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章在床前徘徊了半个时辰,连放在瓷盅里的粥都彻底冷凝,结了一层白白的膜,她仍旧没有给他看过一次正脸,让他听到一句声音。
卫云章没有办法,只好离开。
卧房的门关上了。
卧房的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人脚步声不一样,不是卫云章。
床上的崔令宜却突然如同惊弓之鸟般弹坐了起来,反倒是将来人吓了一大跳,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孩、孩子……”崔伦红着眼睛,犹犹豫豫地道,“我听说你不吃饭……”
崔令宜猛地伸手,扯下了床尾处的挂钩。
那是个铜钩,用来挂床帏的,被她用力一扯,原本挂起来的床帏登时倾泻而下,将半张床遮掩起来。
然而,即使是这样,透过那半透明的床帏,也能看到她正举着挂钩,用钩尖对着自己的脸。
崔伦登时魂飞魄散:“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前飞奔了两步,却见她也直接将钩尖抵在了自己的眼角处。只要他再敢往前一步,那钩尖便能刺入那熟悉而朦胧的眼睛里。
“你不要冲动,你不要冲动……”崔伦声音艰涩,举起手,慢慢地往后退,“我走就是了,我走,我走,你好好休息,我不会再过来了。”
他狼狈地逃了出去。
卫云章很快冲了进来,但又紧急刹住脚步,生怕她再次受到刺激,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
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了好一会儿,缓慢地挪动了两下脚步,见床帏里的崔令宜没再动作,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一点一点靠了过去,坐进了床帏里。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她手里的铜钩,商量道:“把这个给我,好不好?”
她垂着眼,没有说话。
他抿紧了唇,慢慢握住铜钩,将它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她的手臂委顿下去,像一株被淋湿的枯草,黏在被单之上。
卫云章猛地喘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把床头的另一只铜钩也拆了,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好几圈,把所有坚硬的、零碎的小物件儿,不管是尖的还是钝的,统统打包带走。
除了桌上那一顿饭菜,整个房间像被洗劫过一样干净。
卫云章看着已经凉透的饭菜,最后尝试了一次,用勺子舀了一点配菜,放进粥碗里,然后端着粥碗坐到她身边,哄道:“我喂你吃,好不好?”
他盛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她却把头扭了过去,眼睛低垂着,没有聚焦,也没有情绪。
卫云章又把勺子往前伸了伸,甚至撬开了一点她的嘴唇,碰到了她的牙齿,可她却再一次避开,缩到了床的最角落里。
卫云章束手无策。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颓败感,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有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最后他说:“你是不是不想有人在这里打扰你?那我走好不好?我走了你可以自己吃饭喝水吗?”
崔令宜不动。
卫云章又问:“我走之后,你不会偷偷去把那些碗砸了,伤害自己吧?”
崔令宜不回答。
没有得到她的承诺,他实在不敢放心,最后左思右想,还是让人把饭菜全部撤走了,水杯也撤走,换了个皮质的水囊过来,又换了两份用荷叶包裹的糯米鸡过来。
他说:“吃的喝的都在桌上了,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吃,要是嫌冷了不好吃,就立刻让人给你换热的,没关系的。我不吵你了。”
他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影,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的后背重重地抵在了门上,顺着门板慢慢地滑了下去,最后跌坐在冰凉的门前石板上。
卫云章捂住了脸,指缝漏出他抑制不住的、沉重而急促的呼吸。
不远处的崔伦,站在树影下,微微佝着身子,沉默地望着他。
风灯在廊下轻轻摇曳,照得瑞白的脸忽明忽暗。玉钟死死地咬着嘴唇,抱紧了身旁碧螺的胳膊,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卫相立在更远的院门之外,垂眸不语。卫夫人在旁边来回地踱着步,神色忧虑。
而陆从兰则躲在花丛后面,偷偷地哭道:“都怪我……那天在茶楼门口见到她,肯定让她伤心了……所以……”
卫定鸿安慰道:“这不怪你,这种事情……有没有你,都没有本质区别,你无需太过自责。你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了,有三弟在,他肯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陆从兰:“可是我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她呢……”
卫定鸿:“好了,夜里风大,我先陪你回去。”
后来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只有卫云章还独自守在门外。原本崔伦也不想走的,但他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适合在这里吹一夜冷风,被瑞白送走了。
卫云章一整夜都没有睡觉,在门外来回走动。
一开始,屋子里还有烛光,后来蜡烛烧尽了,灯光也灭了。他本想悄悄打开一点窗缝,看看她有没有在吃东西,或者好好睡觉,但又怕声音惊动了她,反而弄巧成拙。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安静的一夜过去了。
早晨,瑞白给卫云章送来了早膳,他三两口吃完,终于按捺不住,推门进去,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结果令他失望。
水囊和荷叶糯米鸡还是原原本本地放在最初的位置,一丝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走到床边,撩开床帏,她侧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然而嘴唇苍白,起了皮,还有微微的皲裂。
他心情愈发黯然。犹豫许久,还是打开那水囊,用手指蘸了水,轻轻点抹在她的嘴唇上。
她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往后一缩。
卫云章举着湿润的手指,眼角泛着血丝:“喝点水吧,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崔令宜翻过了身。
卫云章的心情简直跌倒了谷底。
他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自己饿死渴死,可他知道他问出来也无济于事,甚至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接受不了现实,所以她在惩罚自己。
卫云章喉咙滚动了一下,攥紧拳头,离开了卧房。
崔令宜在床上躺到了中午。
相府里安安静静的,连鸟鸣都没几声。这一刻与上一刻并没有分别,时间仿佛已经失去了流速,凝固在黏腻的阳光之下。
又有人敲门进来了。
这次是谁?
噔噔噔,噔噔噔。
一只小手探进了床帏,撒娇似的推了推她的后背。
“都中午啦,婶婶为什么还在赖床呀?不能赖床哦,该吃饭啦,今天中午厨房做了襄儿最喜欢的蜜汁鸡腿,婶婶来和襄儿一起吃鸡腿吧!”
第106章 第 106 章
襄儿穿着粉白相间的小袄, 头上还簪了两朵新鲜的小花。冬天吃得多动得少,她比年前圆润了一小圈,看起来更加可爱。
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崔令宜,眨了眨眼睛。
她平日里早上都要起来念书的, 得跟丫鬟和娘亲拉扯个两三回才爬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人叫她起床, 她是直接被饿醒的。
醒来后吃了早膳, 她磨磨蹭蹭地不想读书, 娘亲竟然也没说什么, 由着她一边玩去了。
她心里暗喜, 又怕是娘亲忘了这回事, 跟丫鬟提心吊胆地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叔叔进了他们的院子。
她以为叔叔是来找娘亲的, 没想到是来找她的。
叔叔告诉她, 婶婶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 不吃饭,也不跟人说话,他没有办法, 问她能不能想办法让婶婶吃点东西, 说点话。
“到底是什么事啊?”襄儿很奇怪地问道,“婶婶为什么不开心呢?”
“嗯……说起来有点复杂, 也不太好解决,但, 小襄儿不用想那些事情,就当和以前一样, 是去找婶婶玩就好了。”叔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襄儿觉得很受用。
婶婶不高兴,全家这么多人都哄不好她, 竟然最后让她一个小孩子来哄,这真是对她莫大的肯定!她必得好好展示一番,让大家都来夸她!
“婶婶,婶婶,你想吃鸡腿吗?”襄儿把手伸进被子里,偷偷捏了崔令宜的腰一把。
许是没想到她会有这个动作,崔令宜猛地抖了一下,一把按住了襄儿乱动的手。
婶婶动了耶!果然,还是这招好使,娘亲总是用这招喊她起床。
襄儿晃起胳膊:“婶婶你不喜欢吃鸡腿吗?蜜汁的,我觉得比红烧的好吃!你觉得呢?”
崔令宜把她的手挪了出去,把被子压在了身下,不让她的手再进来。
襄儿于是脱掉鞋子,爬上了床,跨过崔令宜的腿,像个小虫子一样,一拱一拱,拱到了崔令宜身前。
她躺在崔令宜对面,眨巴着眼睛,纯良无害地看着崔令宜。
崔令宜沉默地看着她。
襄儿冲她嘻嘻一笑。
崔令宜翻了个身,再次背对她。
襄儿也不气馁,她早就知道婶婶心情不好,听说叔叔昨夜都被赶出房间了呢,好惨的,相比之下,她的待遇可太好啦。
果然,叔叔说的没错,她是小孩子,只要不闹得太过分,婶婶就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胆子更加大了一些,又凑过去,整个人都趴在了崔令宜的身上,沉甸甸软绵绵的,语声活泼:“婶婶为什么不理襄儿呀,要是不喜欢吃鸡腿的话,可以换个菜嘛,婶婶喜欢吃什么?”
她不但趴在崔令宜身上,还晃来晃去,简直像把崔令宜当成船在摇。
崔令宜实在受不了了,推开她,坐了起来。
她这一举动让襄儿更加兴奋。襄儿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趁崔令宜不备,直接卷走了她的被子。
被子又大又厚,她小小的一个人,拖着被子奋力下了床,然后把被子团了团,抱着个比她还高的、不成形状的“球”,往外面走去,边走边说:“我把被子拿走了,婶婶不许赖床了哦……哎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