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见白若松之前,言相还精神矍铄,走出月洞门的时候,却是微微弯曲了脊背,显示出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苍老之意。
“她虽然没见过白若松,但猜得丝毫不差啊。”言相叹道。
二人都知道这个所谓的猜白若松反应的“她”究竟是谁,侍卫顺从地敛目,不敢应声,只能当做没听见。
月洞门外就是大敞的湖面,有微风习习,水面波光粼粼,有跃动的光斑映在言相的脸上,显出她眼角以及鼻翼两侧深深的纹路。
她从宽袖中伸出手,指尖夹着的赫然是一枚正面篆“令”字,背面雕花的银色的白铜币。
“去给吧她。”言相道。
那侍卫伸出手掌接过那枚银币,微微躬身示意,随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
白若松其实并不认得去赏花会所在的庭院的路,只能凭着感觉瞎走。
好在她还没走出多远,那个之前给她带路的女侍又突然冒了出来。她似乎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有些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对白若松福身道:“娘子随我来。”
白若松跟着女侍原路返回了一段,结果女侍在离那个月洞门不远处的岔路口,脚下一拐,选了另一条路。
白若松这才尴尬地发觉自己原来一早就走错了路,怪不得女侍要急匆匆追上来。
二人穿过湖上的九曲长廊,很顺利地来到了赏花会所在的院子里。
院子一侧靠湖,一侧通三层高的楼阁,中间是供人落座的软垫和方形的矮桌,两边摆满了各式开着娇艳花朵的瓷盆,有些呛人的浓烈香味扑面而来。
白若松以袖掩鼻,好一会才适应了下来。
马上就到宴会开始的时候了,没有人会蠢到在言相邀请的赏花会上掐点到,所以院子里头的小娘子们早就来了,相互之间也都落座交流了好一会了。
白若松这么突兀地过来,一下吸引了离得近的,靠湖泊这边坐着的那一部分人的目光。
她们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白若松,相互之前窃窃私语起来。
“那是谁?”
“不认识。”
“哪家小娘子胆子这么大,在言相举办的赏花会上迟到?”
“瞧这朴素的衣服,我好似在门口见过。”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不是比你我还早进来吗,怎么现在才到院子?”
“嘿,保不准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些靠得近的人一议论,就有更多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白若松顿时如芒在背。
送白若松过来的女侍才管不着这些呢,福身告退以后,匆匆离开了,似有什么猛虎野兽追赶一般。
白若松无奈,顶着众人的目光刚想找一个卡卡角角的位置坐下,远处就有一道绀青色突然站了起来。
“白娘!”那人开口喊白若松。
她身着绀青色连珠纹阑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腰系玉制兽纹单挞尾革带,头上端端正正戴着软脚幞头,一派儒雅文人气质,与平日里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纨绔气质相差甚远,以至于白若松怔愣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佘武。
佘武眉毛一拧,以眼神示意,坐在她旁边的那个人便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白娘。”佘武热情道,“来这边坐。”
她这个行为,其实反倒让更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白若松身上,但白若松却莫名松了口气。
也是,佘武明明昨天说过了,她也收到了请帖,只是白若松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言相的事情,一时没有想起来。
在这种陌生的地方能够遇到熟人,好吧,其实算是半生不熟的人,对白若松来说简直是救赎之光。
她心里有些感动,对自己对佘武瘟神一般避闪的举动感到一阵后悔,决心以后要对她热情一些。
她加快脚步往佘武的方向走去。
中途她还听到许多窃窃私语,努力分辨了一下,大概就是“她是什么人,能让尚书令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庶女这么热情?”之类话。
白若松假装没注意她们异样的眼神,目不斜视地走到佘武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刚刚还坐着别人呢,坐垫上带着一丝温热,白若松有些不自在道:“你把人赶走不会结仇吧?”
佘武单手开扇,骚包地在自己脸前悠然地扇了扇,稍许有了一些白若松所熟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她翻了个白眼,道:“这个问题我昨日不是回答过了吗?我母亲和我姐又不是白干的。”
白若松嘀咕道:“今日可是言相邀请的赏花宴,谁知道这些小娘子都是什么身份啊?”
佘武一听可就乐了,认人她可是专业的,马上一手折扇,靠近白若松,按照顺序点过来。
“那是光禄寺少卿家家的,那是太常寺寺丞家的,那是门下侍郎家的,那是中书舍人家的……”
白若松跟着她的介绍扫过去,立刻发觉,这里的位置是按照家中官职的高低,由楼阁往湖泊边排列的。
虽然不是完全准确,但是总的来说三品以及三品以上的一堆,四五品的又一堆,六品往下则被排挤在最后。
不过按照佘武把她叫过来的动作来看,位置应该不是言相定的,而是这里的人自发形成的。
白若松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封建带来的,浓浓的压迫感。
“言相是不是老糊涂了。”白若松听到近处有人不屑道,“六品以下是什么烂芝麻臭狗屎,也配和我参加一个赏花宴。”
“慎言!”立刻有人警告她道。
佘武也听到了那个言论,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
“别理她们。”她对白若松耳语道,“待会狠狠抓住言小公子的心,气死她们!”
第100章
白若松感觉今天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尴尬的一天。
而第一尴尬的,那当然是在皇榜之下被言相带着人撵得满街跑的那一天。
她觉得自己不得不对佘武解释两句,以防止这个社交达人,在一会的赏花宴上,把自己推出去当显眼包。
“其实......”白若松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也给自己做了一点心理建设,才艰难道,“其实吧,我有心上人了......”
佘武摇着扇子的手微妙地一顿,问道:“是你家乡那边的小公子?”
白若松:“呃......不是,是玉京这边的。”
佘武了然道:“是你单相思。”
白若松这就有些不满了,辩驳道:“我们是,两情相悦!”
谁知佘武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你在骗我。”
白若松:“?”
白若松:“你是怎么能这么肯定地得出这个结论的?”
佘武斜睨白若松一眼:“你自春闱中榜以后,除去回乡探亲的时间,就当了三个月的刑部司主事。这三个月里,你每日都是刑部司与租赁的小院子两点一线。便是旬休日,也是大中午懒懒散散地出门买些日常用品和食材就回家了,根本没有一刻耽搁在外头,也根本不曾和哪位小公子有所来往。”
白若松目瞪口呆。
佘武对她动向的了解程度,简直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她不可思议道:“你派人跟踪我?”
“我要是派人跟踪你,至于让你躲了我这么长时间吗?”佘武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紧接着略有得意地微微昂起下巴道,“在这玉京之中,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打听不到的小道消息。”
白若其实松十分不理解佘武到底在骄傲什么,这和村口大榕树下坐着藤椅举着蒲扇纳凉,顺便八卦家长里短的大妈有什么区别?
“那你这次失手了。”白若松不得不打击她道,“我说的可都是真。”
佘武“刷”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两条眉毛挑得高高地,仿佛第一次认识白若松一般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惊讶道:“你和我来真的啊,你......”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原来是一位女侍站在楼阁之前,双掌交错着拍了几下。
随着这几下掌声,四周的女侍都动了起来,手捧托盘鱼贯而入,一对一跪坐于每位客人的矮桌前,为她们披茶摆食。
大桓如今宴会的习惯还是一人一食,侍女托盘里头准备的吃食也是小巧而精致的,有金灿灿的金乳酥,切成薄片的光明炙虾,一小碗飘着葱花的鸭花汤饼......
光这么看着,白若松就觉得食指大动,刚刚还没什么感觉得肚子顿时饥肠辘辘,传来一阵阵空泛的绞痛。
佘武是吃惯了这些的,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毕竟摆食的女侍离得太近,她虽然不觉得自己说话需要防着下人,但知道白若松一定不乐意,便还是憋住了将要出口的话语,气闷地跪坐在原地,狠狠扇了几下折扇给自己降火。
就在女侍们给客人们披茶摆食的时候,另有一队披甲侍卫抬着长长的折页屏风入场,摆在了楼阁前面。
白若松为了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食物上转出去,便挪开目光盯着那些侍卫放屏风,随即注意到屏风后头也同样摆着五六张矮桌。
大桓其实风气没有这么不开放,男子不戴帷帽上街也是可以的,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男子喜欢戴着,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别人就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是,未出阁的男子与女子同席吃饭却是万万不可的,若是嫁了人随妻主一起倒也还好。
白若松其实不是很理解这种观念,而且从前在盛雪城的院子里,他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吃大锅饭,年幼的几个总是边吃边争抢着肉食,大家都没有这么多男女大防在身上。
越是天子脚下,越是注重这些繁文缛节。
侍卫们将屏风放置完毕以后,言相也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入场了。
她换了件衣服,没穿白若松看见的那件苍青色的缺胯袍,而是穿了一件胭脂红的宽袖交领,脚踩翘头履,腰两侧挂锁片状玉制禁步,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已经入座的众人又纷纷自软垫上起身,躬身对言相行叉手礼。便是已经没有实权的宰相,那也是三朝元老,座下一众纨绔平日里再是眼高于顶,嚣张跋扈,也不敢对着言相有所不恭。
言相倒是个较为随和的人,至少表面上是,微微笑着压着手腕示意大家坐下,口中道:“不必多礼。”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再往白若松的所在地看过一眼,仿佛她当真不认识她一样。
既然言相发话了,大家伙也就坐下了。同时,摆食的女侍们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福身退至一侧静立。
言相就坐在那折页屏风前头三步远的位置,透过屏风之间的缝隙,能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在走动,白若松知道那是此次的重点,言相的小嫡孙,选妻主的言小公子。
言相明面上有过一位正夫,两位夫侍,生了两位嫡女,两位庶女,但是最大的那位嫡女中途夭折了,这位小嫡孙便是较小的那位嫡女的正夫所出的最小的嫡子。
言相本人都已经被架空了,子女们当然也没有什么官职在身,这位唯一的嫡女就坐在言相的身旁,以玉冠束发,着广袖大衫,儒雅随和又有一副闲云野鹤的闲适之感。
只是她的身体似乎不大好,两颊微微凹陷,时不时以袖掩面轻咳两声,把她旁边布菜的正夫看得满目担忧。
不过这些和她都没什么关系。
白若松低下头来,执箸夹起一筷子小天酥——这是一道由鹿肉和鸡肉一同炒制的吃食。
鹿肉可不多见呢,特别是在随便吃野味保不准就会进局子的现在,是普通人吃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