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咸菜一元兩個
掀开这木头箱子的盖子,卫燃不由的哑然。
这箱子里,包括盖板都有厚厚的一层白色塑料泡沫用作保温,里面有一半的空间铺着一条白棉布的小棉被,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热气腾腾的烧饼,另外还有个竹夹子。
箱子的另外一小半隔舱里,严丝合缝的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搪瓷茶盘,里面堆着几圈灌肠,其上还有个带盖子的搪瓷奶锅,里面装的全都是油汪汪的炒咸菜丝。
“还真特娘的专业呀...”
卫燃扣上盖子的同时不由的看向车尾,这货斗的后半部分,一半的空间摆着一口小吊炉。
扯淡的一点在于,这吊炉根本就是自己去赵老先生家拜师学艺的时候,老家父子用商用天燃气瓶给自己改装的那一个。
货斗里剩下的最后约莫着四分之一的空间是另一个木头箱子,两个箱子之间仅有的缝隙里放着一块并不算大的案板以及一把同样不算大却格外趁手的菜刀,和旁边栏板的缝隙里则是装在档案袋里的厚厚一沓草纸。
而在最后这口箱子里面装的,却是一袋袋装在大号牛皮纸袋子里的煤球。
特么至于这么精致吗...
卫燃在暗自腹诽中吃完了手里的烧饼夹灌肠,随后去这小院的另一侧厢房乃至那三间正房看了看。
这一圈下来他也发现,这个实在是不算大的院子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另一侧的厢房是闲着的,正房也有一半是闲着的,那里面也只是放了一桶汽油罢了。
不过,他倒是从正房卧室里找到的一张报纸得以确定,此时是61年的4月。
除此之外,他也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个看起来怕是已经40岁的老男人。
抬头看看天色,卫燃不敢再耽搁,将厢房里那些刚刚做好的香肠和烧饼全都装进车里,又把炉子里的煤球铲到吊炉里并且续上煤球之后,立刻打开了院门,启动那辆三轮摩托,突突突的将其缓慢开了出去。
只看门外的街景他便知道,这里应该是眷村,这一点,只从那些充斥着对大陆各个城市回忆的小店名字,以及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嘴里来自大陆各地的口音就能看出来。
就在卫燃琢磨着要不要开始吆喝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让他下意识的捏住了刹车。
“打烧饼的,给我来六个烧饼夹灌肠,四个夹炒咸菜。”
循着声音看过去,卫燃不由的喉头有些酸涩,喊住他的并非程官印,而是李小五,曾和自己一起在铭乡戏班子做学徒,曾和自己一起在申城杀鬼子的李小五!
“哎!来了!”
卫燃用格外洪亮的嗓音应了一声,也彻底熄灭了这辆才开出家门没多远的三轮摩托车——他和小五竟然是邻居。
“生意怎么样?”
同样已经不年轻的李小五拎着一个竹篮子走到车边问道,顺便还散了一支万宝路给卫燃。
“谢谢长官!今天刚出来呢!”
卫燃热情又洪亮的应了,同时也将香烟接过来夹在了耳边。
“别叫长官了,叫我老李就行。”
李小五宽和的说道,随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卫大哥,要不我帮你找个差事?”
“不用”
卫燃一边取出烧饼丢进吊炉复烤一边低声说道,“这个就挺好。”
闻言,李小五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将几张纸钞递给了卫燃,就在一边看着他熟练的取出一截灌肠切成片夹在烧饼里,又熟练的用草纸包好,然后又看着他夹了四个咸菜烧饼,并且将它们整齐的摆在了竹篮子里。
恰在此时,一个看着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光着膀子跑了出来。
“铭华,喊卫叔叔。”李小五抱起这个小家伙说道。
“叔叔!”
李铭华,这个年轻之后会成为苔版季马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喊了,而且带着一丝丝申城的慵懒口音。
“哎!”
卫燃高兴的应了,同时也慷慨的将切剩下的一截灌肠丢进了李小五的篮子里。
他开心,他当然开心,他真的又一次见到了他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第1895章 不想家
眷村路边,卫燃和李小五在一番谦让之后,后者收下了那根送给李铭华当零食吃的灌肠,卫燃也收下了对方额外支付的两元钞票。
目送着那父子俩走进他们的家里,卫燃记下了对方的家门之后,重新发动了三轮摩托,慢悠悠的朝着前面开着,时不时的,还会像模像样的吆喝一声“烧饼——!吊炉——烧饼——!夹灌肠——夹咸菜!”
在他的吆喝之中,时不时的便会有人走出家门将他拦下来,在一边围观着他用那口袖珍的吊炉复烤上或多或少的烧饼,动作麻利的夹上灌肠或者咸菜。
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眷村远没有后世遍地二冲程发动机腔调,反而充斥着大陆南北各地的方言。
这其中,他甚至听到了来自廊市特有的口音,也目睹了那位和自己此时年岁差不多的老兵,在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个滚烫的烧饼夹灌肠之后,蹲在路边哭的泣不成声——他想家了,大概吧。
闻言,卫燃无奈的摇摇头,碍于活爹的要求,他甚至没办法赠送对方哪怕一个烧饼皮。
他能做的,也只是掰下一小截灌肠递给了对方——回归任务里可没提灌肠不能白送,大概吧。
见这老兵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卫燃再次递了递,“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只是一句话,那名老兵的眼泪便再次掉了下来。
卫燃无意于去深究这个老人在战争年代到底做过什么,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是自愿来这里还是被迫裹挟至此,无论他是否残害过百姓,此时此刻的他已经饱尝了苦果。
没有再管这个不知是不是可怜人的可怜人,卫燃继续夹了一些烧饼仔细的摆进了那个小吊炉,一一招待着那些或是年长或是年幼的食客。
“再卖我十...二十个!”那名老兵挤过来,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过来,赤红着眼睛说道。
“我每天都出摊”卫燃叹息道。
“卖给我十个”这名老兵降低了要求。
“你吃不完”
“吃的完”
这名老兵说道,“给我老婆孩子都尝尝,他们...他们都没吃过。”
闻言,卫燃叹了口气,“等等,下一炉是你的。”
“好!”那老兵连忙应了,随后退到了一边,出神的看着卫燃操作着那台小巧的吊炉。
“你...你是哪的?”那名老兵试探着问道,“老家是哪的?”
“沧洲”卫燃一边忙一边回应道。
他并没有问对方是哪的,他去过廊市的陈启家,他记得那边的口音。
“那边的鱼得(dei),泥鳅更得。”这名老兵嘴里冒出了一句卫燃能完全听懂的方言。
“是啊”
卫燃同样用自小就会的方言答道,“这烧饼和灌肠就打你们那边学的,一样得。”
“报纸上说家里闹灾了”那名老兵担忧的说道。
“是啊...”卫燃用叹息给出了回应。
说完,这两个世界的两代、两地人也相继陷入了沉默。
这条并不算多么宽敞的小街边,也就只剩下了其余食客夹杂着对各自家乡美食怀念的闲聊,以及吊炉烧饼和热气腾腾的灌肠弥漫出的香气。
不久之后,其余几名食客相继离开,卫燃也重新给那名老乡复烤了满满一锅个头并不算大的烧饼。
“全都夹灌肠吗?”卫燃头也不抬的问道。
“夹三个炒咸菜吧”那名老兵怔怔的说道。
“好”卫燃干巴巴的应了,用那把精巧的小菜刀将那些外酥里嫩的烧饼一一切开,或是夹上了灌肠,或是夹上了咸菜,用草纸仔细的包好之后,放在了对方摘下来的帽子上。
“明天你还来吗?”这位老兵最后问道。
“来”卫燃点点头。
“那就好,一定来。”这老兵说着,将那两张10元的纸钞塞给卫燃就往回走。
“等等,找钱。”卫燃招呼道。
“下次再说”那名老兵说话间,已经从他的帽子里拿起了一个烧饼大口大口的吃着。
“早点回家吧...”
卫燃叹了口气。有刚刚这位老兵以及李小五的“照顾”,再加上刚刚那些零散的食客,他今天出售50个烧饼的任务量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了。
封死了吊炉上下的火门,卫燃重新启动摩托继续往前开着。
这一路上,他也在这小小的眷村里找到了商店、肉店、粮油、杂货店、乃至理发店、药局等等等等。
然而,当他将这个小小的眷村逛了一整圈总算卖出了50份烧饼的时候,却根本没有见到程官印的影子。
再加上箱子里还有不少烧饼和灌肠,本着不能亏本经营的准则,卫燃索性离开眷村赶往了更加城区的方向。
这一路走一路吆喝,卫燃也时不时的取出相机拍下了这个时代的街景以及街上的那些人。
当卫燃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这条街的路边,正挂着一人一元募捐的横幅,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还有一些年轻的姑娘敲打着军鼓进行的义演。
而在台子边上,两个募捐箱边已经排起了长队,男人、女人、老人以及孩子,大量说着华夏各地方言的民众排着队走到募捐箱的边上,干脆的投进了数额不等的纸币。
与此同时,也有捐过款的人围拢到了卫燃的三轮摩托周围。
在他的忙碌中,也在那些民众对大陆灾情忧心忡忡的讨论中,箱子里的烧饼搭配着灌肠或者炒咸菜渐渐都卖了出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卫燃注意到远处传来了一声吆喝。
“油炸——臭豆腐!正宗——长沙——臭豆腐!大刀——臭豆腐!”
是程官印!
卫燃匆忙扣上了吊炉周围的几个卡扣免得上下移动,随后借着箱子的掩护取出了那台尼康相机挂在了脖子上。
循着吆喝,他看到了蹬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吆喝的程官印。
他一样不年轻了,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原本仪表堂堂的样貌,也因为当年的芥子气熏灼以及岁月的打磨变得黝黑丑陋,他是读过进步学堂的。
举起相机一番调试,卫燃将那个老男人纳入了取景框,在完成对焦之后,拍下了对方被夕阳的余晖照亮的身躯,以及那辆三轮车的车头木板上“大刀臭豆腐”几个红色的油漆字。
在卫燃举起的相机窥视下,程官印缓缓将车子停在了路对面距离舞台不远的路边,随后略显粗鲁的插队到了捐款排队人群的最前面。
也就在卫燃又一次按下快门的时候,程官印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钞票,在周围那些人的惊讶中说道,“我来苔之后的身家都在这里了,你们可一定要多救些人,我们的家人都在对岸。”
“先生,我向您保证!这些钱都会用来去救助灾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