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声,江面激起巨大的水花。
平川江深达数丈,河水不急但也绝非静止,郁卿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眼就被冰雪未消的江水淹没。
远处宴上的人们纷纷看来。
牧峙与牧放云对视一眼,同时跳进江水中!
……
平川江宴一片混乱,众人皆见范阳节度使从江中救上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他上岸就立刻解下大氅裹住她湿透的身子,阻挡人们窥探。
牧放云亦从江中爬出来,就要冲上去,被牧峙一把拽开:“带云郎回去换衣裳。”
众人纷纷议论那是哪家贵女,牧峙抱起她时,一枚鎏金墨玉牌落了下来。
这是范阳节度使随身佩戴的令牌,竟在一位女子身上。
医官和婢女们进出牧府一夜,郁卿吐了胸中水,短暂地清醒,看见床顶得知自己还活着,松下一大口气。接着她又发起高烧,昏睡过去。
牧放云愧疚不已,牧峙来时严厉地训斥他,他双目通红,头一次没有还口。
他接过婢女手中汤药,扶起郁卿亲自去喂。可她害冷紧紧咬着牙关,如何也不松口,药顺着她唇角流下,湿了被褥。
牧峙让他站到一边去,亲自接过汤药来喂。不知他使了什么技巧,郁卿竟张口饮下了。牧放云才想起,小时候他生病害冷,不论如何都不喝药,阿耶也是这样亲手一勺勺喂他。
一碗汤药喂完,郁卿沉沉睡着。
牧峙叫牧放云出去说话。
二人关上里屋门,牧峙冷声道:“云儿,你真是叫为父失望。”
牧放云跪下认错:“是我莽撞,害了玉娘。我甘愿受罚。”
“你如何受罚?当着北地州郡各家的面落水,她名节难保,如今外人皆知她身份,你要她醒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外头的流言蜚语。”
牧放云崩溃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牧峙也眉头紧促,此事完全出乎他预料,他本不欲操之过急,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下下策。
“为父娶她。”
牧放云呆滞在原地:“啊?”
-
郁卿醒来时,烧已全褪。婢女们说她很幸运,药吃得及时,牧峙让人将她照看得极为仔细。许多人落水后寒气入体,要发数日高烧。但郁卿只烧了半日,医官说她是受了惊。
“等等。”郁卿叫住婢女,“你方才唤我什么?”
婢女愣了愣,笑道:“是奴冒犯,下月才该唤夫人。”
郁卿得知了来龙去脉,攥着被角久久无法回神,片刻后赶忙请婢女带她去见节度使大人。
牧峙却没让她动身,亲自来了一趟。牧峙官居一品,身着朱红朝服,看见郁卿醒来,他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身子可还难受?”
郁卿赶忙爬起来要行礼,却被牧峙按住,他的大掌宽厚温和,重如一座山。拇指上一枚嵌金青玉扳指,方便拉弓叩弦。
“不必多礼。”他嗓音浑厚安沉,“你慢慢说,我且听着。”
郁卿一怔,紧绷的神经因他的话而松缓下来:“大人,我本名并非玉娘,而是郁卿。”
听见这个名字,牧峙亦脸色微变。
“我原是建宁王府的姬妾,放籍后嫁与状元郎薛廷逸,又被陛下夺入宫中。去年才逃出来。”
牧峙静了许久,他落在臂间的手滚烫。郁卿稍稍抽了下,牧峙并未放开,似乎依然在沉思。
良久,他声音不变,颔首道:“我知道了。”
郁卿急声道;“我身份低微,断不可高攀大人。”
牧峙微笑道:“郁娘子误会,我牧家并非世家豪族,我父乃守城人出身,并不看中门第。我亡妻张氏生下云儿后便去了,留我赡养她双亲至离世。这些年我并未纳妾,也没动过再娶的念头。我虽为保你名节,才出此下策,但你既然入我牧府,自然是唯一的当家夫人,后宅一切由你安排调度。”
“那牧放云呢?”郁卿难以接受。这到底算什么,儿媳变后妈?
“他该长大了,行事冲动莽撞,早晚要出大事。”牧峙淡淡道,“他已知错,自请去前线历练两年。”
郁卿略微失神,或许对牧放云来说,这也不算全然的坏事。
她抿嘴道:“其实方才提的都是外物,只是我不想和陌生人成亲。大人恩情我铭记在心,可恩情和感情于我有极大不同,请大人恕罪。”
牧峙蹙眉。他的确不理解,毕竟他与张氏也素昧谋面,新婚第三日他远赴沙场,那时北凉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得知张氏难产身亡的消息时,还在带兵保家卫国,浴血奋战。郁卿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年轻小娘子的娇纵。
但到他这个年纪,唯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那你与前两位夫婿,可都是先互生情谊,再成亲的?”
郁卿愣住,她与建宁王完全没有情谊可言。与易听雪成亲后,才慢慢培养了深厚的家人亲谊。
唯一曾在成亲前相爱的人,却在她的叙述中完全隐去了。后来她再也没同任何人提起过林渊,他是个无名氏。巧的是,她也是谢临渊宫中的无名氏。
……或许培养情谊,不非得在成亲前。
郁卿偷偷瞄了眼牧峙,他生了一张英俊肃穆的脸,眼眸深沉,眉峰凌厉。说起话来,束冠更显持重老成,与冒失活泼的牧放云大不相同。
他倒是比较像一个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无趣。
但她有可能喜欢上这样的人么?
其实郁卿不在乎名节,但她要脸。若走在外面,总被人戳脊梁骨嘲讽,她也不会高兴。
“我可以试试么?”郁卿知道这话,说出来很不尊重对方,但这是她的底线了,“若我无法与大人互生情谊,大人可以写放妻书给我么?”
牧峙显然不悦,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但他靠得很近,看见郁卿颤抖的长睫起落,鼻尖上细小的汗水,脸颊的红晕散发着柔软的芳香。
她实在太年轻,太纯稚,如刚刚采撷的鲜花一般。
牧峙点了点头。
郁卿大松一口气,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
牧峙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到底图什么?
郁卿问了出来。
牧峙淡淡道:“你一介孤弱女流,又遭重重磨难,还被犬子毁去你名节,我自然要补偿于你。若你决意离开,之前我赠予你的鎏金墨玉佩依然作数。”
郁卿又愣在原地,牧峙看起来比谢临渊大度太多了。若她决心离开谢临渊,他只会发疯寻她回来,紧紧攥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威胁不许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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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阳节度使成亲的消息,迅速传遍北地。这座老房子居然也能着火,实在是稀奇。世家朝官都想看看那位玉娘究竟是何等美人。听说她与牧峙早就相识相知,直到落水那日,她身上掉出鎏金墨玉符,才被人们发现。
宋将军去述职时,还向天子提起此事。
谢临渊正在看禁军将领比试箭术,闻言道:“哪家贵女?”
“不是贵女,是个唤作玉娘的制衣娘子,据说也曾嫁过人。”宋将军叹道,“说来也巧,当时臣还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有些独特的小娘子。”
谢临渊猛地抬头,眉头紧促:“你说的确是范阳节度使牧峙,不是他的独子牧放云?”
宋将军也叹道:“牧放云那小子的确纠缠过玉娘一阵,臣当时还劝她少与其来往。这小子看上去就是个惹事生非的祸害。但谁知,竟让他爹……”
谢临渊眼前昏黑,耳畔嗡鸣,张口说了些什么。
宋将军惊愕地瞪大眼:“陛下要去平州?”
谢临渊倏然清醒过来,他怎会再去北地,他早就放手了。郁卿嫁给谁,都与他无关。
远处,将士们射出的一箭箭刺中靶心。
谢临渊撑着额角,摆手道:“朕说送份贺礼去平州给范阳节度使!”
宋将军才反应过来自己听错了。然而天子似乎很烦躁,先行离开了。
谢临渊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满地的折子。
她为何要嫁给牧峙,难道她喜欢牧峙?
她可以嫁给别人,她也可以不再喜欢他了。
……但她绝不能把真心给别人!
第二日清晨,宋将军去找陛下时,愕然发现大帐中空无一人。
陈克亦惊慌失措,找遍了军营上下,皆未寻到陛下身影。最后才发现,禁军昨夜缺了一列人,随陛下一齐前往北地了。
陈克捂着脸长叹道:“不必担心,陛下去平州了。”
宋将军叹道:“范阳节度使颇得陛下爱重,竟连夜赶去参临他大婚。”
只是这时间有点晚,毕竟明日就是婚期。
第63章 你相信我
十五日前。
下午时分, 阳光晴好,春日微风和煦。
牧府前头是官衙,左侧是掌事大夫们所居之处, 府内楼阙伟丽,议事堂前挂着一块“辑宁北徼”的牌匾, 落笔跌宕遒丽,若铁划银钩。
郁卿觉得, 那字迹有些熟悉。
婢子在一旁道:“此乃今上所赐, 是赞许节度使大人安抚北方边境之意。”
郁卿低下头。
牧峙好茶好酒,府中有不少新茶陈酿。京都中亦有焚香品茶论道之风。牧峙午后唤她来议事殿, 亲自为她煮茶喝。
她捧着一只莲花杯小口饮着。阳光照进窗棂, 晒得人暖和安逸,也晒得她肌肤比玉杯更白。
牧峙敛去眸中暖意:“这几日在府中可住得习惯?”
郁卿点点头。她在府中畅行无阻,牧峙也不限制她乘轿在平州城中逛,看似没什么限制,但身前身后时时刻刻簇拥着成群结队的奴仆。
管事会将账本拿给她看, 说给准夫人过目。
郁卿看不懂, 也断没心思管牧家, 就摆摆手, 让管事去了。府中一切安排得妥当,她也不想操什么心。她只问了一件事:“我有个友人在定北军中,姓宋, 若有他的来信,请告诉我一声。”
牧峙写好放妻书给她,这几日没有做出半点逾矩的事,还安慰她受委屈了,让她不要紧张。
郁卿觉得他说得对。牧峙温和大度, 处处照顾她感受,说她受委屈给她补偿。实则为人强硬。只要不明着忤逆他,和他好好谈条件,他会耐心退让,这种体面人爱做明面上的体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