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刚坐下来,码头边的客船就启程往下一站了,她远远望过去,二层甲板上已经不见了那个戴着帷帽的男子身影。
易宁自掏腰包,给包括亲卫在内的所有人都买了凉茶喝,亲卫们笑嘻嘻接了老板递过来的茶碗,排着队谢过了易宁后,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纳凉。
整个棚子里坐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女人,只有一个在内间小屋里煮茶的伙计是个男人,被熟人调笑后,老板不好意思地闹闹后脑勺,介绍说这是自己新娶的小夫郎。
那男人闻言也不曾抬头,只是沉默地举着一个蒲扇,蹲在炉子边扇着火,也不顾热气蒸腾而出,热得前襟后背已然湿透,露出内里一点白色里衣的颜色。
“小夫郎看起来年级又小又俊俏的,老板可要藏好啊。”有女人嬉笑道,“可别给山上那群人抢了去啊。”
“嗨,码头这边有漕运的人护着,她们不敢来的。”女人的同伴不在意地挥挥手。
“那可不一定。”旁边桌上立马有人接话,“我前几日来这里,还见过那群匪徒和漕运的人大打出手呢!”
“什么匪徒敢和漕运动手啊。”女人明显不信。
“你别不信,我就坐在这凉茶摊上看见的!当时还有把刀,这么长,这么宽!”那人伸手比划了一下,“直接就飞过来,差点割了我的耳朵!”
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可靠新,她立马举着凉茶碗对着老板道:“老板,你快来说说,那日是不是这么回事!”
老板刚从屋子里端了一碟子羊肉出来,放在那端着凉茶碗的女人面前,赔笑道:“对,当时可吓人了,后来那些匪徒走了以后啊,漕运的人还来赔了我打坏的桌椅茶盏呢。”
那女人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衣,外套挂在腰上,露出晒得黝黑的结实臂膀,一看就是码头上搬运做工的人,狠狠喝了一口凉茶以后感叹道:“还是咱们漕运有本事啊,让那群匪徒夹着屁股就滚回去了!”
“漕运虽然厉害,但也就是个管船的,哪有这么邪乎。”有人不信,“那些匪徒我可见过,五大三粗的,骑着马掠过,能撞翻一群人,手上的刀比人脸还宽,一刀下去人的脑袋滚走了,可刀面上血都不沾!”
“你这话可别给漕运的人听到了,一会找你麻烦!”一开始说话的女人大笑道。
白若松一行人正静静听着,那老板端了一盘子羊肉就过来了,给亲卫那桌和白若松这桌各放了一盘后,大声道:“客官,您的蒸羊肉齐了。”
孟安姗眼珠子左右一转,刚拿起筷子,易宁一个眼锋就扫了过去,她立刻缩了缩脖子,默默把筷子放下了。
“老板,再上一盘。”易宁从怀里掏出荷包,从里头取了一小块碎银子丢给老板。
老板咬了咬银子,确认了真伪以后喜笑颜开地应了,腿脚不停地进了小屋准备。
“去。”易宁把装着蒸羊肉的盘子往白若松面前一推。
虽然她只说了一个字,但凭借几个月以来的默契,白若松还是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整张脸都因为不情愿而皱了起来。
“要不,要不让孟安姗去。”白若松小心翼翼建议道。
易宁不语,但是那种凉薄而又略带一些威胁的眼神立刻就扫了过来,直愣愣戳着白若松,把她戳得如坐针毡。
白若松坐在原地,在社恐和被易宁的眼光戳死之间游移不定,她扫过在座的三人,发现孟安姗一脸懵逼,而一直不言不语的云琼眼里居然有些许笑意,这让她突然生出了一些勇气,一拍双颊站了起来,视死如归的模样有股子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我去了!”
她端过那盘子蒸羊肉,慢吞吞挪到隔壁桌正在喝凉茶的女人们旁边,还未曾开口,那个露着结实臂膀的女人抬眼就瞧见了她,顿时眼睛一眯,咧开一口白牙笑了起来。
“哎呀,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时不时想跟娘子我来一段露水姻缘啊。”
她刚说完,还不等白若松有反应,旁边的另一个女人就给了她一肘子,骂骂咧咧道:“你眼睛不要就挖出来给小娘我泡酒喝!”
周围人一顿哄堂大笑,那女人被自己的同伴一顿埋汰,这才发现白若松内穿一件抹胸小衣,外套罗纱半臂,虽身材纤细但曲线明显,分明只是个生得清秀的小娘子。
“哎呀,抱歉抱歉,娘子生得美,我乍一看,还当是小郎君呢!”她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白若松尴尬地掖了掖自己那件罗纱半臂,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开口道:“不妨事,娘子们夸我俊俏,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笑着说完,赶忙把手里的盘子放到女人们的桌子前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好用来掩饰自己嘴角的僵硬。
女人们果然被桌子上的蒸羊肉吸引了注意力。
在码头做工是苦活,却也挣不上什么钱,最多就是吃一些羊肉馅的蒸饼或是馎饦,再宽裕一些便是多点肉的水盆羊肉,价值一钱二一斤的蒸羊肉实在是属于一顿吃完一月花销的奢侈品。
那女人现在也顾不上什么俊俏的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了,眼神发亮盯着那羊肉,还下意识揩了揩自己的嘴角。
白若松:“这是我请娘子们的。”
桌上的几个女人相互之间都熟悉,也都是三教九流摸爬滚打长大的,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克制着口腹之欲相互之间狐疑地对视了几眼后,那个露着臂膀的皮肤黝黑的女人眼中闪着警惕,试探道:“娘子这是......”
“适才我听娘子们在谈论匪徒的事情,我和主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向娘子们打听打听。”
“哎呀,我当什么大事呢,来来来!”露着膀子的女人立刻向旁边挪了挪自己的屁股,露出长凳的一侧,招呼白若松道,“娘子坐坐坐,不过是一些小事,也值得娘子这样破费。”
白若松提着自己的襦裙下摆便顺应着坐在了女人的身侧:“娘子们放心,在下主家是行商的,有些小钱,不过是一盘蒸羊肉而已,不打紧。”
说着,她用眼神对着易宁那桌的方向暗示了一下,用手遮着嘴小声道:“你们懂的,这主家的钱啊,不花白不花!”
三个女人相视一眼,都赞同地笑了起来,对白若松投来了那种“都是同道中人”的眼神。
“那咱们就不客气啦?”
白若松赶紧抓了一把筷子,给她们挨个分,招呼道:“尽管吃,尽管吃,吃完了还能有呢!”
等几个女人们一人一筷子都将那羊肉入了口后,白若松才笑眯眯地开口道:“我家主子啊,是想来这陇州做生意的,谁知这刚下了水道,入了陇州地界,便到处听人在说这匪徒之事,心里担忧得不行。”
那光膀子的女人看见同伴都海塞了起来,其实一心只想多吃两口,奈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东西都下肚了,总也不能不搭理人家,最终还是饮了一口凉茶,把嘴里的羊肉咽了下去,抬起头来问道:“你这主子打哪来做生意的啊?”
“是打雍州来的。”白若松答。
“哎呀,雍州,便是玉京所在的雍州啊?”女人的同伴闻言也来了兴致,放下了自己夹个不停的筷子,顺便一巴掌扇在另一个女人的头上,呵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抬起头来给贵人回话。”
被拍的女人个头看起来是三个女人中最大的那个,但是看起来有些憨气,被拍了也不恼,挠了挠自己被拍的地方,随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露着膀子的女人看着二人打闹,笑了一声,随后对着白若松开口便是一句:“你们想做生意,那可就来错地方了。”
旁边的人赶快把脑袋凑过来:“对啊对啊,妹子,听姐姐一句劝,和你主子说说,雍州多好啊,回雍州。到这陇州来啊,别说是做生意了,不被那山匪抢个精光就不错啦!”
白若松眼皮就是一跳,面上却还不显,以一副轻松做派回应:“咱主家可有钱了,请了一整队的护卫呢,普通山匪奈何不了我们的。”
露着膀子的女人被白若松逗笑了,伸着肌肉隆起的手臂,对着白若松的肩膀就是一顿拍:“妹子你可笑死我了,天真啊天真。”
白若松生生挨了几下,眉心狂跳,感觉自己被她拍的那一侧肩膀都肿起来了。
“妹子,你就听李姐的吧。”旁边的女人也跟着劝,“你都没见过,那群山匪骑着高头大马,个个手里举着的这么亮的大刀,比那县里的官差手里的还好呢。”
白若松有些笑不出来了。
根据大桓国律令,马匹和铁器都属于严格管制的东西,马匹有太仆寺管理,而铁器则由卫尉寺管制,铁匠铺每年能从官府分到的铁都是有定数的,甚至是一小根绣花针都需要记录在案。
只是山匪而已,到底从哪里弄来的马匹和武器,就算是官匪勾结,沆瀣一气,也万不会有官府会把自己分得的铁器让给山匪的道理。
那露膀子的女人姓李,人称李姐,见白若松沉下脸来,只以为她听闻此事害怕了,还拿了倒扣着的新碗,给她倒了一盏茶,安抚道:“妹子别怕,至少在这里啊是不会被骚扰的,前些日子那漕运的护卫还把山匪赶跑了呢,我亲眼见到的。”
白若松回过神来,接下了李姐塞过来的茶碗,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接话道:“漕运果真厉害,那山匪也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来触漕运的霉头。”
听见白若松夸漕运,李姐脸上都乐开了花:“哎呦,可不是!我那日在现场,听那些骑着马的山匪说什么,是在搜查人的,漕运哪能允许别人在自己地盘上搜查,又不是官差,当场就和人动手了!”
第24章
白若松花了大约小一刻钟,才在那群女人那里打听完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礼貌地站起来和她们告别,临走前给她们又上了一盘蒸羊肉,惹得旁边几桌的女人都眼红地盯着她们看。
她回来时,李逸也刚好回来,身后跟着的亲卫们有人牵了一辆租赁来的青顶马车,有人牵了一匹比正常马匹大一些的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还有人手里捧着几个不戴帷幕的竹笠遮阳帷帽。
牵着马车和马的护卫们停留在外头树荫底下,只有那个捧着帷帽的亲卫一同跟着李逸走了进来。李逸弯腰附耳和云琼小声报告的时候,那个亲卫就一人一个帷帽给大家分发开来。
李逸的报告很快,只是几个呼吸间便站直起身子候在一旁了,白若松看见听完报告的云琼的面色很明显阴沉了下去,微微抬起的右手紧紧按在自己腰间的匕首上。
白若松其实和云琼接触的时间不多,不像了解易宁那样了解他,但是莫名地,她就是感觉到,这也许是他一种紧张的下意识动作。
“今日不赶路了,先找个客栈。”他站起身来开口,声音不大,却音色低沉,很有压迫力,锐利的目光瞥向李逸,单手隐蔽地在胸前蜷曲起两根手指,迅速做了几个手势,提醒道,“骑马去。”
李逸抱拳:“喏!”
隔壁桌本来正大马金刀坐着喝茶吃肉的亲卫们立刻训练有素地站起身来,把胳膊内侧夹着的刚刚拿到手的遮阳帷帽往头上一盖,便跟着李逸出了凉棚四散开来,很快就融入了人群。而那几个牵着马匹和马车的亲卫则从树荫底下出来,自觉地在了云琼身边。
他明明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亲卫们却十分有默契,两帮人就在几句话之间就完成了互换。
虽然白若松已经隐隐有点猜到怎么回事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们会不会有危险?”
云琼垂首看她,嘴角一扯似乎是想笑,但是他此时确实不怎么笑得出来,最后只是抿着唇低声道:“侦查工作李逸做惯了的,别担心。”
几人找了客栈歇下,云琼引了易宁白若松和孟安姗跟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又以防万一遣了亲卫守在门口,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舆图摊平,用一旁放置的空茶盏压在了桌面上。
“李逸在向驿站租赁马车的时候打听了一下,驿站的人说最近有大批匪徒守在陇州北边边界的关隘处。”他骨节分明的食指在舆图一处虚虚划了个圈。
白若松把脑袋凑过去看,发现这处关隘处于陇州和乾州的交界处,也是自乾州通往陇州的必经之路,顿时心下一凉。
大桓定都城于雍州玉京,往南依次会经过康州,乾州,最后进入陇州,若是走陆路,那么他们想进陇州,必然会经过这个关隘。
“是在堵我们。”易宁开口,说出了白若松心中的猜测,“我们要来陇州的消息果然早就已经被透露出去了。”
“可我们不是改道走了水路么,水路走得很顺利啊。”孟安姗开口,她显然不明白为何所有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
是,白若松心想,他们走水道的消息,显然还未曾被知晓。
虽说天高皇帝远,可陇州同雍州中间不过隔了两个州,能这么几年都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的人,有可能想不到他们会走水道吗?
显然,不管这个幕后的智囊到底是谁,这个人想到了。
她们想接管口岸,排查人员,但是漕运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名声,又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那些匪徒们才会在码头与漕运的人发生口角,乃至演变成武力摩擦。
易宁也将手指伸出,从那关隘顺着官道往下虚划,划过不过距离关隘两寸距离的港口,指着港口下方的一个路口道:“既然不能在港口堵人,那么剩下的,必然是这个路口。”
云琼垂着眼睑,下颌紧绷,沉声道:“我已派李逸前去探查,想必马上就会有定论。”
从午正烈日当头,等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李逸才带着亲卫们匆匆归来,带来了预料之中的消息。
自港口向西南十里处果然设有关卡,所有过路百姓都要盘查,并且盘查的人还是官府衙差。李逸本来想带人远远看一眼,确认一下便走,谁知他们设了双重关卡,竟在明面的关卡前半里处设一道暗卡,若是遇到看见盘查便原地返回之人,就有带着宽刀的匪徒冲出来,就地捉拿。
匪徒人数众多,但是很明显没想到李逸她们如此训练有素,进退有度,一时没稳住,被她挥着鞭子撕开一道口子,带着亲卫撤了回来。
云琼听完沉默了许久,见顶着烈日奔波半日的李逸干巴得嘴皮都翘了起来,便拿了桌上的茶壶递给她,等她猛灌几口喘息着恢复过来后,才再度开口道:“依着我们如今的亲卫数量,强行突破有可能全身而退吗?”
李逸嘴唇一颤,有些为难地扫过易宁和白若松,眼神飘忽,支支吾吾道:“怕是,怕是有些困难......”
白若松其实明白李逸的意思,这次带的云家亲卫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只是自己突破问题不大,可若是带着两个拖油瓶,那就另当别论。
突然,李逸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又亮了起来,激动道:“我们若是可以等一下钦将军的大部队,一路直探蓝田县应当没问题。”
云琼当然知道如果等钦元冬到来,必定势如破竹,对付那些山匪如同吹灰。
可大部队的线路是他亲自划分的,从雍州开始就分批走的数十队人应当会走不同的路进入乾州,再在陇州边界整合,最后由钦元冬带领,走陆路进入陇州。这条路线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分散,拖延时间,吸引别人的视线,和一路顺着水道南下的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速度上,想等她们,怕是还要拖上数十日。
“今日这般打草惊蛇了一次,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怕是等不到她们。”云琼摇头,解释了一番大部队的线路,“只能另寻他法。”
几人又对着舆图讨论了一阵,几条建议被一一否决之后,气氛明显压抑了下来,易宁望着窗棂外漆黑的天幕,不得不提议先行休息,翌日再议。
此次客栈定的也是双人间,孟安姗和易宁在一间,而白若松则是和李逸一间。
李逸十分疲累,回了房间随便洗刷了一下,脱了衣服扔在地上便倒头就睡。白若松看不过去,替她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指尖摸到一块硬硬的痕迹,这才发现她长袍的衣襟口带着一块暗色的痕迹。因为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而她穿的长袍又是深色的,一时间居然没有人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