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三年前,他父母可没想过他现在能供上一家人吃穿,甚至还能抚养下面的弟弟妹妹上学念书,那会他还是个愣头青,只挣大钱,却差点在批发市场被人骗走了全部身家。
要不是盛凌冬,他爸妈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二十块钱肯定是追不回来的,后来也是盛凌冬带着他从废品站开始,通过倒卖,一点点攒下了钱,生意从收购废品,慢慢变成了去工厂里收东西拿出来卖。
旧货市场这个摊位也是盛凌冬一手做起来的,甚至可以说整个旧货市场都是盛凌冬张罗着办的。
以前机械厂完全不让摆摊,更不可能搞什么市场,可厂子里效益困难的时候又不像针织厂、棉纺厂这些轻工业,还能拿布替换工资发下来,工人们还能用,机械厂的车轴、车床根本不可能拆,换成工资的无非也就是什么螺母、螺帽,又或者是拖欠货款的下游企业那边用其他东西赔。
总而言之,拿来的东西工人们束手无策,也不敢拿出去卖,铁饭碗是一份保障,可也是一份束缚,谁都害怕因此摊上大事。
许多家都是严家的老相识,严家出了个“倒爷”,日子比以前宽裕了不少,可他们还只能捏着鼻子,把那些根本不值钱的螺母螺帽给拿回家,那个春节甚至桌上都没见着荤腥。
严鸿飞有心想帮他们一把,可还是顾忌厂里的规定,只有盛凌冬不怕。
几年前就吹起了改革的春风,南城这边再不情不愿,也只能是小打小闹,自由市场交易是未来的必然趋势,盛凌冬看准了这边工厂林立,像机械厂这样的情况肯定不少,一力主张在这边搞了个旧货交易,一开始就几个摊位,到现在,慢慢变成了跳蚤市场。
有市场以后,这些东西就能拿出来淘换,遇上经济效益真的差那会,盛凌冬甚至还想办法把这些东西收下再去乡镇企业那边找销路,除非实在是破旧得不能再用,否则多少都能换一点现钱或是粮票回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盛凌冬顶多就收了些跑腿费和路费,多余的利润他都没要。
这是盛凌冬从倒买倒卖开始就秉持的原则,严鸿飞认识他的第一天,盛凌冬就和他约法三章:“工厂吐出来的东西是他们处理的瑕疵品,要么就是卖不出去的积压货,这辛苦我挣得理直气壮,但如果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要养活一个家庭的,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分我都不多要,你要是不能接受,咱们就拆伙各做各的。”
严鸿飞没和他拆伙,反而是因为盛凌冬这个态度,他才下定决心跟着对方一起,那些受到盛凌冬照拂的家庭,也都念着他的好,如今联防队来的次数也变少了。
厂里宣传口上各种不赞同,但他们不赞同有什么用,天上又不会掉钱下来,工人们该去还是照样去!
零碎毛票在堂屋那张矮桌子上一点一点抚平棱角,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正好凑了五张大团结。
盛凌冬抽出来两张递给严鸿飞,后者连忙摆摆手:“凌冬,这钱我不能要。”
平时也就算了,但那几个兔崽子小时候也是跟在他后头叫过大哥的,他不忍心看他们家里愁云惨雾的样子,才把人叫到市场来。
可这几个人狗改不了吃屎,前段时间还被联防队抓过,他赔进去几条烟才把人带出来,今天又闯了这么大的祸,严鸿飞心力交瘁,主要是觉得对不起盛凌冬。
“你拿着。”
严鸿飞推辞不过,只能把钱收下。
“这钱是你辛苦巡逻盯摊子的报酬。”盛凌冬语气平静,“让他们几个人进市场来找点事情做是你提议的,但也是我同意的,要说责任,我也有责任。”
严鸿飞捏着那两张大团结,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那个女同志,她还生气吗?要不然我去观音街买两盒点心去找她负荆请罪……能行吗?”
“你又忘了之前怎么说的了,不是你做错了事情,轮不到你去赔礼道歉。”
盛凌冬左右看了看,在五斗柜旁边找到了他想要的保温瓶,杯子拿到院子里洗了洗,进来倒了些热水,一口喝下去感觉身上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你别看人家柔柔弱弱的,她不是什么都不懂,那姑娘挺有主意,心也正。”
盛凌冬把宋明瑜在针织厂那边开了家小饭馆,打算从盖浇饭开始做起的事儿给严鸿飞一说,点评道:“机械厂的那几个远远不如她。”
一边是有人想办法拉一把,自己都还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边却是独自打拼,有规划还有想法,根本就不用对比就能高下立判。
他脑海中无意间又闪过宋明瑜那张漂亮的脸庞,那双熠熠生辉,像是天上星星一样的眼睛。
尤其是听说他愿意打折的时候,她笑得别提多开心了,阳光就洒在她脸上,连酒窝边的细小绒毛都能看得见。
就是那小身板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弱不禁风,他连炉子都不敢让她搬。
盛凌冬收敛心神,喝了口水。
无论怎么说,好说话,能包圆那一大堆东西,还不挑毛病,对他也客气尊重,宋明瑜可以说是他遇到过最完美的顾客。
严鸿飞脸上火辣辣的,盛凌冬这话没说错,却也让他更过意不去了,针织厂,说起来离这边也不远……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诶,宋明瑜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严鸿飞一拍大腿,“据说针织厂之前有个特别莽的工人子弟,把他们厂书记给怼了一顿,硬是给怼了一套房子出来——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第9章
宋明瑜并不知道自己的“战绩”已经传到机械厂那边去,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世她倒是在小破站上看过不少摆摊开店的视频,但就在自家破个墙开个店,她根本没想到并不比正经选址开一家轻松多少。
忙完店里的装修和清扫,她还惦记着专门跑一趟工商部门去拿营业执照。
这年头没有无纸化办公,也没有电子档案的存在,一切都是靠人工去做,宋明瑜申请要用自家门头破墙开店,工商局的工作人员还专门过来丈量了她的门店面积,还要审核她的各种材料。
南城现在风气还很保守,来办营业执照的人都没多少,也幸好是这样,宋明瑜没等多久就等到了证件下来。
上面是办理人员手写的印迹,一撇一捺都很认真,比电子档打印出来又多两分烟火气儿。
框好的营业执照拿回家,挂在饭馆的墙上,开业的硬件准备才算是全部做完,宋明瑜瘫在椅子上连坐都不想坐起来。
这些天她天天早出晚归,公共交通不方便,去一趟工商局得转好几次车才到,车上挤满了人,不只是人,还有从乡下驮来城市里卖的蔬菜水果——甚至还有活鸡活鸭!
尽管在顶上放着,那嘎嘎的叫声还是和引擎发动机一样,吵得人连个安生的时间都没有,这下总算不用再去,宋明瑜有种解脱的感觉。
但她心里清楚,这不是解脱,而是开始,小饭馆是她的事业,这才万里长征第一步呢!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宋明瑜又从椅子上起来,进行最后一轮大扫除,还要开始计划开业那天安排什么菜谱,需要买哪些原材料。
宋言川这些天倒是很勤奋,或许是因为知道姐姐忙碌也是为了他,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放去堂屋,就过来门店里吭哧吭哧干活,大汗淋漓了自己也不知道擦一擦,有时候忙完累得不行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会儿小不点还趴着睡得很香,宋明瑜蹑手蹑脚地起来,打算让他多眯一会儿,结果椅子一动,宋言川揉着眼睛就弹了起来:“姐,我来干活!”
宋明瑜让他去堂屋写作业,宋言川抿着嘴巴不肯,最后只好姐弟俩一起收拾,不过两个人动作的确比一个人快,就在快收尾的时候,同样住胡同里头的蒋晓霞回来了。
“明瑜,这么晚还忙活,这是店要开啦?”
蒋晓霞不是针织厂的人,而是隔着两条街那边纺织三厂女工,之前和针织厂的徐伟康结了婚后搬进了针织胡同来,两人又生了一个儿子。
宋明瑜记住她的名字,还是因为之前她送房管科那几人猪油糖之后,又给旁边几家有孩子的一起送了糖,就当是她搬家过来送的礼物。
第一个当然就是住她旁边的林香一家,然后就是林香对门的夏家,不过这儿却闹了个小插曲,她送糖去的时候没见着人,夏家关着门正在吵架呢!
最后还是夏家隔壁的张新民听到宋明瑜姐弟俩说话的声音出来,主动把事儿揽了过去,说是这家经常吵架,她一个女孩子不方便,他去帮忙送这糖。
宋明瑜感谢再三,给老张家还年幼的小姑娘送了一份猪油糖,又赶紧去别家送,陆陆续续都送出去之后,终于是到了蒋晓霞这家。
然后她就惊了。
别人家都是一个孩子一块,甚至还有些邻居体谅她带着弟弟不容易,说什么也不收,好不容易收了,也只要一块,几个孩子一人分一点。
唯独蒋晓霞家两个小孩,两块猪油糖都进了小儿子的嘴巴,大女儿一块也没得到。
林香听了直摇头,她就住两家中间,一头挨着宋家姐弟,一头就是蒋晓霞家,宋明瑜去送猪油糖那时候林香说什么也不要,最后拗不过收了两块,陈景行却全让给了妹妹。
她都没想到,蒋晓霞这么不讲究,再怎么说,徐妍也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一块糖而已,至于吗?
宋明瑜也觉得不至于。
一边是心甘情愿让出去的,一边却是当妈的偏心,宋明瑜对这个蒋阿姨的第一印象多少受了影响,不过这会儿每个路过的都可能是她小店的潜在客人,人家问起,她也就笑着回应。
“对,这周末大家休班的时候就开。”
蒋晓霞三两步走过来,伸长脖子往店里看:“这是要卖馆子菜,还是做稀饭包子、馒头豆浆?能不能挣钱啊?”
馆子菜那就挣钱,蒋晓霞琢磨着,这宋家大女儿也不像是有多少钱的样子,就那身工装看上去还是大人的款式改的,说不准是她妈留下来的,估计是做不起这门生意。
稀饭包子之类的早餐倒是不用那么多花里胡哨,但累,这小姑娘可不见得跟她那时候一样能吃苦了。
“我打算先做盖浇饭。”宋明瑜说得很保守,“挣个辛苦钱,应该还是能行。”
“盖浇饭??”
哪个盖,哪个浇,蒋晓霞连字都闹不清楚,她正要追问,宋言川那头喊了一声姐,宋明瑜一边应着,一边就继续忙活店里的事情去,没再和她闲聊。
蒋晓霞自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往家走,盖浇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没琢磨明白。
难道是宋明瑜这个针织厂土著看不起她这个外来人,故意找这些拼不成词儿的字组合在一起来忽悠她——可宋明瑜自己也不是厂里的人了呀?
总不能是因为吃了宋明瑜两块猪油糖,心里不高兴了吧,她蒋晓霞也不是买不起猪油糖,街上那些卖糕点的,她也买得起,也送得起啊!
蒋晓霞别别扭扭地走了,觉得这年轻人就是异想天开,也不知道上哪儿琢磨的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这能卖钱吗?
反正她肯定是不会花钱买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让她买俩包子她还乐意,让她买这个什么盖、盖浇饭,那指定是不行的。
蒋晓霞心里有点疙瘩,回家和丈夫一说,她丈夫徐伟康也懵了,他也就是个初中毕业,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什么盖浇饭啊,但他还是知道轻重的:“你不吃就不吃,人家开店,咱们不能添乱子。”
蒋晓霞翻了丈夫一个白眼,回屋跟儿子说话去——她还没那么笨呢,她也要脸面的,又跟她没关系,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心里想归这么想,蒋晓霞还是忍不住问其他家的邻居,有没有谁家是听说过这盖浇饭的,用什么做的,到底好不好吃?
结果就是整个针织胡同,谁也没听说过。
炒菜配饭他们是知道,盖浇饭是什么新鲜东西,还真没见过,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宋家那姑娘费了这么大力气要拿出来卖……这能行吗?
胡同里说什么的都有,林香和宋明瑜两隔壁,不少人就来她这儿“刺探军情”,但林香也只说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也是真的担心,只是面上不能表现出来,不少人和蒋晓霞一样抱着怀疑的态度,她担心宋明瑜的生意能不能做起来。
陈继开觉得她杞人忧天,真要是没人光顾,大不了就是找个厂子上班去呗,那年轻人撞南墙撞痛了能不知道回头?
当然,更多人则是对宋明瑜不了解,只和她父母打过交道,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做成了,他们也觉得有意思,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愁闲聊的话题,没做成,他们也就唏嘘几句,还是不愁接下来几个月的话题,怎么着都不亏。
就这样,蒋晓霞无形中牵了个头,宋家大女儿开的饭馆打算卖“盖浇饭”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厂里的几个车间。
在这个八卦能聊上半辈子,一件新衣服能唠叨半年的时代,针织胡同的1号小院成了众人视野聚焦的中心。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周日来临。
而宋明瑜也没让吃瓜群众们失望,1984年三月的最后一天,南城针织胡同出现了第一家做餐饮的个体户——
宋明瑜的小饭馆正式开张!
第10章
针织胡同的邻居们一大早就涌过来看热闹了。
这年头大家又没什么新鲜事儿,自家胡同门口开一家小饭店,那已经称得上是整条街的“大事”,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没弄明白那盖浇饭到底是什么,正好奇呢!
门头打开,提前挂在门上的一串小鞭炮被宋明瑜拿着火柴点燃,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宋明瑜一手拉开门帘,邻居们第一眼就惊了——
嚯,这是小饭馆?
灯光明亮,上面罩着一层米色的纸,带了一点温暖的色调,不像是传统的白炽灯那样冷冷冰冰,墙上面挂着一张营业执照,还配了宋明瑜的照片,彩色相片上女孩笑得明朗大方。
整个小店看上去宽敞又整洁,哪儿像是一家开在胡同里的小饭馆,倒像是大家平时舍不得去的国营大饭店。
不对,大饭店豪华是豪华,却让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这小饭馆却装修得十足接地气,要不是厨房就摆在旁边,还真让人有种在家里吃饭的温馨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