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及笄,求亲之人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如今听说选定了妻主,是永平侯爵府的嫡次女,二人已然纳过吉日,交换了婚书,请定了婚期,就只等着女方来迎娶了。
云琼自王宜及笄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他,如今在自己及笄礼上乍然一见,没绷住自己的冷脸,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
王宜聘聘婷婷站在长廊尽头的阴影之中,也对着云琼笑,但云琼却敏锐地发现了他似乎并不开心,笑容中带着许多苦涩,眼下也有青黑之色,像是长久没有休息好一般。
见云琼陡然停住脚步,王宜将头一歪,疑惑道:“怀瑾,怎么了?”
云琼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害怕说错话而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只能抿着唇摇摇头。
王宜向前几步,踏进阳光之下,伸手拉住了云琼的大手,小声道:“这春日阳光正好,不若怀瑾在及笄礼开始之前,陪我逛上一逛?”
云琼正好也不想与那些总是在背后说他坏话的男眷虚与委蛇,便点头同意。二人遣开自己的贴身小厮,手拉着手一道在将军府的园子里头逛着,边走边欣赏着满园盛开的百花。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就在那儿。”王宜指着园子正中心的那座小亭,面上变回了云琼很熟悉的那种,温柔而真心的笑。
“那会我只有这么高,才到怀瑾胸口。”他对着云琼比划了一下,说罢又有些惆怅,“一转眼,我们都及笄了,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
云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抿着唇跟着“嗯”了一声。
他这回答也许在他人听起来是敷衍了一些,但王宜与云琼自小玩到大,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笑了一下。
“你自小不是便有娃娃亲么,是尚书令家的嫡长女,及笄之后是不是也要开始筹备婚期了?”
尚书令家的嫡长女佘文,比他长上三岁,今年刚过会试,前途无量,无论在什么人看来,都是成为妻主的最佳人选。
当然,这个无论什么人里头,不包括云琼。
他与佘文的相处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相敬如宾偶尔也会一同下棋,但他能感觉到佘文明显是不喜欢他这样的男人的。与其说佘文把他当做未来的正夫看待,还不如说只是当做给自己未来官场铺路的石子来看。
“还没考虑过。”云琼回答。
“你一向思虑颇多,今日都要笄礼了,居然还没考虑过,看来是并不喜欢她?”王宜用手帕遮着脸笑了起来。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云琼实话实说。
“谈不上,那便是不喜欢。”王宜下结论道。
“嗯?”云琼不明白,便只能看着王宜。
他看他长长的卷翘的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看他黝黑的眼眸中亮起的光,又看他昂起下颌时,那微微抿起的嘴唇,不点而朱,像柔软的带着绸缎光泽的花瓣。
“如果喜欢,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他眼含希冀,“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所以你很喜欢她么。”云琼顿了顿,又补充道,“将要成为你妻主的那个人。”
王宜向来有问必答,即便是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也会用巧妙的方式掩盖过去。但是今日,当云琼这样提问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云琼的手,带着他默默向前走。
二人已经走到了那亭子的边上,王宜一脚跨进亭子的阴影当中,转过身来看云琼的时候,瘦削的身形仿佛被一个巨兽吞没一般,这令云琼有些恐慌。
他感觉到,可能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可那时候的他却并没有能力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他朱唇微张,轻轻吟诵着诗句,又对着云琼露出那种,二人刚刚见面时,苦涩而又无奈的笑容。
笄礼三日后,玉京传出惊天丑闻,吏部尚书家的嫡次子伙同家中奴仆一起逃婚了,吏部尚书派了家丁去追,终于在翌日于护城河中,搜寻到了投河自尽的王宜的尸身。
听到消息的云琼不顾玉京禁令,骑着马在闹市狂奔,赶在刑部收尸之前来到了发现尸体的护城河边,见到了已经被河水泡得发白发胀的王宜的尸体。
王宜最是爱美,即便是出门围猎都要精心打扮自己,可如今他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大喇喇躺在护城河边的地面上,脸部肿胀而丑陋,被无数好奇的民众围观。
云琼跪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紧贴着的碎发,看他在阳光下肿胀到透明的皮肤,看他失去血色,惨白得跟铅粉一样的嘴唇。
他想起抚国将军府的花园,想起那个百花环绕的亭子,想起初见时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小豆丁,想起被亭子的阴影吞没的那个瘦削的身影。
“怀瑾,记住我的话,不要随便爱上一个人。”他一字一句吟唱道,“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云琼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大亮的天光穿过窗棂,又透过帷幕,投进床帐之中的时候,只剩下柔和的一点,像柔软的手掌,托起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自己飘飘忽忽,在云端之上。云琼能够感觉到,一直以来身体里面某种禁锢着他东西,陡然消失了,他好像头一回这么自由,可以这样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其实在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虽不是全然清醒,但他也常常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找回一些自己的意识。最开始,他能感觉到自己浸在冰冷的溪流中,后来是被人托着拽着躺在坚硬的木板上头,再后头似乎是有人手持刀刃,一点一点剜去他身上伤口上的腐肉,替他上药包扎。
他的意识因为疼痛在颤抖,在呻/吟,他忍不住想要睁开眼睛,身体却像是和灵魂完全脱离开来一样,半点都不受他的控制。
好在如今,灵魂终于落到了实处,他也终于能清醒过来。
云琼略略侧过头去,目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白色帷幕,看向了那个正趴在圆桌前睡得正香的人影。那个人没出声,也没动,透过帷幕仅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可他还是从那一点点的轮廓上,看出了那正是白若松。
一旦确定那就是她,她也平安无事,云琼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一瞬间,王宜那温柔中又带着点希冀的话语,又开始在他耳边回响。
“如果喜欢,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他说,“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王宜投河自尽之后,刑部尚书家自觉丢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再追究此事。是云琼自己不肯罢休,带着云家的私兵一路沿着官道追捕,找到了那个同王宜一道私逃的女人。
云琼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醉酒在春风楼中,左拥右抱,从怀里掏出大把大把的金银首饰打赏佳人,一副豪气冲云的贵族子弟模样。云琼带着人冲进去,登时就把她吓得两股战战,匍匐在地,动作太大而打翻了矮桌上的酒壶,被甜腻的果酒淋了一身,狼狈不堪。
云琼举着马鞭站在那里,敛目看着这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跪倒在地上的女人,想起了在春日暖阳中,眼里都是晶亮光芒,温柔浅笑,美好得将满园春色都比下去的王宜,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
他无法想象,聪慧的王宜是如何会听信了这女人的话,又是如何在私逃把自己全身的家当都交给她以后,被她无情抛弃,最后绝望自绝于护城河之中。
“打断她的手脚,扔进河里去!”云琼忍住那股作呕的恶心感,冷声吩咐道。
因为他的擅自行动,回到抚国将军府后被祖母以军棍杖了八十,直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床上一个多月不能动弹一下。若不是常年习武,身强力壮的他,换了什么寻常家的闺阁男子,这个伤势,早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可他从来未曾因为这件事情而后悔过。
只是在趴在床上养伤的那四十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手中握着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来的,王宜生前最爱戴的鎏金蔓草蝴蝶纹银钗,心里想的全是他念的那句“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聪慧如他,那个时候,就定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所以才会流露出那种似哭的笑容。可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在女人出口骗他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决定同她一道私逃,将自己推入不复返的深渊。
这么多年来,云琼从未想通过那个时候的王宜究竟在想什么。可就在那天,在那个山道上,在无数精骑山匪的包围之中,看到那一辆因为失控而冲向悬崖的马车,他居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王宜的心境。
那是悬崖,是深渊,是往前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的地狱,可是悬崖的对岸却是花团锦簇的乐园,而那个人就静静站在那里,微笑着向你伸出她的手。
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幻影,是不是一场空,站在悬崖这边的你无从判断,你只知道,这是你无法抵抗的魔鬼一般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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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原句为诗经氓中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意思是男人沉溺情爱很快就脱身了,女人却不能轻易地脱身。但其实按我的理解,它真正的意思并不是无法从恋爱中脱身,应该是无法从家庭婚姻中脱身,联系全文的话能够看出来。
另外,将军和王宜这都是恋爱脑,小可爱们不要学习哈。仅供参考,不要带入x
第40章
柳从鹤自厨房小炉上将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连熬了两个大夜了的他多少有些撑不住了,刚刚熬药的时候就不住地头点地,险些把小金锅里面的东西熬干。但不熬也不行,刚脱离了蛊虫的身体内里极其虚弱,需要这个汤剂一天三顿不落地吊着慢慢将养,不然从芯子里头渐渐干枯,就活不上几年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救人真是要自己半条命,还是慢慢折磨那种,不亚于酷刑,这也就是柳从鹤总不愿意当这个治病救人的神医的原因。
但既然已经收下了,他也不想把人治得英年早逝,传出去容易落得个医术不精的骂名。
柳从鹤对自己的医术极为自傲,你说他铁石心肠,恃才傲物,说他没有人性,心狠手辣,不配为医者,他都耷拉着眼皮子不想理你,但你要说他医术不精——他不吃这套激将法,也不会治人证明给你看,只会当场撒毒扬了你。
他兴致缺缺地端着药走出厨房,刚跨过门槛,冷不丁就看见厨房门口侧边的地上,静静放着一个眼熟的,描金漆器的红色木制四层食盒,面色一沉,本来就抿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无名火却直冲头脑。
半晌,柳从鹤冷笑:“怎么,你是觉得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饿死不成?”
此刻的小院内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回答他,只有风拂过药圃里头昨夜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药草嫩芽,从草叶间落下颗颗水珠,没入黑土地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但柳从鹤明显也习惯了没人回答,他本想一脚踹翻那食盒,脚尖已经作势往后一撤,就在猛地向前伸出的一瞬又改了主意,生生憋停在了半空中。他僵直半晌,终究还是俯身,掀开食盒瞅了瞅,随后盖回去,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臂一勾,晃晃悠悠提了起来。
客房内,白若松正趴在圆桌上睡得正香,她菱唇微微张着,发出清浅的呼吸声,薄薄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明显是个无梦的酣睡。
柳从鹤顶着青黑的眼圈踏进门这么一看,险些又气得要砸食盒,站在门槛前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是易宁的宝贝徒弟砸不得,又安慰自己她一看就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带着伤照顾了病人一天一夜了,熬不住睡会也很正常。
等这股子火气压抑下去,他才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自己端着药碗撩开帷幕往里头走,随即便发现了已经醒过来的云琼。
云琼其实早就已经听见柳从鹤进来的声音了,但他光听着脚步声就知道柳从鹤是个身形轻盈的男子,且不通武艺,略一猜测便能猜出他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应当也是替他处理伤口的大夫。
见云琼醒了,柳从鹤讶异地一咂舌:“醒得还挺快。”
他把帷幕挂起来,走到云琼床侧,伸手想把人托起来,云琼却是臂膀一缩躲了一下,随即抿着唇自己忍痛坐起身来,接过了柳从鹤手中的药碗,问也没问便一口喝了个干净。
柳从鹤看他动作流畅地抬手一饮而尽,放下碗后胸膛起伏喘息了几下,闭着眼睛似在忍耐什么,额头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讥讽道:“疼吧,肋骨都断了三根,能不疼吗?”
他在床侧坐了下来,伸出三根手指便搭在了云琼还端着空碗的右手手腕上,摁了片刻以后眉头一挑:“不愧是云麾大将军,身体就是强健啊。”
常人去了蛊虫,多少也会亏空个数月,他却脉搏强健有力,只是气血稍稍差了一点。这身体,简直就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凭男儿立下赫赫战功,在军中建立如此大的威望。
云琼紧紧闭着眼睛,并不惊异柳从鹤知道他的身份。
他终年镇守北疆,与蛮人作战,身上布满了蛮人惯用的半月弯刀砍出的伤口,只要柳从鹤有些见识,能够认出这些伤口,再加上他自己特殊的长相与高大的身形,不难猜出正确身份。
虽然见到过云琼相貌的人多少都对他有些许不自觉的恶意,但云麾大将军毕竟名声在外,是镇守北疆的大英雄,他也不担心自己被识破了身份有什么问题,半敛着眸子同柳从鹤道谢道:“多谢公子相救。”
他顿了顿,薄唇微张,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她......没事吧?”
柳从鹤觉得这二人是真有意思,若不是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认出了半月弯刀的伤口,知道云麾大将军快三十了还云英未嫁,还真以为是对相敬如宾,和睦恩爱的小夫妻呢。他坏心眼一上来,有心想逗逗这位名声在外的修罗战神,懒懒散散地歪靠在床杆上道:“她没事,不过也就是断了条腿罢了,比不得你的伤势。而且你可别谢我,要不是你那小妻主拖着伤腿,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求我,还掏出全部身家来让我救你,我才懒得搭理你呢。”
云琼眼皮一颤。
他从刚刚开始无论是顶着断裂的肋骨起身喝药,还是被认出身份,都古井无波,镇定异常,可一提起白若松,这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死水湖面居然动了,就像是被人往里头丢了一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我......”云琼艰难开口,可刚说了一个字,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想解释,想澄清二人的关系,觉得被别人误会于白若松的名声不大好。无论如今她是怎么想的,对他这样的人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总归将来有一日,她是会想成家的。
云琼从没想过,也从未打算过嫁人,所以他已经默认了自己只是白若松生命中一个小小的过客。她还年轻,所以会对他感到新奇,就像小孩总是喜欢摊子上那些,不是属于自己的玩具,即便家里可能已经有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了。
云琼不介意,她愿意白若松在他这里坐一坐,歇一歇,同他说上两句话,然后看着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那本应该属于她的,璀璨的人生。
这本就是一段见不得人的关系,被发现了就会成为她的污点,云琼想极力避免这一切。
可他开不了口。
他开不了这个口啊。
他内心中仿佛有一个魔鬼,在对他呢喃细语。
他说,这里是陇州,不是雍州。
他说,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山中,屋里只有你们这几人,便是承认了这段关系,也不会传出去的。
他说,如果白若松想澄清,她早就澄清了,还会等误会到现在吗?
他说,承认吧,云怀瑾,你在她没有澄清你们的关系的时候,在听到她跪求他人救你的时候,你的内心难道不开心吗?不狂喜吗?你难道不也是渴望着别人误会你们的关系的吗?
他说,你真是个卑劣又胆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