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歇息了一会儿。
“你先忧郁着吧,我出个门。”
她撑膝起身,将装满香烛的竹篮挎在手臂,作势要出门。龚骋来这里也是图清净,借了人家的地,总该关心主人家的安全。
“这个节骨眼,外头不安全。”
“不远,给死男人上个坟就回来。你们北漠安插的眼线被清了个干净,我在乱葬岗附近看到好几颗眼熟的脑袋。这几天茶肆生意冷清,正好抽空给他烧点钱别来烦我。”
龚骋沉默了一瞬:“烦你?”
他跟老板娘认识后,就知她及笄后跟那个情郎定了终身,可惜那人婚后没两年,夭了。
老板娘点头,随口回答:“近来夜间盗汗多梦,加之我心中有愧,频繁看到死男人来扰我清净。想着是他在地下没钱花,便给他烧一点过去。毕竟是我杀的,人家给我一条命,我给他烧点纸钱,也是情理之中。”
龚骋沉默了会儿:“有道理,我送你。”
老板娘并未拒绝。
因为两国关系紧张,坤州各地进入备战状态,连这个小地方也出现不少的陌生面孔。
水一混浊,就免不了有歹人浑水摸鱼。若龚骋同去,确实可以高枕无忧,安全无虞。
口中的死男人住在一座小坟堆。
坟头野草早就没过了膝盖。
龚骋看她双手合十,神色虔诚地跪在坟前,视线又挪到了她的手——这双手因常年劳作留下粗茧,皮肤被风吹得干燥粗粝,手指有种僵硬的笔直,指节变形,乍看很不灵活。但,它们剥人皮的时候不是这样。
待香烛燃尽,老板娘这才起身。
乡野小路,二人一前一后。
“这种宁静不多见了。”
一直落后两步的龚骋突然说话。
老板娘:“这世上本就不存在长久安宁之地。即便有,它们也是镜中花,水中月,跟如今脚下的康国一样,仅是昙花一现。”
龚骋脚步顿下,前方的老板娘又行了数步才察觉他的气息拉远了:“难道说错了?”
她立在原地,回首看着龚骋。
龚骋道:“它本可以长久一些。”
北漠如何拿到那枚国玺?
眼前的人应该知道点儿内幕。
若北漠没国玺,根本没底气对上恢复元气的康国。以北漠这几百年的做派,他们会老老实实,跟以往臣服西北诸国一样,臣服康国。
“长久是多久?”老板娘扭过头,面上少了几分泼辣爽利,反而多了几分低沉阴冷,“用不着用这种怀疑眼神瞧我,我可没做什么。你若不信,以你的实力,杀我易如反掌。”
龚骋:“……”
老板娘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龚骋跟上。
即将看到城门轮廓,龚骋问出此行目的:“你可知,为何会联系不上内会?是出事了?”
老板娘反问:“你何时发现的?”
龚骋道:“前阵子。”
老板娘倏忽露出一抹妩媚轻笑。
“所以,这么多年,你直到前阵子才尝试去联系内会?然后发现内会联系不上了?”
龚骋攒眉:“不行?”
“行,怎么不行?别说你前阵子联系,就算十年后或者十年前,也会是一个结果。”
龚骋听出话中有话,阔步挡在她的路径之上:“你这话的意思……内会十年前就联系不上了?这不可能,之前众神会年会,内会成员尽数到场,还有内会那些侍者,不会有假。”
老板娘反问:“你看到内会成员亲临?”
龚骋抿唇不语。
他试探:“内会成员死了?”
老板娘想了想,摇头否决:“这倒是没有,如果那也算一种活,嗯,确实还活着。”
龚骋刚要松口气,仿佛某种枷锁即将脱离他,却听老板娘补充:“外会比内会可怕得多,你与其担心内会,倒不如多担心外会。毕竟,挑起势力斗争的人,哪个不是外会的?”
内会是根搅屎棍,外会是搅屎的人。
直觉告诉龚骋,对方没撒谎。
此行注定无功而返,但龚骋仍不死心:“龚某有疑,沈大娘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是困惑他许久的问题。
根据调查,从她出生到逃婚,她都是普通的世家女。真要说哪里特殊,那就是沈家家主对这个独女格外疼宠纵容,有求必应。
这在如今的康国都不常见,更何况那时的辛国?只可惜沈氏灭门,无从查起。
老板娘笑了笑:“等那人成了亡国之主,北漠阶下囚,你问问就知道。或者你成为她的手下败将、俘虏,再问也一样能得到答案。”
龚骋摇头:“不会。”
那位坦言没有过往记忆。
龚骋信她没撒谎。
那人知道的内情怕是还没自己多。
“我好奇,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若能得到蛛丝马迹,就能顺线索暗查清楚。
老板娘回答干脆:“逃婚,东躲西藏,成婚,为谋生开肉铺,守寡,肉铺做不下去又开了间茶肆。这些都能查到,你要去查证吗?”
龚骋:“……”
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
他甚至还知道那间肉铺卖的什么肉。
老板娘这些回答不是他期待的。
即将进城之时,龚骋欲告辞离开。
老板娘抬手将滑下来的发丝拢到耳后,风情万种地丢去媚眼,娇笑道:“短时间别来联络了,那位御驾亲征将至,难保你不会暴露行踪。你被围剿无所谓,别牵连我也被打成同党。你能越狱不怕死,但我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俏寡妇的日子还没过够。”
龚骋嘴角抽了一抽:“嗯。”
“念在你我缘分不浅的份上,再跟你说个情报,北漠这边不日将有外援抵达。”
龚骋:“外援?从何而来?”
他坦言:“我并未收到任何风声。”
老板娘道:“你没收到风声才正常,像你这般三天两头跑出去不见人影的大将,人家不对你保留对谁保留?那人从何而来就不清楚了,只知道是个难缠的角色。”
第二日,有茶客照常来茶肆。
却见茶肆附近围满看热闹的人。
穿过人群,见茶肆东倒西歪,犹如被狂风席卷——茶肆遭贼,老板娘下落不明。
第968章 外援
茶肆一事情节恶劣,被上报当地官府。
若是和平时期,人手还算充裕,辖区内发生牵涉人员失踪的案件,官府为了威望会加派人手破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奈何如今时局特殊,类似恶性事件短时间暴增,官府的人马显然不够用。搜查人手不足,调查进度缓慢,一番忙碌也未在茶肆发现歹人动手的痕迹,更遑论找到老板娘。
明眼人一看便知老板娘怕是凶多吉少。
心下不免有些可惜。
这位老板娘的茶肆在本地很出名。
卖的茶水用料扎实,物美价廉,但比之更出名的是她的容貌、性情、才华和气质。
茶肆开业之初,不少茶客是奔着老板娘美色来的。时间久了,那些慕名而来的人渐渐发现,这位老板娘谈吐不俗、见识广阔,许多见解连本地有名才子都觉得振聋发聩。
渐渐的,这家茶肆打出了名声。
成了本地文人墨客涉足流连之地。
听说,有不少人倾慕老板娘,几次托冰人上门说媒,甚至有豪绅富户愿意许诺正妻之位。只可惜老板娘深情不改,心中还忘不了亡夫。她越是如此,文人们越欣赏她的专一、深情和忠贞,叹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求娶不成的人也不敢顶着压力巧取豪夺。
老板娘的茶肆就这么站稳了脚跟。
孰料会发生这种惨事。
“唉,天妒红颜啊……”
众人默契不提老板娘的处境和结局。
如此美色,将她带走的歹人哪会手软?
至于心里想什么?
那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围观之人惋惜一阵,看够热闹逐渐散去,人群之中有一名高壮魁梧的汉子也将头上斗笠压了压,视线从茶肆挪开,低头混入人群消失不见。龚骋没想到老板娘危机感这么足,一点儿不犹豫就跑了。他心中仍有疑团未解开,待下次见面,再跟对方打听打听。
以龚骋的实力,往返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过,他这次出来确实有些久。
龚骋刚回到自己营帐,平静视线准确落向帐内阴暗处,跟着又转过身背对,用武气生火点燃烛火。随着柔和的光驱散黑暗,映出一双幽暗的眸,这双眸子蕴含着怒气。
对方阴阳怪气道:“龚大将军真有面子,作为将军随意抛下士兵,一声不吭离开了五六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通敌去了。”
龚骋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对方有怨气是正常的。
北漠高层管束不了龚骋也不敢管束,但为难其他人不用什么顾忌。自己不在的这阵子,对方估计没少被骂。遭受无妄之灾还没怨气的,那只能是圣人:“我这个大将军只是虚名,帐下既无兵,也无将。他们定下什么作战方针,我都没有意见,也给不了意见。大军拔寨起营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告诉我怎么做就行,到场不到场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