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章:“你不必故意说这些话,也不必故意来试探我了。你若是想继续为他效命,大可以不把今日他见你的事情告诉我,完全可以回到翰林院,装作正常下值的样子再回家。”
“嗯?”崔令宜敏锐地察觉不对,“你既然故意向他透露你会武的事实,不就是要钓他来主动找你吗?我就算不告诉你,你也会自己查吧?”
“说对了。”卫云章笑容愈深,“其实最近每一天,瑞白送完你上值后,都并未回家。”
今天,终于等到了那幕后之人的动静。瑞白亲眼看到有个陌生男人把崔令宜从宫门口带走,只是为防打草惊蛇,他没有跟上去。
如果她今日隐瞒了此事,那他不会再手下留情。
“看时间,你应该是和他见完面,就立刻回了家吧?看来你倒是对我颇为坦诚,真令我欣慰。”卫云章冲她挑了一下眉。
崔令宜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想让我卫家为他效力,助他夺嫡,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倒是想直接答应他,只可惜‘卫云章’若是答应得太快,他肯定反而会怀疑真实性,所以我只好拒绝了。”崔令宜耸了耸肩,“不过他给了我三天时间再好好想想,三天之后如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恐怕你们卫家就——”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卫云章:“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崔令宜追问,“我知道你父亲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帮助康王上位,又不代表要造陛下的反。恰恰相反,我看康王言谈之间,对陛下的认知非常清晰,他一点也不想惹怒陛下,只想徐徐图之。”
卫云章凝声:“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
“我了不了解他不重要,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自然是希望你们卫家投效他,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解脱了。”
“你现在可是‘卫云章’,倘若康王夺嫡失败了呢?”
“只要你们投诚,我就立刻和你换回来。我相信以你们父子联手的能力,应该不至于扳不倒太子吧?”
“多谢你肯定我们的能力,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是在送我们去死。”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崔令宜:“你对康王这么没信心?我倒是没发现他和太子之间有什么很大的差距,也没听说太子背后有什
么人撑腰。当今陛下虽然看上去没有废太子的打算,但好像对他也并没有特别宠爱吧?努一努力,康王还是有机会的。”
卫云章不接她的话,只是喝了口茶。
“卫云章,你实在不愿意给康王效力,我也不能逼你。我还是那个打算,要不你就演一演,假意投诚,然后我俩换回来,想个办法和离,到时候我给你当内应,你转头跟皇帝告状,拿着证据把康王卖了,这总可以吧?”崔令宜说。
“你这是把事情变复杂,说到底,你只想着保全自己,不考虑我的风险。”
“我怎么不考虑你了?但你的风险说到底是康王给的,可不能怪我啊。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崔令宜道,“我觉得你直接拒绝他才是傻,你非跟他撕破这个脸做什么?如此强硬,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见他不语,她忽然向前探过身子,双手交叉搁在下巴下,眼神微敛,探究道:“还是说,你是故意在我面前装成这样的?让我觉得你是那种绝不会被康王胁迫的人,从而让我焦虑,也让拂衣楼焦虑。要是三天之内你还没有松口,拂衣楼肯定会让‘崔令宜’施加压力,而现在你就是‘崔令宜’,‘崔令宜’当然能成功了。于是,直到此时,内外夹击,双管齐下,‘卫云章’的投诚才彻底变得可靠起来。”
“哦?”卫云章道,“若如你所说,我绕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投诚了康王,意义何在?”
“意义就是,你让康王确信了你是真的投诚,而不是虚与委蛇。同时,你也要让我相信,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不得不假意投诚,而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打算假意投诚。”
卫云章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崔令宜笑起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其实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吧?”
卫云章手背骤然绷紧,盯着她,目色如刀。
“你假意投诚,不是为了给卫家争取缓冲的时间,而是你打算借此机会,一边暗中帮康王做事,一边在更暗中,给太子通风报信吧。”直到此时,她才拿起桌上的茶杯,悠悠然品了一口,于氤氲香气中,笑得春风得意,“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卫云章伸出手指,徐徐抹去桌面上一星水渍,抬眼道:“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康王和太子之间,就必须二选一吗?我是陛下的臣子,只效忠于陛下,我现在不想帮康王,只是因为不想蹚浑水,如若将来康王荣登大宝,我也照样会效忠于新帝。”
“别装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跟我装。”崔令宜嗤笑,“当太子的人,难道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吗?你难道还怕我会去向康王揭发?”
卫云章轻吸一口气:“为什么觉得我是太子的人?”
“很简单啊,你可以让瑞白监视我,我自然也可以跟踪瑞白。”崔令宜随手捞起腰上的坠饰,转着手腕,将长长的穗子甩得哗哗作响,一派慵懒闲散之态,“我相信瑞白给我当小厮肯定当得很憋屈,你也不会甘心让他每天真的只在我身边扮演小厮,所以我想看看我每天在翰林院的时候,你们都会干什么。”
某一天瑞白送完她上值,她却假装遗落了东西,从宫里去而复返,跟踪在瑞白的马车后面。
然后就看到瑞白没有回卫府,而是去了一条她没去过的路。那条路人不是很多,崔令宜当时穿着官服,不敢再跟,遂转头回了翰林院。
尽管后来她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探究瑞白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但她却可以断定,瑞白肯定是奉了卫云章的命令,去办什么事了。就他那左顾右盼、唯恐有人跟踪的样子,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我知道你和瑞白肯定偷偷在做什么,但我一直没发现有什么其他的异样,就连卫相那边好像也对此一无所觉,所以我很疑惑,如果你们不是在针对我或者拂衣楼,那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崔令宜道,“直到今日康王提醒了我,也许你会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康王,是因为你早就选择了太子。”
卫云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每天都在翰林院里睡觉吗?不,我为了扮演好你,每天都在很辛苦地研究你的过往日程。尤其是今天,我忽然想起,好像太皇太后崩逝后某一天,太子曾去过一次翰林院,代陛下检查《文宗经注》的进度。据你同僚所说,他还单独进了你办公的房间。”崔令宜笑道,“还有前段时间,陛下召你面圣,你最后是跟太子一起出去的。因为太子时常伴驾辅政,你见完陛下后和他一起出去,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所以我当时也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才隐约觉得,比起康王,你好像和太子的交集更多一些?”
“这很奇怪吗?康王在军中挂职,而我是在翰林院任职,这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我和他有所交集?”
崔令宜不接他的话,继续道:“回来的路上,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又想起一桩旧事。那次我拿错了给王翰长的寿礼,把你的抄本当真迹送了出去,你后来去王翰长家里调换,回来后竟然跟我说把抄本撕了!这合理吗?我当时就觉得那抄本里肯定有什么猫腻!现在想想,里头不会写着你要偷偷交给太子的东西吧?”
卫云章:“毫无关系的几件事,你这是根据结果代入过程,你怎么不说我跟母亲出去逛个街也能给太子传消息呢?”
“哈哈,你说得对,我确实是根据结果代入过程。但很可惜,最终让我确定我的猜想的,是你现在的反应。”崔令宜嘻嘻一笑,“太子又不是什么坏人,他是将来的储君,你就算效忠于他,也无可厚非啊。你却这么急着撇清关系,还想从我嘴里套问出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馅,哎呀呀,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卫云章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崔令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想开点,你隐藏得其实很好,因为我也没有找到实证。只不过我俩情况太特殊了,我又已经如此了解你,换作康王亲自上阵,也未必发现得了这其中的问题。”
卫云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崔令宜笑容愈发灿烂,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道:“三郎,我是康王的人,你是太子的人,你我真是天生一对,理应互帮互助啊!”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拢到自己袖子里。
他身子微微后倾,靠着椅背,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发现,你似乎很高兴我是太子的人。”他斜睨着她,“为什么?应该不是因为能立功吧?”
“当然不是了。”崔令宜郑重道,“你我生死与共,怎可内讧?且不说现在我用着你的身体,就算之后换回来了,康王得知你是太子党,恼羞成怒要害你,结果你轻轻松松自尽脱身,换我去受难了,怎么办?”
“所以?”
“所以我更觉得,我之前的提议真是太妙了。”崔令宜道,“说实话,你猜得不错,我之前确实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办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康王。不过,康王和太子两个人,我都不甚了解,也不在乎将来谁当皇帝。但据我所知,当今太子似乎并无什么过人之处,才会致使康王生出夺嫡的野心。如果我俩里应外合,你应该可以帮太子做更多的事吧?如此一来,太子赢得了功绩,登上龙椅的可能性也自然更大。”
“你当真如此轻易就背叛了康王?”
“谈不上背叛,我们之间,本就只有金钱交易罢了。更何况,我接到的任务是搜集你们卫家可疑的证据,又不是替康王夺嫡,至于我搜集到的证据被用来干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崔令宜说,“自始至终,我唯一的诉求就是,让我赶紧顺利结束你们卫家这单,放我回拂衣楼。”
“可你回拂衣楼,就等于我俩要和离。”卫云章淡淡道
,“我俩成亲那日动静那么大,满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要和离,你让我卫家面子往哪搁?我让你假死,你又不愿意,说是会被拂衣楼发现。”
“那你想怎么办?”
卫云章道:“一定要和离,可以,但不能是现在。等过个三年五载,你我膝下无所出,再和离便说得通了。”
崔令宜瞪大眼睛:“你在开什么玩笑?三五年?不可能,时间太长,变数太多,我等不了那么久!”
卫云章:“当初嫁进来的时候,你难道没想好怎么离开?”
“我那时以为你们卫家八成是要造反,过不了多久就会完蛋。”崔令宜无语,“没想到现在成了这样。”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想出一个更合理的方案,让卫家同意他俩和离,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招:“如果无所出就可以和离,那要不然这样,咱们买通个大夫,就说查出来我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你觉得怎么样?这样一来,拂衣楼那边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我当初为了祛疤泡了那么多药浴,说不定真泡出问题来了呢?然后崔伦那边我就借口说要离开京城去散心,回到江南,那他就再也管不着我了。”
卫云章:“……”
卫云章嘴角抽搐了一下,戳破了她的幻想:“第一,如果一个大夫说你有问题,我母亲定然还会找二三四五六个大夫来确认,你难道每个都要收买?第二,就算都收买了,我们也不可能立即和离,如果外人不知道是子嗣的问题,还以为我们卫崔两家出了什么大事,会导致流言四起;而如果别人知道是子嗣的问题,也会觉得我们卫家太过着急,哪有成婚不到半年没有子嗣就和离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更何况,你不在乎‘崔令宜’名声,我还在乎崔公的脸面呢。”
崔令宜板起脸来:“你是不是故意不想放我走?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不走,越到后面,你是太子党的行迹就会越明显,到时候康王只会迁怒于我!他迁怒于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而我早早脱身,因外因提前结束了这一单,我就会很安全,你也会很安全!即使后面拂衣楼再派别的人过来,那你也不用再顾忌动不动就身体互换的事情了!”
卫云章轻哼一声:“你们拂衣楼还敢派人?是打算给我派个小妾过来?京中可没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可以给你们假扮的了。”
崔令宜:“……要是你愿意娶,也行的。”
“我可不敢。”他冷笑一声,“我前面与你如何如何恩爱,转头就因为你‘不能生育’与你和离,崔公八成已经在心里骂我了,我要是转头再纳个小妾,我们卫家是打算和崔家结为世仇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崔令宜怒而拍桌。
“和离不和离的,且先不管,当务之急,是应该想想如何说服我们家其他人才是。”卫云章看着崔令宜,“你不会以为,光我同意就万事大吉了吧?康王是对我下手,但实际上是看中我父亲手里的权力,想先从我这里攻破罢了。若是说服不了我父亲‘投诚’,你的任务,也照样完不成,还妄想和离?”
崔令宜:“卫相知道你是太子党吗?”
卫云章:“不知道。”
“竟然不知道?”崔令宜惊讶,“你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万一出事,怕牵连家人。倘若他们都不知情,看在我父亲多年苦劳的份上,也许就不必受我波及。”
“不是,你既然这么在乎你家人,为什么要去帮太子?老老实实明哲保身不好吗?将来不管谁上位,你都照样可以当个好臣子啊。”崔令宜纳闷道,“难道是我对太子了解太少了?他其实是个不世出的明君,只是势单力薄,需要有人支持?还是我对康王也不了解,他其实是有什么污点,让你觉得他绝不能上位?”
“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能明哲保身呢?”卫云章望着她,眼瞳幽深,“就譬如当下,康王不还是对看似中立的我下手了吗?”
崔令宜眨了眨眼。
也是,明哲保身,那都是通常不起眼的小人物才能做到的事。卫云章这样的出身,即便是真的保持绝对中立,被康王纠缠几次,说不定也要惹一身腥了。
“所以你觉得太子比康王更适合继位?”崔令宜摸了摸下巴,“可是我听康王说,他曾经邀请你做过他的伴读,却被你拒绝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那时候就觉得康王不行了?”
“给皇子当伴读,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不仅可以拥有最好的先生,还可以攀上高枝。但这些于当时的我而言,却并不是那么重要。”卫云章道,“事实就是,有的是人想收我做学生,而我既不缺宫里那几堂课,也没那个耐心去攀附皇子,当皇子的跟班,哄皇子开心。”
崔令宜:“……”听起来好欠打呢。
但人家说的也确实是实话,他不想去攀附皇子,那皇子还不是巴巴地自己凑上去了。
“那时候你们应该也不大吧?康王就看中你了?”
“未必是看中我,只是父亲当时炙手可热,他想与我交好,也是情理之中。”卫云章道,“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良禽择木而栖,如果我非要择一木,为什么要选他,而不选太子呢?从功利角度看,他所许诺的未来种种,太子未必不能给我。而从非功利的角度看,太子,显然比他更适合做一块栖木。”
崔令宜:“何以见得?”
卫云章:“你也在翰林院里混了这么久了,应当有一些为官的心得了吧?若你是官员,你希望有个怎样的天子?”
崔令宜听出来了,他问的是官员如何希望,而不是百姓如何希望。
“我若是文官,自然是希望天子以文治世,奉行诗书教化之道;我若是武官,自然是希望天子开疆拓土,扬我赫赫国威——你们卫家走的是文臣路子,所以不喜欢重军武的康王?”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以康王的背景,想要拉拢武官派系为他所用,并不难,难的是如今四海升平,即使武官全站在他这里,话语权也不大,所以他才会急着来找我们卫家,想要在文官这里也有所突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除了我们卫家,他还同时在国子监那边活动,如果我们卫家也投效于他,他便同时掌握了国子监和瑶林书院两大文官出身之所,筹谋不可谓不深。而以他的性子,登基之后必然剑指四海,要完成当今陛下未竟之事业,大力扶植他真正亲信的武官嫡系,届时,纵然我身居相位,又有何用?”
崔令宜转着眼睛,“唔”了一声:“你还挺诚实,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康王贪功好战,不堪为天子,将来百姓必将民不聊生,不如太子仁爱为先,定当爱民如子云云。结果你跟我说这。”
“那些都是虚的,我现在说,你也不会当真。更何况,谁能保证登基之后的事?千百年来,多少明君晚节不保,亦非稀事。太子与康王二人,如今皆未有实绩,我不会对他们以后的事妄下定论。”卫云章道,“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比起康王,太子更适合当我的主君。他沉稳谨慎、从善如流,也不是没有才华,只不过被陛下盖住了锋芒,只差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你不怕太子登基之后卸磨杀驴?”
“我与太子从小相识,他重情重义,不是那样的人——至少短期内不会干出卸磨杀驴的事情。”
崔令宜挑眉:“你居然还会相信君王家的情义?”
“为何不相信?”卫云章平静地说,“只要是人,皆会有情、有义,只不过每个人看重的程度不一样,有人能将情义置于生死之上,有人则可为利益而抛弃情义。所以君臣之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情义与利益捆绑,让人不至于为一点蝇头小利,放弃了来之不易的情义,也不必为了枯守
一份情义,而失去了更大的利益。一个君主,可以不讲情义,但绝不能不懂情义,如果不懂情义,就无法御下、无法服众。我相信太子的情义,更相信他的脑子,若他打算背弃我与他之间的情义,那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
“什么纰漏?”崔令宜追问,“就不能单纯是他怕你功高震主了吗?”
“功高震主的多是武将,我一个文臣,又非摄政王,何来功高震主之说?主君有御下之道,臣子亦有御上之法,让主君感到被威胁,是臣子行事失了分寸,是为自负;让主君确信没了他也可,是臣子让自己没了价值,是为愚蠢。”卫云章道,“你若调查过上一任卫家家主是怎么倒台的,就该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