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袍广袖遮住他脸上的神情,只露出一侧紧绷的唇角和下颌, 似是万分不耐。
平恩侯愣了愣, 迅速抓起她的官服乌纱帽, 拽起易听雪告退。
陛下不置一词, 二人也没敢抬头去看。
易听雪浑浑噩噩,被他胡乱套上官服,退至殿前。
常年御前侍奉的大内官柳承德掀起眼皮, 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又默不作声垂首,一言不发。
站在议政殿前的白玉阶上,被深秋的寒风一吹,易听雪才清醒了三分, 扭头茫然道:“我如今,是去诏狱,还是回家?”
平恩侯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没得选,你得回大理寺上完今日值。”
“明日呢?”
“……还得上值。”
“后日?”
“上值。”
“十日后?”
“别想了,上值到天荒地老。”
易听雪尚未从震惊中脱身,后知后觉道:“陛下不是要治我欺君之罪?”
“嘘——”平恩侯伸指压住她的嘴,左右两顾,直接拉她走了。
自那日后,易听雪仍惴惴不安,听说陛下见完她后震怒,将所有内侍通通赶了出去,独自在议政殿中坐了两个时辰。
她怕天子怒极翻悔,将她打入诏狱,发配奴籍,流放千里。
却也只能硬撑着,日日去上值,免得办案再出错,被悉数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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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畅快。一道长虹跨过天际,穿过鳞云间。郁卿和牧放云又去抓野兔时,瞧见虹尾落在不远处,便提议去看看霓虹尽头到底是什么样。
这十日间,她基本熟悉了如何御马而行,只是跑不了。牧放云说马儿半跑半走时最颠簸,要撒开腿飞奔,才有乘云驾雾飞翔的感觉。
郁卿不敢,马一跑,她就慌,怕摔下来。然而牧放云也没太多骑马带人的经验,怕不小心搞砸,只好熄了心思。两人并骑而行,一路笑声不断。
翻过山,背阴侧竟有一行人,郁卿心中一惊,赶忙回马躲避。敕勒川上极少见得人,多是牛羊群和牧童,她今日想着进阴山走走,便没有遮掩容貌。
然而牧放云眼前一亮,纵马奔下丘,径直迎了上去:“阿耶!阿耶!你怎么出来啦?”
为首的中年男人容貌严峻坚毅,如远山伟岸沉肃。他瞧见牧放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凛然正色道:“十五日不着家,又跑去何处了?”
牧放云笑嘻嘻道:“到处惹是生非呗。”
牧峙习惯了独子顽劣本性,义切辞严责备他不堪用。牧放云听得不痛不痒,挠头向亲爹身边的老随从们挤眉弄眼,请他们出言相救。
“大人,云郎只是年少不更事……”
“再过两年他就及冠了。”牧峙冷声道,“现在给我回城里去!要开战了,容不得你在外头放肆。”
牧放云龇牙咧嘴点点头。
牧峙瞥一眼他身下踏雪花马,想起方才他身侧还有一人,如今却不来见,便问:“你的赤骥竟给旁人了?”
“玉娘是我新结识的好友,她有点害羞。”牧放云眼睛一转,恳切道,“阿耶,她从前在陇西道开裁缝铺子的,人可好了,与我甚是投缘。我能带她去平州城逛逛吗?”
牧峙淡淡颔首道:“来者皆是客,不要怠慢人家。”
牧放云顿时喜笑颜开,立即答应回平州,道别话都没说完,调转马头就溜远了。
他翻过草丘,瞧见郁卿缩在另一侧,赶忙赔罪:“让你受惊了,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我爹,平日他从不亲自出城,也从不深入敕勒川。不必管他,他不跟我们走。”
郁卿也听见方才二人所言,心渐渐落了地,但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惧。
“我们回去吧。”她说。
牧放云见劝不动她,只得动身。
两人往回骑,就听郁卿忧愁的声音响起:“云郎,这一路多谢有你相伴。出了阴山,我可能……就要与你作别了。”
牧放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为何?难道就因为父亲吗?你方才也听见了,你应当明白他管不着我,又怎会阻止我与你结交?”
郁卿望着他,心中也有丝丝别离的不忍。牧放云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迅速冲淡她在长安宫中,积压的满腔苦闷与悲愤。
这短短十天,是她一整年来最愉快的日子。她何曾不想继续下去?只是人总要为现实妥协。
二人相伴的确更踏实愉快。
但一人也能独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郁卿笑了笑。
牧放云仍不愿相信,劝道:“若你害怕泄露身份,我大可以求我爹保下你,就算你从宫中出来又怎样?我爹是范阳节度使——”
“那样我们就不是朋友了。”郁卿遗憾地望着他,“我无法回报你,若你强行赠予我,于我就是负担。”
“好吧。”牧放云犹为失落,垂着脑袋,像被霜打的树叶。
心中亦有些埋怨,阴山这么大,他们转了五日,都没见到人影。就如此不凑巧,今日竟和父亲撞上了?
可他也懂得,北凉与大虞开战在即,父亲不能只坐在城中,肯定要出来一圈圈详察地形。
“你放心,父亲忙着与北凉开战,他才不会管这些小事。若他真问起,我就说你去北凉了!”
郁卿笑道:“好,多谢云郎。”
二人换了马,在阴山草原前分别。
牧放云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招手喊道:“快开战了!记得待在城里!”
远处的身影驻马回身,朝他笑了笑,挥手离去,只余嘶嘶马鸣。
这几天跟梦一样,牧放云好像还在云上飘着,下不来。恍惚间竟又回到川上。
阿耶驻马在高高的坡地,像一尊石像凝望他,又看向他身下赤骥。
“你的友人走了?”牧峙不经意问起。
“她去北凉边界寻亲了。”牧放云垂头丧气道。
他的魂不守舍都写在脸上。
牧峙想起方才二人并骑离开时,那位年轻娘子的模样。
她背靠天边流云,行马在川上。
雨水浸透她窄袖骑装,勒着纤臂细腰的肉,自下而上,顺延至马缰,浑然一笔天成。
灿金眼,朱红唇,玉白肌。栗色长发湿漉漉,打着微卷,在敕勒的野风中闪耀辉光。又粘在唇尖,随呵气颤动。
像毗沙河畔,夏日盛放的向阳菊。
他以为他的独子,会喜欢更素净温婉一点的长相。
“她惹了麻烦?”牧峙不紧不慢道。
牧放云叹道:“是啊,但她不肯告诉我。”
牧峙颔首,回马淡笑道:“能有多大?竟是范阳节度使之子都不能解决。”
“算了。”牧放云的语气越来越低落。
牧峙循循善诱,语带深意:“马上开战了,她去边关,生死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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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最后落脚在饶州城中,此地距离长城尚有一段距离,万一北凉人真打过来,还有时间跑路。
她在城中唯一一家帛肆寻到了差事,工钱少,东家包吃住。
苦寒之地,少有人做得起成衣,多是士卒粗人来缝补衣裳棉甲,活计简单,到下午就做完了。晚上她会捡碎皮碎布做手笼,放在店里换点钱。掌柜见到也随她去。
日子好像静静的河流,郁卿会偶然想起秋天金色的敕勒川,那种梦幻的感觉固然美妙,但细水长流更让她安心,尤其看见小罐里的铜钱一点点积累起来,漫过罐口。
至于京都种种,好似已经掩埋在北地无止息的风雪中。
郁卿有时也会感叹,她真是个忘得快的人,再难过的事也能过去。
腊八那日,东家喊她来吃粥。香糯的杂粮粥在瓦罐里煨了半日。东家说知道她爱吃糖,所以单独给她碗里多放了一片。
郁卿喝完甜粥后,又匆匆忙扛着铁锹,出门铲雪。
铁铲在冰上邦邦邦敲着,一匹赤色骏马停在她身前,马鼻喷出浓重的白雾。
郁卿抬头。
少年鹿皮长靴,七品青甲衣,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裹在兔毛围领里。
他好像比数月前正经了点,但依旧一副散漫模样。
牧放云朝她挤挤眼睛,策马离去。他身后跟着定北军将士,列队而行。
远处隐隐传来调侃牧放云的笑声。
郁卿立刻垂下头,当作没看见的模样。
到了傍晚,郁卿准备收灯笼时,牧放云换了身常服,裹得严实,跑来铺子里,笑嘻嘻道:“巧了。”
郁卿提着灯笼的手一顿,忧虑凝固在脸上,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四下无人,还是问道:“你被派来饶州?”
“当参军。”牧放云想了想,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我在丰州和平州城门口都看见了你的通缉令,城中也有人暗中寻你。”
郁卿急急慌慌,猛地将铺门拉紧,门闩咔的一响。
牧放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放心,我从没向人提过你叫郁卿,我还让人去散布你去靺鞨的消息。”
郁卿愣了愣,扭头望着他,瞬间松懈下来。
难怪她没在饶州城中瞧见通缉令,此地与靺鞨是截然相反的方位。
她站在门口,深深下拜,无比郑重开口:“多谢云郎。”
说不感动是假的。
虽受之有愧,但他都做了,自己还扭捏推拒,难免太矫情了点。
郁卿坦诚道:“如你所见,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但若你今后有难处来寻我,我绝不会推辞。”
牧放云赶快扶起她:“这于我不是难事,朋友也会两肋插刀,万一今后我陷入困境,你也得救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