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织总厂的生产车间还是规模很大的,或者说,很能撑得起这个西南纺织王的名头。
宽敞的车间布局,轰轰作响的设备机器,还有不断走动工作的纺织工人,欣欣向荣的一幕令代表团的众人都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纪盛华赶紧抓住机会秀存在感,他当上厂长,最沾沾自喜的就是大刀阔斧地租赁了许多进口设备。
尽管心里惦记着那一万件次品,但是次品如今都堆积在仓库深处,一般员工都进不去,样品间也没放,纪盛华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至于设备,今天早上他才安排设备维修科的重新检查了一次,只要不现场出事故,那都很好掩饰过去。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进口和本土的设备放眼过去像是机械丛林一样井然有序,天然就让人对总厂的技术能力有了正面印象。
当然,这些老狐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虽然一个个笑容满面的,看上去都对总厂很满意,但抛出来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
“纪厂长,你们成品的合格率是多少,生产线和产能呢?”
“你们在工艺上有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纱线的强度,织物的平整度和色牢度是怎么确保的呢,怎么控制次品?”
实话说,这些问题纪盛华不是真的回答不出来,毕竟他再怎么也是针织总厂的厂长。
但他还真不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昨晚本来就喝醉了酒,一晚上都没睡好,加上心里有鬼,回答难免就没那么缜密。
“这个,我们厂的合格率……”
纪盛华有心放慢速度,可这群港商老油条可不会给他慢慢思考的机会。
回答完这个问题,那个问题马上就接上。
一开始,众人还津津有味,想听听看这总厂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可纪盛华语气闪烁,有时候回答不上来,偏偏不肯实话实说,硬要拗一些“我们一直致力于”,“我们进行了多方努力”这些套话。
港商们脸上表情就有些微妙,他们是来考察技术的,总厂就这个水平?
“纪厂长操心生产,可能有些记不清了,作为曾经总厂的一份子,我来为各位代表解惑。”
关键时刻,吴建国主动把问题揽了过来,感受到纪盛华带着愤恨的目光,他心里一片平静。
纪盛华把他赶出总厂,独揽大权,吴建国愤怒无奈,却还有一线希望,至少总厂在纺织局的扶持下还在发展。
真正让他失望的是,纪盛华根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哪怕当了厂里的一把手,可满肚子还是勾心斗角,真到了眼下这种场面,一点事儿也撑不起来。
他忍不住又想起昨夜那通电话。
是啊,他可以离开,可总厂要怎么办?
姓纪的压根不能把总厂发展好,他有什么必要忍让下去,总厂是他的全部,姓纪的可以拍拍屁股走了,厂子要怎么办?
论拍马屁,吴建国不见得是纪盛华的对手。
但对针织总厂的了解和热情,十个纪盛华也比不上他。
吴建国笑容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执掌针织总厂,当吴书记的时候。
即使已经离开针织总厂一段时间,但吴建国对总厂的关注从来就没少过,说起厂里的情况,他头头是道,甚至一点不需要思考。
设备、流水线、工人,无论是哪方面,他都如数家珍。
甚至有时候港商这边还没想到的方面,他就先为众人介绍了!
“各位代表可能不太了解,我这么说个数字吧,总厂现在主要的生产车间有十个,生产厂房有三十七栋,针织、染整、缝纫设备这些差不多有一千二百多台……”
“各位代表,请你们一定相信,总厂的技术是绝对过硬的,产量也是非常稳定的,现在全国找不出几个像总厂一样,年产量能达到一千六百万件规模的针织厂……”
“不仅仅是国内的这些城市,我们的产品能远销到欧美亚非十几个国家和地区,之前和陈总合作的时候,我们也提到过……”
如果说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那对厂子独一份的了解就是吴建国的必杀技。
这些数字纪盛华记不清,可吴建国说起来连磕巴都不打。
说服力实在太强。
他一边侃侃而谈地介绍,一边引领着港商代表团往前走,遇到车间一些熟识的面孔,他还会主动和对方打招呼,关心两句。
刚刚被纪盛华弄得有些神色微妙的港商,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啧啧称道。
专业,亲切,又点到为止,不卑不亢。
这才对嘛,刚刚那个厂长和这个男人比起来,实在有点不像话。
“吴书记,你们总厂这规模确实够大,能力也强,不愧是陈生信赖的伙伴。”
这一趟从港城飞过来的代表团一共有五家。
除开陈启邦这个领头人是贸易领域的大佬以外,其他几家,有做辅料的,也有和陈启邦一样,做赚汇率差的生意。
他们只要知道这东西产量高,品控稳定,能赚钱就行。
还有一家,对外宣称也是贸易合作,但实际上,却是“新世界”集团老总,港城几大顶级富商之一,郑世辉的两个儿子。
郑嘉和,郑嘉佑。
郑嘉佑完全是被他哥逼来的,虽然吴建国说得滔滔不绝,他却只想睡觉,偏偏他哥还不让他今天带游戏机来。
郑嘉佑打了个哈欠。
“新世界”是做房地产的,他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他哥非得要来这个什么代表团掺一脚。
难道他们家要转行做服装?
弟弟神游天外,哥哥郑嘉和却听得很认真。
出发之前,郑世辉再三对他强调,一定要重视内地,不仅仅是庞大的市场,还有内地发展的基础。
那时候他还似懂非懂,和钢铁厂谈合作的时候才意识到父亲话里的深意。
如今再来针织总厂,更是让他笃定了父亲的想法——郑氏不只是要和内地企业做生意,更是要在内地踏出实业发展的第一步。
内地的企业,土地便宜,厂区建得豪横,动动手指头,一年就是一千多万件!
这种家大业大的底气,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多。
不由得郑氏不眼馋。
换作是港城,光是建厂成本那就高得上天,港城土地寸土寸金,要建这么大一个厂区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卖出来的产品价格也水涨船高,港城人自己都喊吃不消,出口又竞争不过别人。
这就导致这两年港资不少都外流到了内地,有些是在临海的那几个城市建了厂房,有的则是更加深入,总而言之,哪里地皮便宜就去哪里。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郑嘉和一听陈启邦组建代表团,立刻就向对方示好,加入其中。
郑嘉和如此,其他港商更是如此。
光听陈启邦说,和亲自见识这些巨无霸工厂,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少人心中火热,吴建国的介绍让他们意识到这里头的绝妙商机。
毕竟成本便宜,就代表他们能在里面赚到更多钱。
能赚钱的买卖,老总们可是不想放过的。
肉眼可见的,代表团气氛比一开始要活跃热切了许多,左一个“吴书记”,又一个“吴书记”。
都想从吴建国口中了解更多。
陈启邦笑而不语,骆京明满眼赞许,吴建国神色谦逊,应对自如。
高下立判!
放眼过去,恐怕就只有纪盛华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这些人全在关注吴建国,搞得好像他吴建国才是针织总厂的话事人,自己反而成了个配盘的?
还什么吴书记,他是个屁的书记,早就是被撵出去的人。
但纪盛华转而就安慰自己,吴建国那么拼命秀存在感有什么用,最后订单那都是给了总厂,不还是进了自己的腰包?
只要不被发现有问题,这个亏吃了就吃了,赚到的才是硬道理。
就在这时候,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你们进口的新款设备?”
纪盛华回过神,说话的是代表团里头最年轻的那个,从刚刚进厂区开始,他就一直表现得不感兴趣。
不像是来考察的老总,倒像是个闲逛的富家公子哥。
但纪盛华却不敢小瞧对方,光是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把他……不,把他全家卖了都买不起。
他赶紧回答:“对,从瑞士进口来的高压染丝机,是最新的款式。”
郑嘉佑“哦”了一声,却还是在那台机器旁边看来看去。
郑嘉和皱了皱眉,有些后悔没让弟弟带游戏机出来,这会儿可不是耽误时间的时候。
“嘉佑,别叫叔伯们多等。”
他这轻飘飘的话对郑嘉佑可没什么威慑力,郑嘉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挑了挑,忽然勾起一个笑容。
“哥,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弹动染丝机上面的铭牌,“瑞士机器的铭牌,怎么会全是写的德语?”
“这——”
纪盛华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这代表团里怎么还有精通外语的!
这年头,国内几乎没有成体系的外语教育,大部分都集中在京城和沪城那种大城市。
在南城这种地方,连英语都没几个人懂,更别说德语这种小语种了!
他努力找着理由,看着眼前一众港商,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可能是因为这是代工的,瑞士的机器,但是是西德代工的,所以铭牌才是德语,没错,海外纺织业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哦?”郑嘉佑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你说的是如果是真的——”
他修长手指掠过铭牌上的制造商名称,纪盛华的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
“只能证明这家制造商既既没脑子,也没有商业信誉,我还没见过哪家代工厂,代工的时候能把语法都写错。”
“日期格式一个没对,连数格都不会写。”他摇摇头,一副颇为遗憾的表情,“也不知道找的哪个外行人,匆匆乱写上去。”
“那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