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明白杜牧写下这句话时的心境,其哀其痛、其怒其愤,又岂可为外人言?
晚唐。
杜牧握着栏杆的手又紧了又紧,满脸悲愤:“阉宦作乱如此,朝廷危难,百姓倒悬,可叹如今庙堂之上仍是明争暗斗,简直令人不耻!”
他嘴唇颤抖着,想起这些年的浮沉见闻,仍是难免忧心忡忡,他虽远离政治中心,但一心记挂国事。先时长安城中,便有染坊宫人暴动,攻入宫禁,后来阉宦作乱、朝堂动荡,如今民众多苦,外族蠢蠢欲动,这样的大唐还能坚持多久?
他想起楚棠的介绍,晚唐、晚唐,这个晚是指多晚……
敬宗朝。
皇宫之中,李湛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王守澄的唤声把他惊醒。
“朕……死了?”
他的语气有些恍然,显然是难以相信。
王守澄一把将人扶住做出难过的表情,痛惜道:“陛下!奴婢有罪,未曾察觉刘克明这贼子的狼子野心,竟令陛下遇害,奴婢……奴婢愧对陛下啊!”
似乎是被“刘克明”这三个字刺了一下,李湛眼神一厉清醒过来,抓住王守澄的手目露凶光:“刘克明,刘克明这阉人竟敢弑君,朕要把他杀了!王公公,你派人去把刘克明杀了!”
他再少年心性、再好说话也不能任由杀了自己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逍遥!
听到“阉人”两个字的王守澄眼神一冷,很快掩饰过去,面上仍是殷切道:“陛下放心,刘克明胆敢弑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奴婢这就派人把他抓来,处以极刑!”
“对!”李湛狠狠一点头,眼里半是愤怒半是慌乱:“弑君之举大逆不道,就该处以极刑,你快去!”
王守澄将君王的急促看在眼里,他的心中划过一丝狠厉。
皇帝懵懂无知,但王守澄的心里却是门清。那刘克明本便与他不对付,刺杀皇帝估计是打的另立新君、挟制君王以弄权的目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当神策军是吃素的吗?
王守澄转过身冷笑,人算不如天算,本来是一年后的祸事,谁知道被水镜抖出来,倒也省得他再作图谋。
刘克明,哪怕你是不想死,也得死了!
另一边,刘克明胡乱抓了几把财物就要往外逃窜,他是有歹心,可水镜这时暴露出来,天下皆知,他哪里还有命在?
一把推开窗跳了出去,刘克明左右张望一番便马不停蹄地跑了起来,他对宫里的地形很熟悉,只要跑到僻静的地方去,只要跑过去……
他又急又乱,一心二用地踉跄逃跑,一不小心被凸起的石子绊倒在地,正欲爬起来时,一双黑色足履出现在他眼前。
“刘公公,这么急着要往哪里去啊?”
……
唐宫一场波折无人知晓,众人俱是心惊于这朝堂乱局,诸如李渤等忧心国事的大臣早已不约而同地出门往宫中赶,朝堂昏寐,他们既在其位,又怎么能不为之谋?
水镜里的楚棠“不为所动”,抛下炸弹后便“毫不留恋”地为这一段话题作结——
【千古文人,感时而动。正如司马相如、王维、李白等人的诗文里有王朝声威、治世清平、盛代昂扬,小李杜的笔下,不觉便有盛世的衰飒。
诗人们以敏感的心灵感受到时代洪流下的风起云涌,殷殷示警,而杜牧的价值在于,他为文而有史家眼光。】
她并不吝惜溢美之词。
【其实以文学作品探讨兴亡并不是个例,我们顺着杜牧往后,有《六国论》,有《汉宫秋》,有《梧桐雨》,当然更为典型的,还有孔尚任的《桃花扇》。】
画面一转,水镜上出现一本书册——青绿山水为背景,中有一树红艳桃花,灼灼如血,书册左侧一条白底,上书“桃花扇”三字。
水镜右侧则是一对戏装男女,两情绵绵,执手依依。
奉天殿里,朱元璋眼睛一眯:“怎么,这是要请咱看南戏?”
作者有话要说:
老朱:后辈是要请咱看戏楚老师:嗯……怎么不是呢?
1.三十五年……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择令名名之。——司马迁《史记》
2.牧之赋与秦事抵牾者极多,如阿房广袤仅百里,牧谓“覆压三百余里”。始皇立十七年始灭韩,至二十六年尽并六国,则是十六年之前,未能致侯国子女也……阿房终始皇之世,未尝讫役……歌台舞榭,元未落成,宫人未尝得居。——赵与时《宾退录》
3.晚唐时期,阶级矛盾异常尖锐,政治十分腐败。而藩镇跋扈,吐番、南诏、回鹘等纷纷入侵,更加重了人民的痛苦,大唐帝国,已岌岌可危,唐敬宗李湛却依旧“游戏无度,狎昵群小”,又喜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出自备课资料,找了下也没找到最终出处,将就贴一下吧4.《过华清宫》
其一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其二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5.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
6.南戏,元末明初盛行于南方的一种戏剧,比如遥远的第一课曾提过的高明《琵琶记》
7.教学内容参考黄厚江《阿房宫赋》名师课例和《鉴史料析文体辨真意——不急精品课〈阿房宫赋〉品鉴》(余倩雯)
第117章 阿房宫赋10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朱元璋颇有些感兴趣,他对南戏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前元之时,北曲杂剧盛行,而南方一代自宋以来便博兴的南曲戏文更是不减其辉,南北合流之后,人们的兴趣益向南戏转移,出现了一批佳作,先前楚棠提到的《琵琶记》便是其中的翘楚。眼前这幅图中的生旦二人,正是典型的南戏装扮。
朱权对戏文一道也颇有心得,他不仅爱听,还爱写,笔下有神仙道化的逍遥,也有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这样的风流韵事,当即便道:
“南戏多为花前月下、儿女婚姻之作,似水镜上这般形状,莫非也是一段帝王妃子,借讽美色误国?”
不怪他有此猜测,那提到的《梧桐雨》,用白居易“秋雨梧桐叶落时”之意,写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寄意悲切;而《汉宫秋》则是敷衍昭君出塞的旧事,倒置胡汉情势,写尽家国衰败之痛。两部作品,俱是以帝王妃子之情寄托兴亡之慨。
一旁的朱棣亦通曲道,他看得更仔细些,接着道:“十七弟的想法不无道理,但观水镜情貌,那小生装扮似不像帝王,倒似是个书生。”
楚棠放的是一个只到人物肩部的圆形小图,也是自书封上截下来的,不仔细看的确有些看不真切。众人听得朱棣提醒,又细细看了一会,只道朱棣说得有理。
“照这么说,一个书生怎么牵扯上兴亡之感了?难道这书生是文丞相?”
朱樉摸着下巴猜测,话音刚落就被人在后脑上拍了一把,朱樉抬头欲怒,结果就见朱元璋黑着脸气冲冲一顿骂:
“你个龟儿!文丞相赤胆忠心宁死不降,为宋室从容赴死,哪来一段风月情浓?哪个文人敢这样编排?再开口能不能过过脑子?!”
朱樉被骂得有点拉不下脸,又是不满又是委屈地嘀咕道:“那和国家兴亡有关的书生,眼见得的不就是一个文丞相吗?”
离得近的、名气大的、符合条件的,确实没有比文天祥更合适的了。朱元璋一哽,也不想争论了,挥挥袖子没好气道:“行了行了,猜什么猜,一会儿后辈不就要讲了?”
众人:……
也不知道这个话头到底是谁起的。
元朝。
山水江南,曲水流觞,一众耄老向着正中央的人道贺:“仁甫贤弟,名流千古可不是一件易事啊!”
一身落拓的白朴遥遥举盅:“谬赞了。”
他本是心灰意冷,再作词曲不过一抒愁情。曲剧鄙薄,士人君子多不屑为之,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已经是最能写心的文字了。所幸,后人并未辜负这份心。
白朴半是悲叹半是欣喜,复斟一杯酒:“多谢诸位了。”
又看一眼天边水镜,扬手一饮而尽。
亦多谢,后来人。
浙江。
马致远临轩就桌上杯碟敲起节奏,荒腔走板地唱起新写就的一支《梅花酒》:“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世道浇漓,人命如何啊!”
飒飒秋风拂轩而入,独坐的曲状元意态寂寥,词曲扬名、百代声名,竟也不能让他真正开怀。
兴亡一事,本就熬人。
第一次,被水镜cue到的荣耀尚不及心中浓重悲苦,但仍有不少人看着这风雅的名字升起来了几分期待,桃花多情,扇以寄情,情爱之事,又是如何与国家兴亡扯上关系呢?
众人翘首,楚棠娓娓道来:
【《桃花扇》是清代作家孔尚任创作的一部历史剧,剧作借秦淮名妓李香君与复社文人侯方域的离合之情,展现南明王朝的兴亡旧事,其寄意,如作家本人所说,是“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
奉天殿。
先前还饶有兴趣的朱元璋如遭雷击:“南明旧事!这《桃花扇》写的是咱大明的兴亡?!”
热热闹闹讨论的皇子们同样觉得难以接受,沉着脸不敢说话,后知后觉的朱樉瞠目,一拍大腿:“可恶!到头来看的是咱大明的戏?!”
朱元璋一听就黑了脸,恨不得打死这个龟儿子,抬脚踹了上去:“不会说话就给咱闭嘴!”
挨了一下的朱樉仍在发懵,其他兄弟用怜悯的眼神看一他一眼,一致决定离这个头脑简单的人远点。
唐朝。
白居易喃喃着水镜上展示的话:“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好啊!市井俚曲而付之以大义,裨补时俗惩创人心,此非圣贤不能道,孔尚任有俗笔而谈雅正之心!”
晚唐。
杜牧敛容正襟危坐,一篇风月戏文竟有如此严正之旨,他对这篇和自己的辞赋对举的文章期待极了!
北宋。
苏轼面带赞叹:“诗可言志,词可言志,戏文亦可言志,雅俗岂在形式邪?”
这《桃花扇》的题旨当真是雅正极了!
清代,淮扬。
兴化宅中,孔尚任与老年冒襄相对落座,他们将水镜里的话听得分明。这种被透露后事的感觉太过玄妙,他们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怔愣良久,冒襄堆叠的眼皮动了动,臂下用力撑着桌案,颤巍巍的就要起身。
对坐的孔尚任反应过来忙站起将人搀扶住:“冒老,您这是……”
冒襄并不言语,借着孔尚任的力气站了起来,复又将手臂从他的手下抽出,退后一步站定,肃容拱手,长揖一礼。
孔尚任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将人扶起,急声道:“冒老,您这是做什么?晚辈岂能受您如有此大礼?”
冒襄是前朝遗老,明末南京四公子之一,此时已是八十岁高龄,他二人忘年相交,但孔尚任向来敬重这位老人,此时又岂敢受他的礼?当真是惶恐万分。
冒襄抬头,他当然明白孔尚任的意思。布满沟壑的脸上带了几分笑:“老夫此举,非为其他。”
冒襄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对方勿要紧张,接着道:
“老夫生来,忝活八十春秋。昔日明亡之时,本该仿效诸贤,与故国同去,苟活如今,不过亦是以故国为念。易代之际,沧桑巨变,老夫虽历其间间,仍犹觉惶恐,故每与你讲述时,惝恍悲切不自胜。
明如何亡、国如何灭,这些年来老夫一直在思索,可幸你以如此雅正笔法,作史家三思,鼓震世人,老夫方知,这百里奔走、一月盘桓、日夜相叙是值得的了。这礼,你受得。”
他言辞切切,说话间眼眶已然有些泛红,仍不顾孔尚任的惶恐,执意挣开,躬身向他全了这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