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燃用力抹了一把脸,然后便看到了这一池子水里除了自己之外仅有的三个人。
满身都是伤疤的高粱杆,以及同样满身都是伤疤的温老嘎。
还有已经壮实了许多,长高了许多,手里正拿着一条白毛巾递过来,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赵守宪,他的手上还带着一串磨出了包浆的五帝钱。
“这才几年的时间?没看出来你小子都这么壮实了?”
卫燃接过毛巾的同时故作打趣的问道,“这日子过的可真叫个快啊!”
“谁说不是呢”
高粱杆靠着池子的边缘,颇为自嘲的叹息道,“这日子过的可真快,咱们张将军都被骂成了卖国贼了。”
“四年了”
温老嘎跟着叹了口气,“四年四个月了,这日子过的可真快。”
“都四年了...”
卫燃和高粱杆不由的怔了怔,前者此时已经确定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更确定了那座桥确实是那座桥,而后者则想到了另一件事。
“卫老弟,还记得当年咱们打的赌吗?”高粱杆看着被氤氲的水汽儿遮住的屋顶呓语道。
“记得”
卫燃同样看着朦胧的屋顶,“还有8年”。
“是啊,还有八年呢。”高粱杆叹了口气。
“什么还有八年?”温老嘎问道。
“当年在喜峰口”
高粱杆儿说道,“我和卫老弟打赌还得多少年才能赶跑了鬼子。”
“12年?”
“卫老弟当时说只要十二年”
高粱杆儿叹了口气,“我拿我当时的盒子炮当赌注的,可惜,为了让那些伤兵跑活下来,我把那俩盒子炮拿去换骡子车了。”
“好歹你那照相机是没丢,不然你们俩那照相馆可开不起来。”赵守宪在旁边说道。
“守宪这话可没说错”
温老嘎说道,“你们俩这些年是去哪了?”
“我伤好之后回了一趟察哈尔”
高粱杆儿说道,“两年前鬼子占了察东的时候,我杀了几头鬼子,之后一路往西逃了大半年才又回来。”
说到这里,高粱杆儿指了指卫燃,“他去了通辽,去我们那兄弟郭光棍家里看了看,绝户了,都被鬼子杀了。”
“说起这个”
温老嘎说道,“当年你拜托我们找的这个郭光棍的女同学,我们找见了她家里人。”
“她人呢?”
刚刚还有些意志消沉的高粱杆儿哗啦一声坐直了身体,“那妹子在哪呢?她那儿有郭光棍的消息吗?”
“33年秋天的时候,我去你当初和我说过的那个学堂找见了郭小兄弟的老师。”
温老嘎说道,“通过那位女先生,我们找见了他稀罕的那个妹子,不过这个妹子当年就跟着家里去了金陵了。”
“哗啦!”
卫燃像是这池子里有电似的坐直了身体,“哪?!你刚刚说哪?!”
“金...金陵,怎么了?”温老嘎看着卫燃问道。
“知道她在金陵哪吗?”
卫燃只觉得一股让他陷入绝望的凉气儿都从脚底板一路蹿到了天灵盖儿。
“唉!在打听了。”温老嘎说完,卫燃也绝望的坐回了池子里。
现在已经是1937年了,如果刚刚提到的“4年4个月”是确切的,那么现在他们既然还有心思泡澡堂子,想必鬼子还没“丢人”呢。
可相比此时此刻的紧迫,金陵的图沙在年底可就要开始了,郭光棍暗恋的那个姑娘...她...她能躲开吗?
可一定要躲开啊...
“那个王炳初的家里,我倒是去蓟县找见了。”
温老嘎叹了口气,“也算半绝户了,我找见的时候,他爹娘都病死了,他哥也早就参军了生死不知,他嫂子当时带着个半大丫头沿街讨饭活着。
嫂子把那丫头子托付给我之后当天夜里就走了。”
“那丫头子...”
“在我和守宪开的那个草药铺子里跟着做事呢。”
温老嘎叹息道,“那孩子今年13了,我打算着再等两年,就让她和守宪成婚吧,以后也算是有个家了。”
“王妹妹还小呢,说这个干嘛?”
赵守宪红着个小脸说道,“我哪有心思成家,我要打鬼子呢。”
“打什么打”
温老嘎叹了口气,带着绝望说道,“哪打的清呦,我看呢,早晚要被这小鬼子把全国都占了。”
“打不清也要打”赵守宪紧绷着小脸说道。
“唉!莫谈这些了!”
温老嘎叹了口气,“再泡一会子,我带你们去吃个早饭。以后咱们两家生意对门不对行,有事相互照应着吧。”
说到这里,温老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朝着旁边的赵守宪使了个眼色。
得到暗示,赵守宪站起身走向了这澡堂子的门口,坐在了搓背用的竹床上。
“等下你们哥俩去我那儿,我送你们点好物件!”
温老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俩那照相聂影的生意可做可不做,以后跟着我混吧,我这儿有个积阴德的劫道儿买卖!”
“什么买卖?”
高粱杆儿顿时来了兴致,“这劫道儿还能积阴德了?”
“那可就要看劫谁了”
温老嘎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一些,“京津之间经常有往来的鬼子商人,我放出去几个招子一直盯着鬼子的几家买卖呢。
只要隔三差五劫他们一下子,那真叫一个仨月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干了!”高粱杆儿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温老哥怎么不回二十九军了?”卫燃突兀的问道。
“你们不也没回去?”温老嘎沉默片刻之后反问道。
“咋敢回去呦”
高粱杆儿叹了口气,“整班整排,甚至整个连都死在峰口上了,咱活着回去了算怎么个事儿?咱们该死在长城上,唉!”
“是啊”
温老嘎叹了口气,“咱们就该死在长城上,也不用背了这卖国贼的骂!”
“算逑!不泡了!”
高粱杆儿说着已经站起来,“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盘算盘算那积阴德的好事儿!”
“去我那草药铺吧”
温老嘎说着也站了起来,同时不忘低声说道,“这个澡堂子也有我的股儿,另一个东家也是一起做买卖的。
以后要是遇到麻烦了,往这儿跑,从后门溜出去。”
“成!”高粱杆儿用力点了点头。
草草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四人各自换了条夏凉布的裤子和对襟的汗衫,又踩上圆口布鞋,随后趁着天色将亮未亮,在温老嘎和赵守宪的带领下,钻进了旁边一个弥漫着草药香气的铺子里。
此时,这间草药铺子已经拆了门板开始营业了,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姑娘正在忙着擦桌子扫地呢。
“这就是炳初老弟的侄女,乳名叫以沫,她爷是个教书先生,亲自给她起的名儿呢。”
温老嘎说着招呼了一声,“以沫,来,喊人儿,这是你高叔叔,这是你卫老叔,他们和你二叔在一个战壕里打过鬼子呢。”
“高叔叔,卫老叔。”
这个叫以沫的文静姑娘恭恭敬敬的喊了人,“快进来坐吧,我给你们泡茶。”
“送去后面吧”
温老嘎说道,“守宪,你在前面盯着。”
“哎!”
赵守宪连忙应了,转而开始帮着以沫点燃了门口一侧熬药的炭炉子。
随着温老嘎绕过泛着药香味的柜台,三人钻进后面的小间儿之后,温老嘎拽出来一个装有草药的竹筐,在里面翻了翻之后,取出俩包袱推给了卫燃和高粱杆儿,“自打知道你们俩要来这宛平城,我就开始给你们备着这份儿礼了,快打开看看!”
相互对视一眼,卫燃打开了手里这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
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不由的一愣,这里面的东西并不多,但却格外的贵重。
一条崭新崭新的而且塞满了子弹的九龙带,两个露出枪把的盒子炮枪盒。
“正经德国造的插梭匣子”
温老嘎低声说道,“这个是我和我那朋友去城东砸了一个买办的巢窝子搜出来的,送给你俩防身用了。”
“这可太贵重了”
高粱杆儿抽出这俩盒子炮稀罕的说道,他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收着吧”
温老嘎得意的说道,“现在别说我自己了,连守宪这孩子我都给他配上花机关了。”
“温老哥这么说,我可就不跟你客气,厚着脸皮收下了。”高粱杆儿说道。
“客气个啥!”温老嘎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