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一头雾水地踏进云琼的屋子,看见云琼在自己客栈房间自带的梳妆台上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铜镜,递给了白若松:“你看一下吧。”
说完,他转身去了洗漱架前,取了毛巾丢进铜盆里打湿。
白若松接过镜子,翻开光面对着自己的脸一照,随后便看见一个被敷得惨白惨白的脸。这也就算了,最吓人的是,这张脸的颧骨两侧,有两坨腮红,红得如同门口办喜事时挂的大红灯笼。
“李!逸!”
白若松从牙齿缝里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就要出门去找人算账,却被云琼搭着肩膀就拉了过去。
“先擦一擦吧。”他将刚刚洗完的,略带湿润的温热帕子敷在白若松的脸上,一点一点为她擦拭着面上的粉脂。
那只指腹和虎口都带着厚厚老茧的手,明明拥有能轻轻松松把她整个都提起来的力气,此刻却那样小心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脆弱的工艺品。
刚刚还气得浑身发抖的白若松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心里像装了一汪泉水,散发着硫磺的气味,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泡。
很快,那本来呈现一种灰棕色的帕子就白了一片,云琼回身丢到铜盆里头搓洗,声音平平道:“你不该同意黄锐的这个计划,太危险了。”
白若松当然知道这些,她想了想,诚实道:“这件事上,谁都担着风险,便是李逸,夜探青东寨也有随时被发现的风险。”
“这不一样,李逸有武艺傍身。就算被发现,能留下她的人也寥寥无几。”
云琼报复一般使劲搓着帕子,白若松发现他的下唇抿得都发白了。
她其实想说,自己是易宁教出来的,哪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啊。但看着这样的云琼,白若松这些想说的东西在舌尖一转,就变成了一句:“可是我有你傍身啊。”
云琼搓洗的手一顿,随后把帕子从水里捞出来,拧干,重新贴到了白若松脸上。
“我不可能永远跟在你身边。”
帕子遮住了视线,白若松只能听见云琼低沉的嗓音,忍不住抬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身材高大,骨架也比常人略大,腕骨一把根本握不住,上面包裹着一层薄薄的,但是硬邦邦的肌肉,结实又有力。
“我不会有事的。”白若松轻轻开口,“只要知道你在那里,我就一定会回到那里的。”
云琼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白若松就是这样的人,心里决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因为别人而作出改变,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是缺点,也是优点。
恰恰因为她是这样的人,云琼才能放任自己去相信她。
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慢慢弯曲下来,下巴向前伸出一点,轻轻靠在了白若松的肩膀上,闻到她披散的柔顺黑发上换来的一股淡淡的幽香。
“信我。”她说,“我保证。”
第65章
黄锐安排好一切回来以后,还要单独给李逸开小灶,内容无外乎是一会她该领着女扮男装的白若松去哪逛,做什么姿态,遇到青东寨的人过来抢人又应该要如何应对。
“我给白若松扮妻主?”李逸大为震撼。
“不然我去吗?”黄锐忙着写东西,头也不抬地翻了白眼。
“不该你去吗?”李逸理所应当地反问。
黄锐磨了磨牙,但是放下笔抬头的时候,却又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着李逸语重心长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
李逸捂着额头打断了黄锐:“行了行了,别念了,我去,我去还不成么?”
黄锐点点头,继续拿着毛笔吭哧吭哧写信,李逸瞟了一眼,发现是写给沈元的安抚信,大致内容是刺史已经知道新县的事情了,下一步就会把她救出来,让沈元稍安勿躁之类的鬼话。
李逸看完,还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只觉白若松喊黄锐老狐狸,真是半分都没喊错。
她正在内心腹诽黄锐呢,远远地便听见一个脚步声,脚尖点地十分轻盈愉悦。好奇的李逸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小公子探头出现在门口,小鹿般圆润的眼睛里是漆黑雀儿一样的眸子,滴溜溜转悠着,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李逸下意识涨红了脸,刚想着哪来的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就见“他”向前一步将整个身子都探了进来,上着竹青色对襟短襦,下着缟色曳地齐胸裙,胸口用橘色双结系带固定,翩迁灵动,似岸边垂柳,也似陌上雏花。
李逸看着这一身自己亲选的眼熟裙装,面色黢黑,咬牙切齿道:“白若松!”
白若松不解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李逸被她这一句问得有些哑然,总不能说自己在一瞬间被欺骗了一下感情吧,清了清喉咙胡乱找了个理由道:“你怎么把我辛苦化的易容给擦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白若松也有些生气,反驳道:“你把我易容成一个死人,你还好意思说!”
“怎么死人了?”
“脸涂这么白不是死人?”
“玉京如今就流行肤若凝脂,那些小公子都这么涂。”李逸理直气壮。
白若松气死了,深呼吸一口,拍着胸口安慰自己,李逸都不知道是几百还是几千年前的人,不要生气,和古人有审美代沟是很正常的。
李逸难得在斗嘴中赢上半分,昂首挺胸正得意呢,突然听见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赶忙噤声,有些怂包地把脖子一缩。
李逸的耳力是没得说的,因为就在她噤声的后一刻,云琼就出现在了门口,面无表情地站在白若松的身后。
奋笔疾书的黄锐头也不抬,无声地讥笑了一下。
“她不用涂这些。”云琼开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黄巡使。”
黄锐被点名,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狼毫笔,站起身来拱手:“大人。”
云琼:“事情办妥了吗?”
黄锐笑道:“万无一失。”
黄锐是只老狐狸,说话做事总是留三分,她都能说出万无一失这种话,云琼感觉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稍稍往下降了一些。
“出发吧。”他说。
为了不显眼,云琼甚至没有随身带亲卫,四人由黄锐带路,一路来到集市旁边的一栋茶楼。
集市清清冷冷,茶楼更是空无一人,就连门口本该坐着盘账掌柜的地方都只摆着一张空圈椅,唯一肩上搭着长帕的跑堂伙计倚靠在中柱上打哈欠。
见了来人,伙计面上先是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身子往前一倾,点头哈腰地就过来招呼。云琼并不说话,于是黄锐往前一步,向伙计点了一壶茶水,并且亲自上楼挑了一间厢房。
厢房位置非常好,透过窗棂可以正正好好看清楼下的集市,白若松想探头出去看一眼,被黄锐拎了回来,手臂一身就给她脑袋上盖了一个挂着白色帷幕的帷帽。
“具体的情况我已经交代给了李逸了,你一会就下去,在集市上随意地逛逛,买点东西就成,就是记得不要开口,一说话就不像男人了。”
白若松撩开自己脸前的帷幕,眨眼看着黄锐惊讶道:“我和李逸去?”
云琼似乎也没想到白若松是和李逸搭档地,皱着眉头将视线扫了过来。
其实之前讨论这个计策的时候,只说到白若松与其他人装成外来的妻夫二人,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个假装的“妻主”究竟是谁,所有人心里默认的都是黄锐。
黄锐不想解释这事,沉默了一会道:“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脸,这事必须得由李校尉去。”
她没具体解释,白若松也不好往下问,毕竟向来只有御史台追究别人,还没有别人追究御史台的,只有勉勉强强接受下这个说法。
“放轻松。”黄锐安慰白若松道,“李校尉是个聪明人,只要按照我说的来做,不会出现丝毫差错的。”
李逸在一旁使劲点头。
虽然她也不怎么相信自己,但是看到大家都对她表示怀疑,心里还是不大舒服的,既然黄锐要给她脸上贴金,她自然要举双手双脚赞同。
“行了。”黄锐手指一拨,放下白若松的帷幕,催促道,“快些吧,时间要到了。”
李逸扮演了一个对自己“貌美”夫郎极尽宠爱的夫管严,像模像样地扶着白若松往外走。二人刚走到楼梯口,白若松脚步一顿,对一旁的李逸说了句“稍等”,随后提起曳地的裙子,蹭蹭几下就跑到了云琼的面前,解开自己挂在胸前的绳子,将两块严丝合缝的环佩塞进他的大掌之中。
云琼浑身一僵,感觉被她柔软的手指触碰着的手掌不是自己的一般,半晌才能驱动麻木的手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那块双环佩。
白若松挂着帷帽,朦朦胧胧看不清面容,可云琼还是感觉到她似乎在笑。
“等我。”她说,“我一定会回来取的。”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跑回李逸的身边,裙裾在一瞬展开如层叠的牡丹花,最后归于平静。
她理了理飘乱的帷幕,对李逸道:“走吧。”
二人相挟着走下楼梯,无所事事的跑堂还以为这唯一的客人有什么吩咐呢,笑着凑上来询问,李逸只淡淡道:“我夫郎想去集市逛逛而已。”
“哎呦。”那跑堂小二的眼珠子忍不住往白若松身上瞟了两眼,善意提醒李逸道,“客人要是听我一句劝,还是就在这茶楼坐坐算了,咱们这里啊,不大安全,特别是对年轻貌美的小公子来说。”
“这......”李逸装作为难地看向白若松的方向。
白若松不能开口说话,她声音一听就是个女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不声不满地冷哼,摔下李逸扶着她的手,一个人拔腿就往外走。
“抱歉,我夫郎被我惯得,脾气有些大。”李逸对着跑堂小二歉意一笑,随后跟上了白若松,口中假模假样道,“郎君莫要生气,不就是逛街嘛,为妻一定陪着。”
那跑堂小二站在店里头,瞧着这远去的一对璧人,状似可惜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白若松听着李逸嘴里那不重复的谄媚之言,抿着唇憋笑憋得有些难受,压低嗓门轻声问道:“装得还挺像的,黄锐教你的?”
李逸撇嘴,不满道:“我也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就非得她黄锐教才会哄夫郎?”
白若松是知道李逸成亲这事的,但没想到过钢铁直女的李逸居然也这么会哄男人,还以为她只会天天在家把自己的夫郎气得嗷嗷叫呢。
微妙地沉默了一会以后,还是忍不住怀疑道:“真会?”
“本来是不会的。”李逸顿了顿,秉持着对好友的掏心掏肺,她诚实道,“被赶出家门次数多了,也就会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被逼急了就什么都会了。
白若松笑得浑身发抖,被李逸警告似地捏了捏手臂。
二人锦衣华服地走在清冷的集市上,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店主们在这蓝田县的集市里头开店,别说是赚钱,就是维持本钱都很困难,乍见这种外乡来的冤大头,就如同饥饿的狼群见到了肥羊,那是体面和矜持都不顾,捧着自家的东西就冲过来塞到李逸的鼻子底下,招呼着李逸为自家夫郎买一点。
李逸常年镇守北疆,那地方又贫穷又荒凉,百姓们为了生存,大多养成了野蛮的性子,她便也习惯了应付这样混乱的场面,将白若松护在身侧,不紧不慢道:“大家不要吵,不要闹,要是吓到了在下的夫郎,那在下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一威胁说要走,店主们立刻就不敢说话了,就算有人嘀嘀咕咕似乎不满地在嘟囔啥,也被旁边的人捅了一肘子闭嘴了。
见失态平息,李逸回过神来继续托着白若松的手,温柔道:“好了,郎君,你看看,最近府里可还缺些什么?”
白若松忍住了身体下意识的哆嗦,却忍不住胳膊上密密麻麻泛起的鸡皮疙瘩。
面前那些挤在一起的人有的手里抱着布匹,有的托着装着首饰的木质盒子,还有的举着胭脂水粉的瓶子,努力往白若松跟前凑。
白若松挺胸抬头,努力维持一个高傲的姿态,举着葱白的手指随意指了指那个装着首饰的盒子。
首饰铺子的店主立刻喜笑颜开,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把周围的人挤开,给白若松腾出了一条通往自己首饰铺子的路,擦着额头上的汗礼道:“郎君请,快请!”
白若松搭着李逸的手臂,慢悠悠跟着店主进了首饰铺子,参观了一圈,有些兴致缺缺。
毕竟是个小县,东西也比较粗糙,和玉京的根本没法比。
李逸倒是看得挺高兴的,甚至还看中了一个金臂钏,招呼着白若松去看。
“把这个买给我夫郎当礼物。”李逸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