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沉默片刻,道:“吻一下就能让你误会成这样?怪不得从前误会了。”
郁卿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抹了抹嘴巴,脸色难看至极:“你这个见色起意的渣。”
她有机会一定要糊他一嘴泥巴。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就没见过什么色。他从前还个瞎子呢,她还是个上蹿下跳,骨瘦如柴,一头乱草的村姑。
“你就当是。”谢临渊道,“还不快写,再不写打断你的手!”
郁卿抿着嘴唇,羞愤异常,气得想掰笔。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她就不该往喜欢的方向想,这个变态偏执狂暴君根本就没这种感情。见色起意和恨,足够解释一切了。他的退让都是想操控她,把她捧上去又摔下来,给她吊个萝卜,看她取乐。
那正巧了,她本来就想说这个意思。
“原来陛下是想戏弄我。”郁卿淡淡道。
谢临渊嗤道:“刚才怎么没这种自知之明。”
他浑身烦躁,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便传唤内侍摆驾太元殿,他要看看三省那群夜值的庸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半天都没把敕文递回来。
郁卿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那陛下误会了,我一直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想解释一遍,我怕曾经没解释清楚。”
或许是她声音太真挚,甚至带着叹息的语调,平静又无法被拒绝。
谢临渊停住了脚步。
只听她缓缓道:“请陛下不要总做些莫能两可,令人误会的事。”
“朕做了什么令你误会的事?”他冷笑道。
郁卿不理,继续道:“若你想真正快乐,还是另寻一个爱人比较好,比一直戏弄我更容易快乐。”
她的嗓音如同一道宣判,真诚无比,字字捶打在他的胸腔上:
“因为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感情了,今后就算你有,我也没办法再回应你了。”
谢临渊驻足在原地。
他忽然感到窒息,一瞬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股无名的,剧烈的钝痛,连续撞击他的心脏,他脸色惨白,头皮发麻,额间泌出汗水。
有一瞬间,他想把郁卿杀了,最好是千刀万剐。
他浑身绷紧,僵在殿门口,一动不动。好似郁卿的话将他的骸骨从血肉中一根根抽离,他只要向前走一步就会散架。
柳承德捧着敕文回来,远远看见他眼尾赤红,脸色骇人,慌忙上前:“陛下?陛下!”
谢临渊猛地喘过气来。
他睁开眼,眼前竟一片昏黑,只有耳畔传来或远或近的响动。
时隔多年,他竟又犯了眼疾。
第43章 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不在乎。
他不需要这种感情, 也没心思接受什么回应。郁卿只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令他费神。
他只是又犯了眼疾而已。
他最后一次犯眼疾,是在郁卿烧掉小院后, 第三年秋天的暴雨夜。
谢临渊早就清楚,郑氏余党还在密谋一场刺杀。他坐在洛阳苑围猎场的行宫中, 静静等待着。他的禁卫们潜伏在林中,蓄势待发。
一个内侍躬身走入, 为他端来洛阳新下的秋梨。
银盘如雪, 梨肉晶莹,切成一牙牙峨眉月, 拢成盛放的模样, 梨芯被挖空了,点缀着些许金桂。
更多年前,郁卿也在烛光下切着新下的秋梨。她拿刀的手不稳,反复调整着刀柄。他不动声色劫走了她的刀,销掉梨皮。
郁卿惊讶他眼盲还能削出一条不断的皮, 林渊并不回应。
他眼盲时更沉默, 郁卿却什么都说, 唧唧喳喳个不停, 从小时候吃糖的故事,到以前爹娘如何教训她贪玩。
她说起爹娘都要加“以前的”,或许她身生父母已去世, 而养父母使她流落在外。
郁卿说了太多,但他从未说起自己的过往。
他垂着眼睫,默默听着,将秋梨一切两半。
郁卿犹豫道:“咱们还是一人吃一个吧。我爹说吃梨不能分,更不能切到梨心, 否则就会离心。”
“无稽之谈。”林渊拿起一半秋梨,塞住郁卿的嘴。
她呜呜了几声,咬着梨肉,忽然垂下眼。
“我爹说时,我也不相信,直到我们分离。”
谢临渊早忘了如何回答。而他眼下这盘秋梨,梨肉分崩离析,梨芯被掏空,留下一点残花打湿浸软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帐外响起冲天厮杀声。端梨来的内侍凶相毕露,从盘底抽出一把薄刃,当头捅下!
天公偏在此刻打响震地雷鸣,刀锋相接时,谢临渊龙纹剑发出尖锐鸣响,他恨对方的刀不够快,恨刺客不够多,恨他们刺杀的手段疏漏百出,为何不派更凶狠的刺客来,那根薄刃应该刺进他心脏,穿透他喉咙,血溅在龙椅上,落入金龙怒睁的眼中。
可他低下头,发现那些血都不是他的。
身前的刺客死不瞑目,龙纹剑深深没入他心口,将他扎了对穿。赤红的鲜血蜿蜒过剑身龙纹,描出盘龙锋利的爪。
禁卫们提来刺客们的脑袋,陈克指挥着护驾。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升起。谢临渊坐在龙椅上,望着殿门框出的窄窄一片霞光天地,是他高居金銮时,能见到的万里江山。
……
他昔年屡次犯眼疾,只需泄愤,顷刻就能恢复。
谢临渊转回殿中,疾步走向郁卿身后的龙纹剑台。
外殿内侍宫人们霎时慌了神,跪了满地:“陛下息怒!”
陈克见过无数次陛下犯眼疾时,亲手杀人,血溅金阶的模样。
殿中,薛夫人孤零零坐在案边,手无寸铁,面色懵懂。
陈克急火攻心,怕天子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撞开柳承德,冲进外殿:“夫人,跑!”
郁卿正写着功课,笔尖悬在半空,听见陈克呼唤,猛地扬起头。
谢临渊气势汹汹而来,顷刻就挡在她身前。他面如金纸,唇白无血,双目赤红阴冷,一手捂着心口,衮服上的龙纹被他攥得发皱。
郁卿脑中嗡一声。
他被她气得心梗了?
就在此时,柳承德的高呼从殿外传来,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陛下龙体不适,快传御医!”
郁卿听得心慌,随即清醒地意识到,她跑也跑不掉。这殿中就二人,万一他气死了,她必脱不清干系。她可没胆量背上谋害一国之君的罪名!他爱死不死,过劳死还是被气死都休想拉她陪葬,她还想活得好好的!
“陛下……”郁卿焦急起身,迎他走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手,指节僵硬扭曲,像要掐住她的脖颈。
郁卿一把握紧他冰冷的手,扯住他龙袍袖角,生拉硬拽让他坐下,给他顺气,“你有话就说,想骂就骂!人怎能被活活气死!”
谢临渊似乎凝固了一瞬,完全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明明他比她高一个头,稍稍用力就不可撼动,却仍被她纤细的手臂拽到一旁,按坐在席上。
柳承德打殿中一瞧,吓得魂飞魄散。这薛夫人平时怂得像只兔子,怎敢当着陛下失控之时,伸手去拍天子脊梁?
陈克也僵在外殿中,不知往前往后是好。他一手紧紧按在刀柄上,时刻准备着陛下杀心顿起,割断薛夫人的脖颈。
陛下犯眼疾时失控杀人,也不是一两次的事,可鲜少有人亲身证实过,即便近臣如崔大将军、平恩侯,得知后也会为了种种原因隐瞒。宫人口风严谨,也难免有零散的真相泄入朝中坊间,渐渐变了味,说陛下有疯病。
陈克清楚,那只是眼疾,哪个人突然双眼失明都会陷入暴躁中。
龙纹剑就悬在二人身后,天子伸手可及。距离太近,陈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救下薛夫人。
他放轻步履,一点点挪近,不发出一丝声音,想趁机捞薛夫人出来。
薛夫人还在顺捋着陛下脊背,念念有词:“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我拿你的话送给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你可别气死了,干脆打自己一百大板好了!”
天子微微眯眼,似是看透她的想法,冷声道:“朕要死,第一个拿你殉葬。”
薛夫人咽了咽道:“那陛下还是遗……活万年吧。”
谢临渊冷嗤一声。
忽然,他盯向陈克,眼含警告。
陈克霎时被寒意笼罩,摆正了步伐,躬身退出去,熄了捞薛夫人的心思。
他退到殿外,柳承德脸色惨白问:“陈大人,陛下如何?”
陈克放松执刀柄的手:“公公莫慌,陛下龙体并无碍。”
御医已在殿外恭候,柳承德要传人进去,却被陈克拦住。
众人疑惑地望着他。
陈克想起陛下那个警告眼神,咳了咳,低声道:“陛下可能想被薛夫人多顺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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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温热柔软的手,还在他背上一下下捋着,似乎非常担忧他突然发疯,乃至压过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
谢临渊异常敏感郁卿的触碰。他本应该挣脱她的手,然后怒斥她不知羞耻、不懂规矩的举动,警告她刚才有多危险,顺便嘲讽她不要想着顺顺气就能逃避做功课。
但她忧虑的眸子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谢临渊什么都没说。
尽管他清楚,那不是对他的担忧,而是她对自己的担忧。
……她也没资格来担忧他。
郁卿看他冷静下来,就立刻收手了,转回去继续写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