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齐军的前军已抵关城,在将领指挥下准备安营扎寨,后军还在井陉道中,看不到尽头。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仿佛一道汹涌而来的大浪,随时可能把小小的井陉关连同城头的陆字大旗一起淹没。
看到这样情形,王通心中不由豪情顿生,光凭他大齐如此精兵良将,硬推也该将这井陉关推下来了。
见到王通面上胜券在握的神情,立时有谋士上前奉承道:“陛下亲征,天威所至,何须亲自动武,那陆正杨若真是识趣,合该自缚、然后纳城而降!”
王通闻言,立刻哈哈大笑,周围那些将领不由暗骂,还是这些读书人会拍马屁。
但王通笑着,却忽然心中一动,他与陆正杨并非没有联络过,早先陆正杨亦曾受过大齐的封赏为真定王。
而现在嘛,他派出的谍报早已打听得清楚,陆正杨与顾泽成虽是翁婿,却因为独女在顾泽成后宫之中并不遂意,陆顾二人之间颇多嫌隙,此番只有陆正杨率真定军来抵挡齐军、顾泽成竟未能派人支援便是明证,城头上分明只有陆字旗。
要知道,抵御齐军消耗的都是真定的兵士钱粮、这些俱是陆正杨自己的家底,成全的却是顾泽成的基业。
而且,齐军上下都明白,只要后军抵达,一应攻城器械准备完毕,以齐军与真定军的兵力对比,推平井陉关只是时间问题。届时,陆正杨消耗了实力,在河北又何以自处?
倒不如降了大齐,他王通自有胸襟,便让陆正杨继续当这真定王,甚至当河北王又有何不可?总比他与那女婿面合心不合的强罢?
而一旦陆正杨愿降……河北形势必定大变!届时拿下河北不在话下,他手中亦多了一个对付顾泽成的人选!
王通随即道:“尔等谁愿替朕劝降陆正杨?”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盘算起来,陆正杨先时不愿意从陛下,那是因为他那女婿先时同他关系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大军已经摆在真定面前,难道他还不知道怎么选嘛?
这劝降的可能性极大呀!
立时就有谋士出列:“臣愿往!”
王通满意地目送其人单骑往井陉关而去。
谁知不过半刻钟,那谋士便被送了回来,却是并不完整,只有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王通气得拔剑出鞘:“朕誓杀这老匹夫!”
众将齐声称是,一时间,齐军上下皆是对这井陉关势在必得!
虽然恼怒陆正杨的不识抬举,王通却也是个谋大业之辈,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他只是觉得,陆正杨此举未免太过奇怪……就是,太过坚决。
这谋士被如此之快斩杀,可见陆正杨都未曾犹豫,亦未曾留下半分与大齐周旋的余地。
想到谍报中提及的那些消息,陆正杨之女甚至一度要与顾泽成和离,甚至再无子嗣的可能,陆正杨为顾泽成守关到底图甚?
难道陆正杨不是为顾泽成,是为他自己?难道他还想自己谋夺天下不成?
想到这里,王通自己都觉得荒谬。
因着是大军攻城,王通此时决心做足了准备强攻井陉关,后军还拖着沉重的辎重粮草、攻城器械在狭窄的井陉道中,要尽数出来还需要几日,王通并不急于一时,他自将帅营扎在半山腰之上,与前军营寨互为犄角。
这样的安排也是有讲究的,因为帅营在半山腰上,位置更高,哪怕前军战事不利,帅营压阵的主力也可以随时支援,让守在井陉关的陆正杨无功而返。
日暮时分,连续跋涉数日才安顿下来的士卒们便烧火做饭,将领们也是决定让兵士们好吃好喝好好休息,恢复体力以备来日攻城。
王通在帅营门口眺望井陉关,只见最后一道日光缓缓自那小小的关城上消失、隐约还能看到城头兵甲折射出来的光芒、还有城前深深的壕沟,那陆字旗也缓缓隐没在黑暗中。王通不由冷笑道:“老匹夫,这般尽心为你那半子守河北,你那女儿早生不出儿子来,我看你回头要怎般收场!”
这一夜月黑风高,竟是半点月光也无。
谁知二更时分,王通忽然被近卫摇醒:“陛下!起火了!”
王通惊醒过来,听得营帐外沸腾喧嚣只觉得心惊肉跳,但他毕竟经历过许多场面,很快镇定下来,并对匆匆赶来的将领道:“想必是陆老匹夫趁着我大军扎营未稳,趁夜偷袭想捡些便宜罢了,稳住营中,不必惊慌,莫给他以可趁之机。”
谁知那将领惊惶叫道:“不!陛下,不是偷营!前军大营全部烧起来了!前军……已经没了!”
王通大怒,正要将那将领问斩,却听得自己的近卫也惶急道:“陛下,火势太大了,前军已经乱起来了,陛下快撤吧!”
王通茫然间被推上了马,他看向山下,前军大营所在之处,熊熊烈火将天空都映得火红一片,连井陉关都被这火势遮挡,数不清的齐兵裹着烈焰凄厉惨嚎,剩下的兵士争相逃离营地。
但井陉关那头早就准备好的深深壕沟,非但是最好的隔火带,底下似乎也早埋好了什么机关,逃过去的兵士再没有几个爬起来的,便能爬过壕沟,还有冷冷守在那头的真定军将之一个个戳死;
看到这情形,更多的齐兵争先恐后往帅营而来,前营数万大军,真正烧死的最多数千,但更多的兵士,却是在这逃亡之中互相踩踏而亡。
这一幕便是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王通不由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烧得这样快、这样大……”
那将领也是失神道:“只怕陆老匹夫早就算准了我军安营扎寨之地,深埋了易燃之物……”
一旁的近卫却已经急得不行:“陛下!此时不是深究起火之时,帅营只怕也要乱起来了,为防不测,还请陛下起营退入井陉道中!”
果然,随着惊魂未定的前营乱军不断后撤,帅营也渐渐混乱起来,虽然有将领极力约束,甚至是刀兵相逼,但营盘面积太大,这样一再被冲击,只怕主力大军亦要跟着混乱起来。退入井陉关中,可以有效收束面积、从容收拢乱兵。
王通立刻冷静下来,不错,事已至此,前营已失,好在大军主力还在,纵有兵力损失,亦可改日再推井陉关,便是今日一着不慎踩中了陆正杨的陷阱,下次也不可能再中,胜负乃兵家常事。
王通于是立刻下令,帅营缓缓起拔往井陉道中退去,好在山下火势颇大,映得半山腰都十分明亮,军中虽有些慌乱,却不至于失了军纪,自有将领留在道口收拢乱军。
齐军主力缓缓撤入狭窄的山道中,两侧高山幽深,全赖军士自己点起火把,士气十分低迷,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多少声响。
自有将领另选安营扎寨之所前来禀报,王通挥挥手,并不在意这点细节,他心中只觉得晦气,这井陉关之战,开局便不甚顺遂。
谁知,便在此时,高山之上,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王通老儿,可满意本王给你准备的礼物?”
王通心中正惊疑不定,突见山道头顶,两侧山上都亮起火把,宛若天亮了一般,映亮整条山道。
王通面色惨白,不好,中计了!这才是陆正杨准备的杀手锏!
注1:为了简化剧情,此处井陉关地形与真实的井陉关不一致,但是历史上,类似的战术是出现过的,绕道飞狐陉自井陉后方追击。
第46章
王通此时哪里还不明白,前营营盘上的那场大火不过只是陆正杨在诱他退入井陉道中,这陆老儿,竟是早早就埋伏在了两侧山头之上!
此时王通心头万般后悔,早知如此,哪怕命主力将前营溃军悉数绞杀,便是收拢不了那些败兵,也好过如今主力退入这狭窄的山道之中,被陆正杨所阻!
随着头顶火把亮起,无数磨盘大小的山石滚滚而下,在惨叫声中,无数兵士被压断腿脚,更多的兵士却是连声响都未能发出就被砸成肉泥。
近卫此时也是面色惨然:“护驾!护驾!”
此时齐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军纪,纷纷急着寻找掩体,但这狭窄的山道中,能寻到的掩体十分有限,更多的兵士则是惊惶逃跑、抢夺掩体,在两侧高山夹住的山道中,再次发生了无数惨烈的踩踏和杀戮。
王通身周都是精锐,抢占掩体的杀戮中,自然也是最为得力,将他牢牢护住。
王通此时看得分明,他们主力大军人数众多,在山道上绵延甚长,而头顶两侧高山极陡极险,陆正杨能带上去的必定都是精锐,补给都是个大问题,他的兵力必定有限,故而,他虽然占据有利地形,但能砸到的山道十分有限。
而陆正杨这次埋伏,首要目标必是为了守护身后的井陉关,所以,越往身后的井陉关,山道上的埋伏必定越重,唯一能活命的方式,便是往井陉道深处逃。
只要能逃出陆正杨埋伏的范围、逃到后军驻扎的关卡之地,届时两军汇合,有关卡和阵地的掩护,陆正杨再如何也无法继续伏击。
王通咬牙切齿,胜败乃兵家常事,但陆正杨此番令他大败,待他汇合后军之后,誓要推平井陉口,屠尽真定城!
并不只是王
通一人有此判断,齐军中不少将领亦有见识,索性扔下辎重粮草,速速往井陉道深处而去,果然,不多久,便再不见陆正杨的伏兵与火把。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关卡模样,按照出兵时的部署,前军抵达井陉关,后军便该抵达此处关卡,随后几日再到井陉关汇合。
看到了隐约的营寨,一夜惊惶不定的残军才放慢速度,队伍里此时才响起隐约的哭声。这一夜,先是前军营寨大火,再是山道伏击,多少兵士死得不明不白,皆是袍泽手足,如何能不伤心哭泣。
但若论伤心,只怕再没有人比得过王通,不知道此次带出来的二十万大军还能剩下多少……
王通自己已是狼狈不堪,但看着这支残军,他更是心头滴血。
二十万大军不是一个小数目,且不说顾用所谓的五十万大军有多少水分,大齐这头自昆阳一场大败便损耗了元气,再次凑起这二十万大军,已是王通全部家底。不客气地说,如今大齐各地边防都已经被他抽调到了极致,只怕一些山匪起事造反都已经无力镇压。
连年的政局波动、频繁的战事,早令整个大齐民生凋敝、白骨盈野,朝野更是人心浮动,若能打下河北,这局势还能缓和一二;若不能打下河北,不客气地说,只怕齐地百姓暴动起来便能推翻王通。
故而,这二十万大军,实是王通期盼能收拢河北军、令大齐国力能够翻身的本钱,没有想到,连井陉关都未打下,便白白折损了这许多。
但越是这般时刻,在下属面前,他越是要拿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来,他于是哈哈大笑道:“陆正杨这老匹夫当真是无用至极,当日真定王何等威名赫赫,井陉设伏也不过如此!都打起精神来,汇合后军,我等再去井陉!告诉儿郎们,这次真定城,允许劫掠!”
左右皆是震惊地看着他,但周遭原本低迷到了极致的士卒,登时便振奋了起来。
一般自诩为正规军的行伍,多会用军纪约束士卒,不得扰民,更不可能允许劫掠。
要知道,这样的劫掠,于城中百姓而言,便是烧伤抢掠的滔天灾劫。
王通自诩为天下正统,更有朝廷大义。而今却似个输到极致的赌徒,要将所有一切押上赌桌,又岂止那些他原本坚守的道义。若他还能有这天下,道义能助他坐稳这江山,可若他即将失掉这天下,要道义又有何用?
所以左右那些或震惊、或失望的眼神,根本不在王通眼中,他只径自朝关上而去,迫不及待要去井陉关打个翻身仗。
便在此时,好似是觉察到了这支残军的靠近,关卡上亮起灯火,残军中自有人上前通报身份,关卡下那黑洞洞的大门缓缓打开,待王通领着残军正要入内时,那大门内,突然传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抓住王通老儿!”
关卡上,在灯火映照之下、箭落如雨;关卡下,着甲骑兵犹如出笼的猛兽,扑杀而出。
同一时刻,关上、关下,同时亮出一面帅旗——“顾”!
王通一时间竟有些茫然,顾?难道是顾泽成?可是怎么可能?顾泽到底是从何处来的?他的后营大军呢?
近卫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陛下!快逃吧!”
王通看着败逃不及的左右残军,更是惶然无措,逃,往何处逃?如今前有顾泽成大军掩杀,后有陆正杨在山道埋伏,竟是进不得、退不得,还能逃到哪里?
此时近卫见王通仿佛魂思不属、竟没有半点反应,近卫已经顾不得失礼,立刻脱了王通那醒目的头盔甲胄,自己穿上:“陛下!好好活下去!”
然后,这近卫便举起王旗,朝另一处奔去,此时不过黎明时分,天色蒙蒙亮,顾泽成大军又哪里分辨得清谁是谁,只跟着大齐王旗汹涌而去。
王通几乎是被败逃的溃军裹挟着逃入险峻的山林,再无所踪。
待天光大亮时,这一场掩杀才渐渐结束。
王通所谓的二十万大军,纵有少数逃得一条命去的,却已经整个建制被彻底打没在这井陉道中。
顾泽成并没有扩大战果之意,见齐军已经全然没有抵抗的意志,收拢了败军俘虏便往井陉关而去,不远处的高山上,看到顾字大旗,真定军显然也是大吃一惊,再三确认了顾泽成身份之后,陆字大旗才缓缓自山上而来,两军汇合。
早在出兵之时,顾泽成命郭继虎先去唬住顾用,自己却领着两万精兵自飞狐陉绕道河东,一路兵马不歇,几乎是紧紧跟着大齐后军的脚后跟从井陉道进去。
大齐后军皆是负着辎重器械,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最后的行伍,哪里能想到自己身后会有大军袭来?整个关卡被顾泽成轻松拿下。
顾泽成原本计划是在关卡中休整一夜,明日再率军自王通身后继续掩杀过去,不过出于率兵奇袭的谨慎,他命令士卒熄火安静,不得喧嚷不打旗帜。
谁料半夜便有逃得快的齐军逃到关卡中,顾泽成这才知道陆正杨设伏之事,立刻命令士卒起身准备,这才彻底将王通手上这支残军彻底掩杀。
就连陆正杨也一脸佩服地道:“陛下奇谋,臣当真是想不到。”
顾泽成也微笑道:“岳丈亦是用兵如神,朕本想率兵自后掩杀,以解井陉关之危,只是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知会岳父,如今看来,朕这是多此一举了。”
陆正杨连连道:“若无陛下,哪能有如此大胜!”
但陆正杨心中却冷笑,什么时间仓促……这顾泽成分明不安好心,只怕他原本的计划里,自王通身后出兵,不论是王通还是他陆正杨皆无防备,而顾泽成大可等他二人杀个天翻地覆,他再出兵,大可坐收渔人之利!
届时,他陆正杨若是败了,顾泽成正好收拢真定军;若胜也是惨胜,顾泽成自有千般手段可以拿捏。
顾泽成这声岳丈叫得越是亲热,其行事便是越是叫人齿冷。
当真是好一番深沉算计,若非殊儿在宛城早早探明他虚实、猜到了他的用意,只怕陆正杨当真会着了他的道。
想到陆青殊接下来的计划,陆正杨故意道:“陛下,如今王通大败,河东必定兵力空虚,何不趁此良机,拿下河东以进关中?若能拿下河东、关中,再有河北之地,则天下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