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悦尚韩就离开了。沐宁侯夫妇多留了几天,十月初四才走。沐晨焕一家还在五严镇待着。
十月十二,沐宁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一早爬起捯饬。到武源门外时,不少官员已在,他站到武官首。
孟安侯赶在宫门开时才入列,气喘吁吁,戳了戳前头那位:“你怎么来早朝了?”
“我不该来吗?”沐宁侯不想理他。孟跃飞在南川立了点小功,这人到处宣,生怕皇上忘了孟跃飞。
孟安侯跟着进宫门,没好气地道:“您该天天来,从此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皇帝看过云崇青上奏的折子,最近瞧谁都不顺眼。朝臣们头都收着点,就恐脖子伸太长把脑袋丢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方达唱完,目光落在沐宁侯爷身。没人出列,那就退朝。
皇帝回到乾雍殿才批了两本折子,守在外的侍卫报,沐宁侯来了。方达瞄了眼皇上,忙走下殿去问问侯爷什么事。
候在殿外的沐宁侯,身后跟着个侍卫。侍卫俯首,手捧三只大木盒。
“侯爷,您怎么来了?皇上这正忙。”
他看到了。沐宁侯压低声:“麻烦方公公去禀报皇上,臣有要事上奏。”
方达瞅了眼御前侍卫捧着的盒子,心里一动。刚在朝上没说,想来这要事是不好当朝说。
“那请侯爷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回了皇上。”
“有劳公公了。”
方达进殿,匆匆至殿上,小心翼翼地禀报:“皇上,沐宁侯带着三个大盒子来,神色凝重,说是有要事上告。”
“那你还让他站殿外?”皇帝合上批好的折子,丢到一边。
咝…方达倒吸,赶紧唱:“宣沐宁侯进殿。”冤死了,哪是他让沐宁侯爷在外站着?他没权也没胆啊!
沐宁侯进殿行大礼:“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搁下朱笔,抬首看向殿中央:“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今日怎么上朝了?”
“上月邵关亲家白事,臣去吊唁了。”沐宁侯爬起,再拱礼:“臣有要事上告,还请皇上摒退左右。”
皇帝移目定在御前侍卫捧着的盒子上,抬手指一拨。殿里伺候的宫人,除去方达,全部速速退离。
方达下殿,接手侍卫捧着的盒子。呵,还挺沉,得有好几十斤重。侍卫也跟着退了。
沐宁侯不敢让皇上等着,在殿内只有三人时,立马开口说事:“年初,臣与崇青先生去京郊垂钓,路上偶遇一行镖师。”确有此事,但接下来就是胡编了,“一开始臣并无多在意,但错身过时,无意间瞟到一位镖师的刀,立时心紧。那刀的刀柄不似寻常,跟当年劫悠然山军饷,杀臣岳丈的贼匪所用的一模一样…”
皇帝凝目。方达忙将盒子放到地,挨个查检、打开。
“臣不动声色,等他们走远,便吩咐人跟上去,伺机接近镖师,打探刀的来历。原刀是山北一家叫炎甲的铁铺锤的。臣又着人寻个草莽,找到那铺子打了一把刀。”
沐宁侯跪下:“皇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那铺子打出的刀与军中所用一模一样。”
大胆!皇帝紧抿着嘴,腮边鼓动了下。
“皇上知道臣府上养了些伤退又无所依的残兵,他们在悠然山待惯了,个个行事谨慎。臣派了几人前往山北,回来皆说那铁铺看似散漫,但打铁的铁匠绝对是练家。而且他们还发现,类似炎甲的铁铺不止一家。”
方达都心惊,这是要造反啊!
沐宁侯从袖中取出本册子,奉上:“不明确的事,臣也不敢告到您这,但亦不敢马虎,速派人摸查。半年余,还算有收获。查到可疑铁铺六十七家,都是隐在城南城北。
另,臣还得云记恩提点,查了铁铺铁与炭的买入。铁铺的铁一直有买,但少量。炭…三年前才有买。而三年前,正是庆安严打私煤时。”
方达将册子呈到殿上。皇帝拿起翻看:“你怀疑谁?”
“铁铺分布最密的是山北。臣这次亲去三泉县吊唁,也是想见崇青一面。崇青说在从芊嫁进沐宁侯府前,云家每年都会向邵关邵家上交上千两银。
邵家从不开口要,但这银若是不给,那云家的日子也别想过。类似云家这样的商户,邵家手里握了不少。”
皇帝翻完册子,扯唇看向殿下那只老狐狸:“云崇青告诉你邵家姓什么了?”
沐宁侯眨了下眼睛:“不瞒皇上,臣早就怀疑上邵家了。温棠峻一家的死,温棠啸上告说是误食毒菇。臣不信。再说孟元山,就挨着邵关府,几乎是在邵家的眼皮子底下。邵家会不知道是谁建的?
狼子野心虽不显,但结合种种细究,又遍布处处。
在崇青肃清了南川后,臣也做了个试探。让人去三泉县那的铁铺磨刀,透露崇青不日将赴济阳与盛家查银楼。结果没几天邵家老夫人就病了,还特派人到三泉县请崇青祖母。
皇上,崇青祖母不是病逝,是中毒又中蛊。”
“什么?”皇帝诧异,中毒不意外,但中蛊…
“千真万确。云家请的是和春堂的江老大夫。江老大夫乃江太医的祖父,医术高明,绝不会断错。
邵家还往外放声,说齐老太太跟他家老夫人姐妹情深…云家上下都恨毒了,愈舒不顾体面,直接让人将齐老太太在邵家中毒的事宣出。”
云崇青的那本折子…皇帝吞咽,沉定心神:“邵启河在江备,你怎么用济阳做试探?”
“皇上,自南泞陈家案后,江备那方私盐早收敛了。能叫冠家惦记上的,只有济阳盛家。”沐宁侯再道:“臣现在还有一担心…”抬眼对上皇帝,“南塑。”
方达跪到了地上,不怪侯爷不敢在朝上说事儿了。这听完,朝臣们的脑袋还能稳当吗?
沐宁侯深吸,缓了口气,压低了声:“冠家想谋大事,必得先搅乱大雍。大雍内忧外患,他们才有机可乘。”
“铁铺那,你有着人盯着吗?”皇帝脑中浮现南塑领主,巫族现任族长悦离的画像。她的眉眼,跟辅国公世子韩南渊像极。韩钰的妻子,是刁克纪在南境巡察时捡到的。
这些年有人暗里照应漠河韩家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巫族内务,是朝廷许诺的。
悦离,希望你别让朕收回承诺。
沐宁侯坦言:“只敢盯着点,不敢有分毫妄动。”
皇帝放下册子,扯下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重捻,站起身走下大殿:“你倒是提醒了朕。”
沐宁侯佯作不解。
皇帝轻笑:“内忧…外患。”
之后几日,沐宁侯规矩上朝。皇帝心情依旧不美。
十月十九,南塑的折子抵京。皇帝细阅,面上倒无怒意,看完让方达取本新折子来,朱笔亲书。悦离上告,说有人欲乱南塑,他信。她说外界出现噬心蛊杀无辜,极可能是想让朝廷对南塑不满。这他也信。
现在他问她一事,望她如实回禀。
悦离确如实回禀了:辅国公府一门对大雍忠心耿耿,绝无叛逆之心。臣定查明,擒拿祸首,请皇上做主还韩氏清白。
既如此,皇帝就给她一个机会。
十一月末,南境仍郁郁葱葱。黑水林幽暗静谧,叫人望之生畏。
巫族族地,女子皆头顶华丽繁复的银饰,环佩叮当。有几光着脚丫,领着孩童踩水嬉闹。也有年轻的男女,隔河眉来眼去。最热闹的还是属斗蛊,一群人围着较劲。
当午时,炊烟夹带着油香。南边树屋里,袖子撸到胳膊肘的悦离,正坐在炉边翻炒肉片。一个还没扎头的小女娃儿趴在她腿上,踮脚伸长脖子往锅里张望。
“好香啊。”一个方脸长眉的女子回来,关好门,将怀里的明黄物取出,跪下奉给母亲:“娘,皇帝密旨。”
悦离放下铲子,把小孙女抱放到一边,两手在娃儿身上擦了擦才正身接过明黄物。查检密封,确定完好。小心拆开,见到“巫族族长悦离亲启”,她不由心紧。
当今比先帝要机警,手段也是极狠辣干脆。从陈炽昌父子死在海上,诚黔伯府闭门谢客至今两事上,足可见。
跪着的女子,叫悦上越,是悦离的长女。
站起抱了闺女,翻炒了两下锅,悦上越来到母亲身侧。快阅完密旨,她坐到炉边感叹:“聪明人设起圈套来,还真是让我等凡俗想都不敢想。”皇帝竟跟云崇青不谋而合,都要南塑乱,引贼人入瓮。
悦离合上密旨:“你小弟呢?”
“去黑水林了。”
悦离抬手轻抚头上银饰,指腹下的触觉让她心宁,冷声:“大族老七十大寿,好好办。”她也等够了。
“早就想见见那位云大人了。”悦上越慕强:“这次我肯定睁大眼,看他怎么领着咱们一众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上孟元山。”
“能者多劳。”
“是啊,他都不用担心起复。才守孝两月,皇上就给他派上活了。”
“天地君亲师。过往也不是没有臣子孝期受命在外。不过,那些多为武将。”
小女娃在她娘腰间又摸又抠,好容易抓到只软乎乎的活物,拿到眼前,对着嘿嘿笑。
悦上越看她小手抡起想将毒蛊往锅里扔,忙拦:“嗳嗳…这个不能吃。你换一只青色的。”
悦离哈哈笑,上前提了孙女:“走,陪祖母去暖房。”
腊月,和盛钱行三位东家入京。不多久,就盛传朝廷要查银楼。冠南侯府,气氛低沉。南川肃清,皇帝杀了介程,但郭阳生死不明。冠文毅清楚,他是落到了皇帝暗卫手里。
封印前一日,大理寺卿沈益上呈证据。皇帝没让百官传阅。退朝后,八皇子封卓瑧到乾雍殿请见。
除夕夜,沐晨彬得令,领北角山大营一万兵往津州瀚书县白山村。以查抄前怀泞盐运使白彦行不当财为名,将整个白山村围了。上千村民哭嚎震天,但仍难逃被抓。
冠文毅得知,怒火烧得唇都干裂。
“父亲,我们还要忍到几时?皇帝好心机好耐性,他让大理寺盯死冠南侯府,自己则一点一点地拔咱们羽翼。”冠岩骁气红了眼:“大理寺说白叔老在任上弄权压迫陈家,证据上呈。皇帝却不让朝臣评,等着除夕动手,这里明显有猫腻。”
“用你来提醒?”冠文毅鼻间火燎燎:“我还没老糊…”
“别吵了…”冠颜婷推开书房的门,领一穿着连帽黑斗篷女子入内。
书房静了下来,女子走出冠颜婷身后,抬起首。脸模子姣好,但面上却布满一条条紫痕。那痕迹,似皮崩裂过留下的。
“你是谁?”冠岩骁看着她,觉有些眼熟。
“投诚的人。”女子取出一块牌位,翻转向冠文毅:“侯爷瞧瞧,这个够吗?”
先父韩钰,女韩悦离…冠文毅双目一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你是悦合衣?”
女子弯唇,两眼里充满癫狂:“我要南塑…还有韩悦离。”她要将上万蛊虫填进韩悦离的身,将其养成蛊母。她要把自己在禁地受的苦,十倍百倍地还予韩悦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这么多了。
第114章
冠岩骁盯着人,她是悦合衣?翻找出记忆中的身影,对照着,与眼前人一点一点地重合。她怎么变成这副鬼样?
“你的脸?”
不提还好一提及脸,悦合衣整个人都绷紧变得僵硬,她梗着脖颈,咬牙强忍已融进骨子里的那股瘙痒。
注视着她的冠颜婷适时出声:“爹,咱们的运道来了。”目光落在那块黑色牌位上,谁能想到南塑巫族的领主竟是韩钰之女?这下皇帝该坐立不安了。
“主翁,”久未发声的伯仲拱礼:“想成大事,大雍必得先乱。”
“大雍乱还不够…”冠颜婷微扬起下巴,语调冷幽幽:“蒙古与咱们的血海深仇,也是时候了一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