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仟闻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开口第一句便是:“我应当是被佘荣害了。”
她没有称呼佘荣为“尚书令”,而是直呼其名,白若松敏锐地感知到她与佘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
虽然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但总归是对白若松有利的。
白若松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哼”,表示自己能明白,抬手示意闵仟闻继续。
“你应当知晓大兴国寺得慧心比丘尼吧?”闵仟闻第一句话说出口以后,喉间的滞涩感就消失了,后面的话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倾吐了出来,“慧心比丘尼最大的本事便是通算,从前就有许许多多的达官贵族来请她算卦,从未出过错,但是她如今年纪大了,便不太见客了,实在是难约。而我在封地长大,玉京没有什么根基,找不到门路,想着父亲既然与佘府交好,说不定会卖我这个面子,便托佘荣为我寻个见慧心比丘尼的机会。”
闵仟闻抬起头来看白若松:“那日大朝会散会,在宣政殿前,佘荣叫住了我,说刚好有个机会可以见慧心比丘尼,让我在今日巳正来大兴国寺。”
白若松想起来了,她的确在大朝会散会的时候,遇到过佘荣叫住闵仟闻的场景。
她当时还想着等佘荣走了就找闵仟闻说话,谁知道闵仟闻和佘荣二人肩并肩离开了大明宫,没有给她寻到机会。
“当时我千恩万谢,认为佘荣能够这么快找到一个与慧心比丘尼见面的机会,是看中与清平县主府的关系,但刚刚在这里枯坐许久,我突然想明白了。”闵仟闻顿了顿,面色明显沉了下去,“佘荣想要除掉我。”
白若松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点了点,也掀起眼皮子来看闵仟闻:“她为什么要除掉你?”
闵仟闻道:“因为圣人口谕,遣我去遂州调查私铸铜钱一案。”
白若松点手背的动作顿住了。
是,她是知道私铸铜钱这事佘荣肯定占大头,可那是因为案子是她办的,且她去遂州这次本就是拿着答案写过程,没有半分难度。
如今她带回来的证据尽数上交给了女帝,中途没有经手过其他人,女帝又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没有处理这件事,所以除了云琼和她自己,其他人并不知道白若松究竟带了什么证据回来,这些证据又透露了多少东西。
大概就是因为这颗炸弹迟迟没有爆炸,佘荣便误认为白若松根本没有带回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至少没有带回足够有力扳倒她的证据,才会急切地想要除掉将要去遂州调查私铸铜钱一案的闵仟闻。
考虑到闵仟闻的身份,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莽撞了,还会开罪清平县主府——除非私铸铜钱这事里头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佘荣没有别的选择,必须把这事捂住。
这里头的事情,闵仟闻又知道多少?
易宁有一句很经典的口头禅是“我是刑部司的郎中,不是算卦的”。
这句话其实很大限度上纠正了许多人对于她这位算无遗策的易青天的幻想,一个人再是聪慧,也不可能凭空捏造事实,只能从已知的消息中去筛选判断,找出最佳的可能性。
闵仟闻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判断。
“你知道什么?”白若松没有丝毫婉转地直接问出了口。
闵仟闻却是躲闪一般地别过脸去,抿唇道:“我不能说。”
她这句话从正面上来说虽然是拒绝了白若松,但是从侧面来看,也透露出了不少讯息。
闵仟闻既然已经在心里同佘荣决裂了,就不可能还有替她隐瞒的心思,所以她是在替清平县主隐瞒,清平县主不说参与,至少也是知情之后帮佘荣隐瞒过什么。
白若松没有强迫闵仟闻,只道:“我知晓了。”
“我在京中待的时日尚短,认识的人本就不多,深交的更是少,这其中敢于和佘荣对着干的是少之又少。”闵仟闻有些不安,“我知晓我就这样向你提出请求,却又不肯详说的姿态很是傲慢,但我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不帮我脱罪也可以,至少把事情拖到我父亲进京……”
“怎么脱罪?”白若松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你有证据证明你自己是无辜的么?”
大桓的律法当中虽然没有明确规定疑罪从无,但也有类似的思想,比如“疑狱,汜与众共之,众疑,赦之”,即有疑点的案子要拿出来众人讨论,如果大家都认为存疑,便作赦免处理。
可闵仟闻这桩案子却属于密室杀人了。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和姜仲临二人单独进了一间屋子,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瞧见姜仲临在屋子里死去,这些人若是在公堂上作证,把自己看到的一说,谁都不敢信誓旦旦地说闵仟闻是无辜的。
“我没有证据。”闵仟闻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又垂下头,讷讷道,“事实上,我甚至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我误杀了姜仲临。”
第253章
大桓官员实行轮流休沐的制度,徐彣与白若松恰巧是同一日,而闵仟闻却不是。
她今日本该当值,是为了见慧心比丘尼特意告的假,卯时便早早起了身,在家中沐浴焚香更衣过后才来的大兴国寺。
快入冬了,北风萧瑟,这个时代又没有很好的取暖工具,便是喜洁如白若松,每次沐浴的时候都很痛苦,水还冷得快,全靠自己发抖来取暖。
就这,还是挑下值早的时日,趁着外头还有太阳,气温不算太冷的时候把自己丢进浴桶里头的,她简直没法想象在卯时那个天还暗着的,能冻死人的时间点沐浴更衣是什么人间炼狱,何况还要慢吞吞地焚香。
白若松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闵仟闻还不知道自己在白若松的心里已经变成了当代狠人,见她哆嗦了一下,还以为是畏寒,默默挪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绣墩,为她挡住了漏风的窗棂,继续道:“在前头参拜过佛像以后,时近巳初,便有小沙弥尼领着我去后院见慧心比丘尼。慧心比丘尼是一位十分温和的比丘尼,对我有问必答,我们不知不觉便聊了许多,直到姜仲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姜仲临偷听我与慧心比丘尼的对话,知晓我与言小公子的亲事之后,气急败坏,对我使用了十分侮辱的言语,说我……不说也罢。”闵仟闻多年地教养显然不允许她重复出姜仲临说过的那些污言秽语,她气得双肩都有些发抖,好一会才压了下去,继续道,“总之我不愿在慧心比丘尼的面前失了颜面,便尝试与姜仲临商量私下商谈此事。”
“她居然同意了?”白若松有些惊讶。
姜仲临是一个自负的人。
尽管玉京里头这群经常在一块花天酒地的纨绔,多多少少都有眼高于顶的臭毛病,但白若松还是觉得姜仲临是其中最自负的,连颜控到堵了白若松好几回的佘武都有些受不了她。
白若松不觉得姜仲临在盛怒之下,还能有清醒的头脑同意闵仟闻的提议。
闵仟闻苦笑了一下:“姜仲临当然不同意,是她的弟弟,也就是姜小公子被她吓得直哭,一边抱着姜仲临的手臂,一边劝说她,她才同意了与我私下解决问题。”
白若松颔首表示这个理由还算合理。
“慧心比丘尼当即表示旁边的厢房是空着的,我们便选了一间,挥退了他人,坐下来谈话。只是刚说了没两句,姜仲临便暴起怒骂,说言相不可能同意将言小公子嫁于我,说我……说我是借了清平县主府的势欺人。”闵仟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有些哑,“我最是忌讳他人这样说我仗清平县主的势,情急之下便,便推搡了一下她。”
闵仟闻年少成名,课业在书院里头永远排第一,二十五岁便高中榜眼,端得风光无限。
可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努力的庸才。
清平县主是靖亲王唯一的子嗣,自小金尊玉贵,矜傲异常,即便在靖亲王死后,也深得德帝欢心,年年往返于封地与玉京之间,过着与皇子一般无二的生活。
后来宫倾,一夜之间,除文帝之外,所有的姒姓皇女皆满门抄斩,清平县主身为没有继位权力的皇子虽说没有得到牵连,却也被吓破了胆子,自此龟缩在封地再也没有去过玉京。
可封地实在是太荒芜了,玉京的繁华总是一遍又一遍出现在他的梦中,导致他变得易怒暴躁,常常与入赘的妻子争吵,并且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闵仟闻身上。
闵仟闻并不姓姒,已经是旁支血脉,无法继承大统,但至少是一位女子,还是可以建功立业,给他带来无限的荣华富贵的。
闵仟闻自小就是在清平县主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中长大的,不敢放松,不敢懈怠,每日三更睡,五更起,研读诗文,琢磨课业,力求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清平县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闵仟闻而感到骄傲,甚至还托了关系找来了往年科举的试题与满分的状元卷子给闵仟闻做参考,闵仟闻也以为自己能够实现清平县主的夙愿,高中状元,为清平县主府重新带来荣光,可书院的老夫子一声叹息,打破了她的幻想。
“仟闻,你是个努力的孩子。”那位老夫子批阅完毕闵仟闻誊写工整地科举试题,转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怜惜,“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中一次状元。”
闵仟闻不是蠢材,一下明白了老夫子的意思。
你是个努力的孩子,却并不是一个有天分的孩子,若是运气好,考场之内并没有什么有天赋的孩子同台竞技的话,尚有一争之力。
老夫子的话在翌日就传遍了整个书院,明明当时并没有外人在,闵仟闻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一开始,众人只是为闵仟闻叹息,可是很快,这些传言就变了味道。
“听说了吗,闵仟闻课业这么好,是因为清平县主给她寻了往年科举的试题与满分的状元卷子。”
“听说了吗,闵仟闻课业这么好,是因为清平县主让夫子给她开小灶。”
“听说了吗,闵仟闻课业这么好,是因为清平县主请人给她代写的。”
“听说了吗,清平县主要给闵仟闻找人代考科举。”
闵仟闻抱着自己的书袋路过的时候,恰巧听见了这样离谱的传言,当场把书袋扔到了那个乱嚼舌根子的人的脑袋上。
书袋里不仅装着课业,还装着厚厚的注解书,把那位同窗砸得头破血流。
这件事在书院里闹得很大,闵仟闻却没有遭受什么处罚,因为那位同窗不过是封地里一位小官的女儿,那小官带着脑袋上夸张地缠满绷带的女儿亲自登门,向着清平县主和闵仟闻道歉。
清平县主没有怪罪闵仟闻,只在把人送走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和她们以后根本不会再碰见,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气,别学你的母亲,身上一股子小家子气。”
闵仟闻的母亲是入赘给清平县主的一位进士,穷苦出身,排在进士榜的末尾,但生了一张好皮囊。
当时的文帝设宴款待诸位进士,清平县主陪侍在侧,一眼就相中了这位进士,哄得文帝当场赐下了婚事。
大桓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官员不可尚主。
所谓的“尚主”,并不是指那些被达官显贵榜下捉婿的人,而是指皇帝赐婚给各位县主与皇子的人。
若赐婚的是进士,那这位进士便不可再入仕,若赐婚的是已经入仕的官员,那这位官员就会被调离权力中心,摆在一个没有实权的闲职位置,等待告老还乡。
闵仟闻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想爱,在漫长的婚姻当中,只有沉默以对和争锋相对两种相处模式,清平县主也在腻烦了那张曾经心动的皮囊之后,有了许多的怨怼。
例如此时此刻,他看见闵仟闻那张肖像母亲的脸,第一反应就是厌恶。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选你母亲这样的人成婚。”
闵仟闻感觉自己浑身发冷。
这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战栗,更是心灵深处的颤抖,就像是在冬日里,独自站在空旷的雪地上,四周是茫茫的白雪和刺骨的寒风。
书院的事件并没有过去,反而愈演愈烈。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一方反而登门道歉的这个举动成为了重要的证据,将那些从前将信将疑的谣言牢牢焊在了闵仟闻的身上。
“她就是心虚,不然为什么打人?”
她们憎恶的同时,又害怕着清平县主府和闵仟闻,不敢当面议论,只能背地里偷偷摸摸地说,孤立闵仟闻。
闵仟闻是在离开封地,进京赶考以后,才终于逃离了这样令人压抑的氛围。
玉京是一片新的天地,尽管她如那位老夫子料想的那样,并没能夺得魁首。
徐彣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状元娘子,闵仟闻见过她的卷子,在知晓她从前是商贾之家,家中没落以后才真正开始科举之后,才终于明白了老夫子那句“你是个努力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她三岁启蒙,早也学,晚也学,一日不曾停歇,却始终比不过人家一个半路出家的乡贡。
闵仟闻是服气徐彣的,但当时却很瞧不起白若松,只觉她凭一张脸就轻易超过了自己,心中满是不服气。
当然,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她人高马大的,我虽习过几年武,但都是强身健体的效用,并不是什么杀人技,推搡一下也不致命,便没有留手。”闵仟闻声音有些轻,带着一点心虚,“谁知道她像一块木头一样倒了下去,磕到了头。”
“她倒下去的动作太大,带翻了绣墩,外头的家丁便冲了进来,慌忙把姜仲临捞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了。”
第254章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白若松忍不住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声叹息。
“姜仲临倒得实在是太突然了,现在回想起来,她从进了屋子以后面色就很不对劲。”闵仟闻才说到一半,听白若松这么一声叹息,突然就有些紧张,“我知晓我是嫌疑人,说的话不大可信,但我能保证……”
“你们聊了多久?”白若松打断了她。
“什么?”闵仟闻愣了一下,“是指我和姜仲临么?”
“不是。”白若松道,“我指你和慧心比丘尼聊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