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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裴府归来,陈克腰带里一直夹着那封信桶。他看着陛下处理朝政,召见群臣,从早到晚都没歇过。他想着等陛下哪天心情好了,再试探着问问白山镇线报,却一连数日都不见谢临渊笑过。
从前陈克只遵圣谕,哪里遇到过左右为难的烫手山芋。此刻他恨不得亲手将郁娘子提到陛下面前,让两人面对面解释去。
几日后,他在议政殿前当值,瞧见平恩侯静候门口,等待召见。
二人聊了两句,陈克犹豫几番,掏出腰间线报,复述了信使杜航的话。
平恩侯闻言诧异道:“你何必冒死送信,此事已成定局,陛下再难回心转意,除非郁娘子死了。”
陈克叹道:“万一真的死了呢?”
平恩侯沉默片刻,想起陛下劝他所言,叹道:“那就更不必为了一个死人去送死。她死了,对陛下也是解脱。”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打开。
斜阳洒落,谢临渊站在光暗交替的窗影中,语带凉意:“你们二人在嘀咕什么?”
平恩侯和陈克俱僵在原地。
谢临渊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他们中间,陈克举起的信桶上。
他眉梢一挑,微微眯起眼,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陈克急中生智,一把将线报塞进平恩侯怀里。
平恩侯手忙脚乱地接住,愣了愣,索性轻咳了一声,举止从容不乱,将信桶收入袖中,再朝谢临渊行礼:“陛下。”
谢临渊从陈克看到平恩侯,蹙眉道:“你拿它做什么。”
平恩侯语带无辜:“臣与陈右卫凭谨遵圣旨,拦下这道线报,刚准备拿去烧了,非有意让陛下看见。”
谢临渊冷嗤一声,盯着他的袖子,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能烫出一个洞。
平恩侯犹豫道:“那既然陛下已经瞧见,不若…芭衣嘶巴以留就留三…”
他取出小巧的信桶,双手奉上。
竹制的信桶泛黄,被几道极细的灰色裂纹贯穿,一头拴着泥水浸过的红绳。
谢临渊嫌弃地瞥了信桶一眼:“你当朕的话耳旁风?”
他似被触怒,长睫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讽:“不是要烧了?”
平恩侯颔首:“是。”
谢临渊朝殿中长明的连枝灯扬了扬下颌:“那就当着朕的面烧。”
平恩侯缓缓握住信桶,走到连枝灯前。
谢临渊正负手在侧,旁观他一举一动。平恩侯如芒在背,拿信桶的手似被铁烙了,针扎般疼。他竟不知陛下如此在意郁娘子的线报,虽不发一言,周身气息比训斥他那天更让人心惊胆战。
难怪陈克要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他。
平恩侯抽开信桶封盖,屏息凝神,慢慢朝连枝灯伸出手。
烛火颤颤,随风摇曳,就在烛尖即将触及信桶中露出的薄纸那一刻,他听见谢临渊呼吸加重,难以遏制,像是极力忍受着什么。
平恩侯手指一抖,信桶翻落在殿内金砖,发出啪嗒的声响,滚到二人中间。
烛火闪动,发出噼啪响声。周遭凝滞般死寂,殿内落针可闻。
平恩侯俯下身子,捡起信桶,在谢临渊冷得要杀人的目光中,再次双手奉上:“陛下可见,不是臣不想烧,只是天子之物,注定无法毁于微臣手中。”
谢临渊早就看透他想做什么,伸手夺走信桶:“少在朕面前装。”
平恩侯讪笑一声,自知理亏。心下却暗暗惊奇,陛下的喜怒竟会受制于一封信桶。
谢临渊抽出信纸抖开,脚步靠近了连枝灯。他在焚烧之前不耐烦地随意扫过,手都几乎伸到烛火顶上了,目光扫过最后那行字,却忽然停在原地。
平恩侯与陈克一对视,皆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谢临渊纹丝不动盯着信纸,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不似愤怒,也不似震惊。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烛光闪烁,那往日锐如刀锋的戾气也不见了,仿佛看到什么荒唐大事,一时觉得离奇怪诞。
平恩侯伴君十载,纵谢临渊幼时情绪更内敛,也没见他比此刻更难捉摸。
“陛下?”他轻声问。
谢临渊毫无反应,就站在原地,烛尖在他手背上燎了一道赤红烧痕,他甚至都没躲一下,只盯着信看。
平恩侯立即吹灭烛火,挪开烛台,却听谢临渊低声问:“何时送来的?”
殿外陈克禀告道:“前几日。”
谢临渊似是不确定方才所阅,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返回去检察信桶,确定里面再没有第二封后,他忽地呵斥:“为何不早点送来!”
陈克无言,赶忙垂首告罪,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却发现陛下握纸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薄纸于寂静殿中发出凛凛声响。
平恩侯也发现了,再问:“陛下?”
谢临渊缓缓放下信纸,转向他,眼中情绪莫辨。他喉结滚动,仿佛有难以言语之事。
斜阳落下,阴云涌动,窗扉乍开,一股寒风裹细雨吹到脸上,大半烛火在剧烈摇曳。
内侍们要冲进殿里关窗,却见三人俱在原地不动,一时也摸不准去留。
过了好些时候,谢临渊忽地笑了下,淡淡道:“无事,她成亲夜被烧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平恩侯极力压制浑身颤抖,扭头望向陈克。
还真被他说中!
他仔细品读方才那句话,却捉摸不透他低哑嗓音中的情绪。郁娘子私下成亲,陛下定会将其视作背叛,成亲夜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眼下陛下的反应,怎么瞧也古怪。
平恩侯屏息凝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陛下得知郁娘子不是细作时,曾对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俨然一副郁卿去留尽被他掌控的模样。
实际也的确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亲手将郁卿推给建宁王,又将郁卿夺回白山镇,令她左右奔波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林家二郎君。她看似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实际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
平恩侯心生不忍,郁娘子这一生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这又能如何?他、陈克、乃至京中各大氏族,不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过日子,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君臣之道。
或许对郁娘子而言,死也算是解脱。
平恩侯沉默片刻,试探道:“她曾跟过陛下,纵死也应作天家鬼。”
谢临渊攥着信纸,力道之大,已经将这张纸攥破。他抬起头,神情却倨傲淡漠,声凉如水:“一个贱如草芥的姬妾也配给朕陪葬?朕就是太仁慈,养肥了她的胆子,她才敢另嫁旁人。她该庆幸自己死得太早,倘使落在朕手里,势必要将她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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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
陈克半信半疑,陛下一副再也不欲纠结的模样,如何还想要遗物?但平恩侯也是好意,他只道谢说记下了。
往后的日子里,陈克仔细留意陛下的动向,但一直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陛下勤政,但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如今被分作大小两朝会。因他嫌弃一群人挤在太元殿里只能打瞌睡,还不如趁早回去办事,他要问何事,召人觐见便是。
群臣沐休时,他也在批阅奏折,有时招国公进宫弈棋,或是去裴府与裴左丞品茶观荷。京中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郡王邀陛下去射猎,他也鲜少推辞,完全不似郁结气愤的模样。
陈克不得不承认,离了郁卿,陛下似乎只是个威严深重的君王。虽然他有时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但细究起来,这些刻薄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他过早看破别人图谋,不耐烦与之耗时周旋罢了。
若真说沉痛,先皇出殡那日,谢临渊当着群臣掩面落泪,悲痛哽咽。见者无不动容,纷纷劝陛下节哀。
自此之后,京都便有了今上重孝的传闻。
若不是陈克瞧见他回议政殿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像卸下一张面具,他几乎也要相信陛下对先皇的真情实意。
至重阳,京中所有关于陛下的非议都渐渐消失。谢临渊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世家内斗,分科举士,四海升平,西域、东海各国来朝贺。
翻年春节,京都破例举行灯会,但念着国丧未过,只许举行半日,且禁燃烟火。
那天陛下微服私访去街上瞧了瞧,却碰巧遇见镇国公夫人带着家中一位娘子出游。
轿子停在街边,帘儿掀开一角,露出小娘子娇俏的面庞,眉如燕尾,杏眼桃腮,未吃酒便有一股子柔媚醉态。
谢临渊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许了。
镇国公夫人带人来拜见陛下,自称身旁小娘子出自李氏六房,但打小就养膝下,当亲女儿一般。
谢临渊笑了一下,并未出言戳破。夜幕落下,朦胧暖黄的灯火点亮年轻君王的半张脸,削去他周身煞气,平白添上几分温柔。他本就生得好看,小时候没张开,还时常被当作公主。长大后眼中的寒意盖过了他的容貌,加上手段过分强硬,莫说将他认错了,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龙颜。
那位六房的李娘子只匆匆望了陛下一眼,羞得耳尖通红,朱唇紧咬不敢说话。
谢临渊向来厌烦女子觉得他容貌好看,但面对国公夫人,他并未露出半点不悦,同她闲谈几句便带着柳承德与陈克离开。
柳承德偷偷对陈克讲:“不出意料,待裴氏入中宫后,国公家也要出一位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