小郎的震惊不比栾信少。
也没人告诉他这还隔着杀父之仇啊。
栾信道:“女君对文彦公有怨气……”
苗氏咬牙:“何止是怨气?他死了还能替我儿挣一份荣耀,他在九泉之下,不想笑也得给老身笑起来!夫妻一体,我哪里不想跟他共生死?他当年有给我机会?他心心念念的,永远都是赢过大房,赢过大房,何时想起我,想起被他丢下的儿女?他这一生掐尖好强,我跟他吃了半辈子的苦,忍受他的薄情寡义。是他自私自利先辜负的我,是他欠我的!”
栾信:“……”
莫名有种感慨,果然是姓苗的女人。
“你猜去岁我儿高热是怎么镇住的?”
栾信道:“请了名医?”
苗氏冷笑:“我去砸了他牌位。”
高热惊厥这事是真的,砸牌位也是真的,不过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被她凑一块儿了。
苗氏适时缓和语气:“我知道你对文彦尽职尽忠,让你接受这些是强人所难,但还请你不要阻拦!这个郡公关乎我儿,关乎子孙后代富贵,文彦经营一生都没能给他的。你说我利欲熏心也好,但这只是一个母亲的私心。所以此事,我只能对你不住了……”
栾信眸光转向小郎:“小郎怎么说?”
是他爹,还是他的爵位?
小郎吞咽口水,避开栾信尖锐目光。
苗氏护在儿子身前,在栾信二人都没防备的情况下,一把将儿子腰间佩剑拔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道:“你问他没用!栾公义,你今日要想为你旧主讨什么公道,坏了我儿的好事,你今日前脚踏出去,我们母子后脚就自尽于此!横竖我是卖夫求荣,他是卖父求荣,此事传扬出去母子也不用做人了!”
要是栾信跟沈棠闹掰,他们母子就要鸡飞蛋打。以前没希望还好,这有了希望又要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肉飞走,搁谁谁能受得了?
栾信脑子混乱成一锅粥。
“我——”
苗氏反手将剑身横在脖颈前。
小郎咬咬牙:“义父!”
栾信哪里能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苦主母子以死相逼,简直是倒反天罡。
栾信:“……当真是你们自愿?”
“难道还是谁亲自授意?老身倒想,可惜男人不争气,没给老身挣来这份荣耀。”
栾信:“……”
看这个架势,他不信都不行。
小郎看他没有退让的意思,心中一狠,也想以死相逼,奈何腰间佩剑被亲娘夺了,义父的佩剑也夺不走,他只能将脖子往前一伸,跟母亲共享一把剑:“义父,您就应了吧。您看,这事儿说起来实在是不体面,咱仨这样僵持也难看。您要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回头父亲再入梦骂人,儿子就去问问他对此事看法?届时,您再考虑其他如何?”
莫名像三个贩子讨价还价买年猪。
亡父秋丞就是被称斤论两的猪。
栾信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
“……我应就是。”
再不应,真能出人命了。
“还有一事——”
苗氏见计划成功,这才拿出袖中物件。
那是一束乌黑亮丽的头发。
“这头发,谁的?”
“是沈君给的……什么意思,想来栾君最清楚不过。老身刚知道的时候,也很气,但看到这束头发,又听到说可以将它拿去文彦坟前烧……即便是老身也要叹服一声。”
哦吼,公义这次真生气了?
夙兴夜寐顶着黑眼圈办公的沈棠如此想。
因为栾信这会儿——
手中攥紧从苗氏手中夺走的发束,另一手提着剑鞘,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对。
第1385章 你说这对吗?(上)
“公义怎么来了?”
沈棠说着将手中的笔放下,冲暗中做了个手势,示意护卫尽数退下,此地不需要他们。栾信今日入行宫,气势汹汹,自然会引起护卫戒备。若是他这时候敢做一点出格的举动,护卫立刻就会将他擒拿,甚至是就地格杀。
哪朝哪代也不允许臣子强闯宫门啊!
栾信心绪沸腾却仍保留一丝理智。
脚步几乎要钉死在殿门之外。
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像不受控制似得飘出了身体,以旁观者角度看着主上脚步轻盈向自己走来。对方的声音虚实难辨、忽远忽近。
直到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攥住自己的手腕。
瞬间,那种燥热空气顺着口鼻强行灌入肺腑,撑得胸腔炽热撕裂到几乎要爆炸,双脚虚软踩在云团上的错觉,消弭无形。他的脚再次感觉到了大地的踏实,被拉着入殿。
“此行舟车劳顿,公义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该好好歇上一晚,养足精神。”沈棠没少拉臣子手腕,这次隔着袖子布料也能明显感觉到手腕没什么肉,“清瘦了不少。”
栾信努力让涨热迟缓的脑子动起来。
“这是主上的?”
将那束黑发举到试图转移话题的主上跟前,漆黑眸子沉沉看着她,等待一个答案。
殿内烛火摇曳,地上人影若即若离。
若是平日插科打诨,沈棠大概率要回一句“是啊,发质不错吧”,眼下这么说,以栾信目前的精神状态怕是要心态爆炸:“是。”
栾信握着黑发的指节都在绷紧,似乎用了莫大毅力才将情绪压制下去。跟着他又问了一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文彦公之死也是主上授意?不单是顾望潮在一旁撺掇?”
沈棠感觉掌心沁出冷汗。
心脏节奏加速,血液直冲大脑:“是。”
真正面对问题之前,沈棠还是信心十足的。她有自信拿捏苗氏母子,但她对苗氏母子能否说动栾信,以及这苦肉计的黑发能否让栾信心软,这会儿却没有一星半点把握。
“为公西仇?为杀鸡儆猴?”
她诧异栾信能知道这么清楚:“是。”
一直被动也不是她的风格,主动出击才是她的舒适区,只是有些话听着刻薄:“不只是这些,连给秋文彦长子封爵,也是我故意的。苗氏母子不可能抵挡得住此等诱惑,他们会擅作主张应下。眼看着快要到嘴里的鸭子飞走,他们母子只会比我还急,继而哀求到公义跟前让你作罢。作为秋文彦的遗孀长子,他们都不跟我计较,公义还能计较些什么?”
是啊,苦主母子都不提秋丞了。
哪天母子俩住进郡公府,兴许半夜醒来还会庆幸他们做了个聪明决定。至于秋丞是怎么死的,除了栾信,无人在意,包括秋丞其他旧部。对此耿耿于怀的人只有栾信了。
栾信神色隐忍,却分不出什么情绪。
“若臣挂印辞官,主上可会兑现诺言?”
“兑现什么?给秋文彦子嗣的郡公爵位?”沈棠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纵使内心百转千回,面上只有理智到伤人的冷静,“秋丞何德何能?其子何德何能?为什么会有郡公的殊荣,公义完全不知为何?这爵位是因为有你才存在,没有你,自然就不会有它。”
又没有下明旨,随时能反悔。
不是因为栾信谁给秋丞子嗣封爵啊?
说得难听一些,秋丞当年也只是小地方割据的军阀。沈棠若要给战败者安慰奖,排在他面前的国主多了去了,她难道一个个都赏一个?这又不是幼儿园的小红花!给出去的爵位要匹配相对应的物质条件,哪怕她抠抠搜搜给人实封仅几百户食邑,那也是钱。
没有栾信,自然不会有这个郡公爵位。
说白了,这个郡公就是栾信的。
正常情况下,国主跟臣子示好就是加官进爵,给钱给权。如果直接给栾信奏效,她当然舍得,一步到位给开国国公!问题是他的脾气不可能接受!他会接受就不是栾公义了。
沈棠就是强迫对方受这份恩典。
栾公义不肯收对吧?
没事,那就让苗氏母子去收。
栾信还能梗着脖子让先主遗孀将吃到嘴的鸭子吐出来?还是他能眼睁睁看着先主留下的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栾公义前脚走,后脚有的是人找这对失了庇护伞的母子麻烦!
这个郡公,不收也得收!
这份恩情,不受也得受!
沈棠气得不行,恨栾信性格太轴,不知不觉语气带着几分委屈,质问栾信:“我知道,秋文彦对你是有救命之恩,白月光么,我懂!你愿意为他肝脑涂地,赴汤蹈火,难道我这些年对你就不是掏心掏肺了?你有个头疼脑热,我恨不得亲自提着太医去你府上,一个治不好就多去几个。早年你的腿还没好全,一到阴雨天就疼,我都恨不得直接替你受。”
“知道你不喜望潮,我也从未偏袒他。”
哪怕顾池又争又抢还玩的一手好绿茶,沈棠都没有在二人之间偏心过谁,难道还不能证明自己这颗真心?虽然她的心分成了好多份,但每一份都保真啊,秋文彦卖的是假货!
“……外头那些读书人说我刻薄寡恩,说我苛待元老,开国多年爵位都舍不得给。公义,我那是舍不得吗?”根本就是因为穷得给不起,也舍不得委屈自己人,早年封爵跟一统天下再疯狂加封能比?有些话沈棠真的不吐不快,“为了让你回心转意,我可以捏着鼻子给不喜欢的人爵位,割头发送去秋文彦坟前认输!他这个色批老菜鸟又菜又爱玩,还有一颗玻璃心!他哪次赢我了?他命都输给我了!现在他躺地里了,我要跑去跟他认输。”
因为子虚影响,她这几年可看重头发。
以发代首,赋予头发更沉重的意义。
若此事传扬出去还不知会震惊多少人,有心之人还能用此事当把柄攻讦沈棠,万一倒霉流传到后世,后世之人也要指指点点的,但她对这些不在乎,她只在乎当下的人。
“我那是输给他?”
沈棠越说越气,恨不得将人挖出来鞭尸。
脱口而出道:“我那是输给你!”
她付出这么多心血,栾公义居然还是想要挂印辞官,跟自己一拍两散,相忘江湖。
实在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气得沈棠都想学一学霸道强制桥段了。
“栾公义,我只问你最后一次!若你还是不改决心,我也可以放手!”脑中十几级飓风,但真让沈棠将对方腿打断关起来也不可能。沈棠扼住他的手腕,眼眶泛着红丝,“此事——究竟能不能揭过去?还是说,你我君臣相伴多年始终抵不上一个秋文彦?”
沈棠几乎要将栾信逼到墙角。
栾信没做回答,他只是微微垂眼,任由浓密长睫投下两片阴影。他就这么安静看着沈棠,漆黑眸子映照不出喜怒哀乐。沈棠跟他对视良久,视线触及他手腕红肿,颓然懊恼,松了力道,放开对他手腕钳制:“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