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左右捉摸,易听雪这事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不敢细思谢临渊到底对她是什么态度,但她又不傻,从那天他失控丢掉龙纹剑亲她之后,郁卿就有些怀疑,或许谢临渊对自己尚存一丝旧情。
但哪有人用剑指着旧情人,威胁要杀她?
上辈子她的父母平凡又恩爱,郁卿见过父亲爱母亲,也看过母亲爱父亲,二者都不似谢临渊对她的感情。她的“大哥”刘白英是个很务实的男子,与妻子相敬如宾,两人之间更似牢不可破的亲情,而不是如胶似漆的爱情。
她完全找不到对照,于是谢临渊此人更加扑朔迷离。
郁卿想着要不要主动再找他一次,但又非常害怕。虽然每次接近谢临渊,她都能发现一些不太寻常的细节。
一日不得知易听雪的消息,郁卿一日难安。只希望谢临渊做事不要太绝,也希望易听雪口中“帮她的那个人”能靠谱一点,不要让她女子的身份败露。
郁卿做了整整一日的心理准备,想明晚去找谢临渊,腹稿都打好了。到了傍晚时分,谢临渊却忽然来了。
他束冠整齐,绣金龙衣,从清淡的春日晚风中走进殿。谢临渊看向郁卿的眼中神色淡如水,仿佛前几天的事从未发生。
郁卿本有些不平,若不是易听雪,她再也不想见到谢临渊。也不想再纠结万春殿的事。
一时间两人有点沉默。郁卿不懂他又想做什么,但横竖腹稿都打好了,今天说也无妨。
她问:“陛下,那天——”
谢临渊的声音响起:“朕恩准你出去一次。”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话,不过郁卿的语速更慢,让谢临渊快得几乎听不清的一句话先说完了。
郁卿愣在原地,不懂他为何忽然退让了,甚至疑心他是否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谢临渊淡淡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
谢临渊不咸不淡嗤了一声:“说得很像你要跟朕服软。”
郁卿冷声道:“陛下想多了。我出去是指我能出宫吗?”
谢临渊看她一眼,道:“你能去议政殿,但是必须和朕在一起,不能离开朕的视线。”
郁卿脸色僵硬。算了,只要能在议政殿看看易听雪是否安好就行,她这两天实在寝食难安。
谢临渊仿佛看穿她所想,接着道:“不许和薛廷逸见面,不许和薛廷逸说话。”
郁卿深吸一口气:“那还有什么意思,陛下要是想耍我玩就算了。”
谢临渊压住声音中的愠怒:“你可以在议政殿见平恩侯。”
郁卿心中暗惊:“见平恩侯?”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平恩侯和易听雪之间还算有那么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但易听雪总也不提,她也不好问。
难道这几日,他们二人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仔细将她震惊的神色收入眼底,饮了一口茶,冷笑道:“先提醒夫人一句,平恩侯是个断袖。”
郁卿彻底懵了:“啊?”
谢临渊点着案牍,好整以暇地睨着郁卿。
她应该会很难接受,平恩侯对薛廷逸有非分之想。
而谢临渊有意放纵平恩侯接近薛廷逸,恨不得这个断袖能趁早得手,好让郁卿知晓她那弱不禁风的书生郎君在落难之时,已经委身于当朝权臣,同样成为一个断袖。
她还能像现在这般在乎薛郎吗?
郁卿震惊片刻,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还是谢恩应下了,甚至对谢临渊的态度都缓和了一点。
虽然她还是不能见易听雪,但能得知消息就好。
谢临渊好似就来知会她一声,说完就起身准备走。但站起来后,又看到她桌上乱七八糟的功课,于是重新坐下来,抽走郁卿手臂下压着的纸张。
他翻看两下,忽然笑出了声。
郁卿清楚她功课写得烂,还经常错字,天天被女官罚写。错得多了,要罚到晚上才写完。
这个年代的字实在是太复杂了,毛笔也很难用,她上辈子学习就很一般,这几年天天做衣服,都很少写字。
她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个时代,就算京都贵女也不一定读书,李贵妃那样能写诗的,都是少数,易听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郁卿疑心谢临渊要出言嘲讽自己错太多,皱眉捂着耳朵嘟囔:“我笨行了吧,你最聪明了!”
谢临渊抬眼淡淡道:“又没让你考科举,你恼什么。”
然后翻着她的功课继续发笑,好似找到了什么乐子。
好在他笑完,还算有良心地教了郁卿何处写错。郁卿又慢吞吞把功课修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女官检察时,头一次没有被罚写,于是下午得出空来,去议政殿找平恩侯。
郁卿这一天都魂不守舍的,一遍遍看天色,催内侍带她走。以至于到议政殿时,平恩侯还在与天子论政事。
郁卿知道先办正事的理,但就是压不住焦急,好似一股股潮水冲击心弦。
终于得到传唤时,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刻弹起身,往殿中走。
她控制不住脚步越走越快,两旁宫道在春风中模糊一片,进了殿门,看到平恩侯第一眼,郁卿几乎是冲了上去,禁不住泪如雨下:“薛郎她如何了!”
平恩侯被她急促的哭问惊到,下意识望向天子。
而谢临渊正失神地望向她,眼底尽是难言的不甘,仿佛陷在泥沼中,手里的折子都攥出了深深皱痕。
可薛夫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问着易听雪。
平恩侯不断回答着易听雪的近情,一边暗中观察着谢临渊。
天子很快便垂下眼看奏章了,他喉结微微滚动,好似喉咙里异常干涩,茶搁在一旁却不饮。他一直盯着奏折看,又不曾落笔。平恩侯知道他阅文书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答复却写得细。各地官员似已习惯他处理政务的风格,因此总爱递折子上来。
窗外早春二月的雨被一阵阵风裹挟,拍打窗扉。有时能惊得平恩侯和郁卿抬起脸来看,却无法让谢临渊抬眸。
从薛夫人进来起,他就没有换过奏折了,整个人好似凝固,又似压抑紧绷着坐在案前,浓墨般的长眉紧蹙,寻常人都能瞧出些异样。
平恩侯不禁暗想,难道陛下答应薛夫人之前,没考虑过她一定会问起薛郎吗?
若是考虑过,为何偏要亲耳听她不断询问薛郎的事?
这是何苦呢?
他答了两炷香的时间,说尽了能说的,郁卿才依依不舍放过。
此时平恩侯再抬头看,谢临渊已将那皱不成型的折子丢去不知何处,面色恢复如常,执笔凉凉望着郁卿,嗤笑道:“这么快?看来夫人对薛郎的感情也没多深,朕还以为你要问个一百年。”
平恩侯听见郁卿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发疯。”
第38章 把你要过来
殿外风雨骤, 平恩侯静静看着二人,心中冷到极点。
薛廷逸绝无可能活下去了。
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望向郁卿的眼神里, 潜藏着浓烈的偏执。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嫉妒疯魔, 失手杀死薛廷逸。
除非薛廷逸变回易听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易听雪又有什么错?
她苦读多年, 一心尽忠报国, 若让她只能恢复女装,终其一生待在后宅里, 还不如杀了她。
若天子得知易听雪故意欺瞒, 绝不会宽容了之,让她继续在朝为官。
横竖都是死局。
平恩侯转向郁卿道:“薛夫人,这一切皆因你而起,想救薛郎出大牢,只能有一条捷径可走。有些事宜早不宜晚。”
谢临渊抬眸, 蹙眉盯着他。
郁卿也仰起头, 有些迷惑, 唯一的捷径……难道想逼她去讨好谢临渊?
她努力压住厌恶的神情, 不想让谢临渊发现,却看见平恩侯抬起袖子行礼,隔绝天子的视线, 对着唯她能看见的角度,在袖笼中做了个剪断食指第一节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郁卿。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因为这是在瞒着天子做小动作。
单听平恩侯说的话,谁都会以为捷径是“早点正式入宫讨好谢临渊”。但配上他的手势, 每个字眼都变了味道。
平恩侯的意思是,劝郁卿自尽。
郁卿惊在原地半响,深吸一口气:“你——”
平恩侯面露不忍:“薛夫人,你要想好,薛郎的青云路充满危机,你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每一时?”
猛然间,郁卿被他点醒。
她本想以为凭那一丝旧恩。今后徐徐图之。但谢临渊绝不可能饶过易听雪,他只会不断用易听雪下大狱来操控她,吊着她,当一点甜头,令她服从他的要求。今后易听雪动不动就得为她下大狱。
她可以暂时不理谢临渊,但易听雪禁不住反复磋磨,暴露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最可怕的是,以易听雪的刚烈性子,知道郁卿委曲求全,会不会一死了之?
平恩侯叹道:“薛郎是受夫人连累。就算夫人忍了一辈子,薛郎可忍不了一辈子。请夫人三思。”
这话听着,像劝郁卿放手薛廷逸。
实则是警告郁卿,不要消磨光了与易听雪的感情,到最后彼此埋怨。若薛廷逸真是个男子,估计到老时,也要恨死她了。更别提是个女子,为了科举和官途,付出比寻常男子多百倍的艰辛!
平恩侯告退后,议政殿里少了一个人,郁卿却喘不过气。
谢临渊似乎不在意平恩侯后续说了什么,笑着扬了扬下颌,轻声道:“还不快谢恩。”
郁卿背后直冒冷汗,心里也冷,眼前只剩眩晕。
她为何要谢恩,何处来的恩?谢临渊捏着薛廷逸,无非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听见一点薛郎的消息,还要她谢恩?
郁卿顿时绝望,跪下道:“陛下,要不然就放过我,要不然就杀了我吧!”
谢临渊眼中骤然一冷,猛地起身,大步走下金阶。
他周身都是冷的,走到她身侧时,郁卿几乎直哆嗦。她看见他指节攥紧到发白,疑似下一刻就要掐断她的脖颈。
“朕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道,“不认就一直跪着。”
说完他越过郁卿,往外走去。
“我何错之有?”郁卿呵出一口气,心中连怒火都没有了,甚至也没有委屈,只剩对自己的怜悯。
她素爱给人留面子,从不把话说到绝境。可进宫短短十几日,竟把这辈子最尖锐的话都说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