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居于下风
独孤湘急得跺脚道:“爷爷失心疯啦,怎能听信老贼的鬼话?”
孤独问道:“湘儿,你和朔儿毕竟年轻,年轻人凭着一腔血勇行事,快则快哉,对世事却未必看得通透,朔儿如此刚愎自用,怕也是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
江朔辩解道:“朔以大意当先,却不在武力高低。”
独孤问冷哼一声,道:“若你没有这一身武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放羊娃,忽然有人找你做皇上,你也不肯么?”
江朔一时语塞,他倒不是觉得独孤问讲得有道理,而是知道独孤问成见已深,只怕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独孤湘道:“就算北溟子天纵之才,这些年重新练出了绝世内力,却也说不上必胜吧?”
独孤问道:“湘儿,你不知道,其实在北溟子神功面前,任何功法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独孤湘道:“爷爷,这牛可吹得有些过了吧?北溟子毕竟是人不是神,空空儿说他的内力得自数代北溟子的积淀,如何能在几十年内快速重获?”
瘫倒在地的李珠儿气息奄奄地道:“北溟子只此一代,空空儿不过是假扮者,何来前人?”
江朔和独孤湘同时一愣,北溟子笑道:“此前种种遮掩,今日不妨坦诚相见吧,当年把内力授予空空儿那小贼确是倾囊而出,但内力于我而言予取予求,全不费工夫。”
独孤湘惊呼道:“是了,方才我和北溟子交手时,忽觉内力流失,还以为是错觉,原来是北溟子你会吸人内力!”
北溟子道:“不错,当年我所悟出的神功便是此术,才能从一介默默无名的边地武士跃升武学大宗师。”
独孤湘皱眉道:“吸人内力,坏人一生修为,忒也得阴损了吧……照例你应该早就臭名昭著了才是啊。”
北溟子道:“因此我才四处约战高手,每个人我只吸他一点点,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可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了?”
独孤湘道:“杨朱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北溟子你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众人各拔一毛而利己……”
形势如此危急,亏得独孤湘还有心气和北溟子插科打诨,北溟子笑道:“小妮子果然机灵,不过我这招到了中原三子这里却失效了,司马承祯想出什么文斗,叫我险些折在玉霄峰上。”
江朔忽然醒悟道:“所以你自号北溟子……庄子《逍遥游》中有‘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之句,传说鲲有吞噬天地之能,想来前辈以‘北溟’来命名这门吸人内力的功夫。”
北溟子捻须笑道:“溯之果然聪颖,若非你死硬不肯听我的,确实是最好的新皇人选。”
江朔道:“当年惠能祖师在玉霄峰上助你脱困,你却反而去岭南吸了他的内力……”
北溟子道:“当年我确实去了岭南国恩寺,不过我却没有吸惠能的内力,惠能不愧祖师之名,他一眼看出了我北溟神功的缺陷,还教我化解之法,若非我听了惠能的法子,将内力传给空空儿,只怕早已暴毙了。”
独孤湘想起空空儿每隔几年内力反噬之事,道:“原来如此,可怜空空儿还一直以为受了你的大恩惠。”
北溟子眉毛一扬,道:“空空儿原不过是个飞贼,当年若不是我,他早被人打死了,空空儿虽有助我之实,我却也实是他的恩人。”
独孤湘道:“看来北溟子你后来也没少吸人内力,以致有了今日的功力。”
北溟子笑道:“那日陈仓夜战,来了这么多高手,老夫可不是越大越精神么?”
江朔细想当日的情景破绽甚多,早该看出北溟子与独孤问是一路的,自己却还真以为二人力竭而死,不禁暗骂自己愚蠢。
这时独孤问道:“朔儿,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绝非北溟子的对手,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又何苦固执己见?”
江朔却早已下定决定,正色道:“立得天下,不义,吾不取也;威吾以兵,不义,吾不从也。”
这用的是西汉刘向《新序》中的典故,说的是春秋末年,出国大夫白公胜因怨恨楚王放逐其父,欲行弑君之事,想拉拢易甲支持自己,易甲以这句话作答,表示即使立刻得到天下,若为不义之事也不会接受,用武力威胁他做不义之事,他也不会顺从。
北溟子如何不知此中含义,道一声“好”,探掌向江朔抓来。
江朔不敢正面接他这一掌,施展穿星步向后退开,然而北溟子的北狩步之妙不亚于穿心步,紧追上来,独孤湘从斜刺里一匕刺来替江朔解围,北溟子略一侧身避开,反来捉她的腕子。
独孤湘一边躲闪一边向独孤问救助喊道:“爷爷!”
独孤问却站立不动,自顾自道:“爷爷也是为了你好……”
独孤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爷爷你真不要湘儿了?”
独孤问道:“湘儿,巨子不会害你性命的,你只乖乖听话就好……”
独孤湘心神一乱,脚下便慢了一拍,被北溟子兜头截住,眼看不让避开,却见寒光一闪,这次却是江朔持七星宝剑逼退了北溟子。
独孤湘精神一振,对江朔道:“对!朔哥,我们用兵器!倒看看老贼能不能徒手从剑刃上吸人内力!”
二人一持金牙匕,一持七星宝剑,分进合击双斗北溟子,然而北溟子可不只有内力,无论轻功步法还是拳脚功夫均堪称大宗师,江朔与独孤湘的穿星步或许和北狩步尚在伯仲之间,但江朔的剑法本得自北溟子的点拨,独孤湘更不以短兵刃见长,不以内力为凭,虽有两柄神兵利器却仍奈何不得北溟子。
北溟子在二人间穿梭游走,他曾与中原三子文斗比武,对于三人的功夫了若指掌,此刻使出东岩子赵蕤的短打功夫,出招诡谲,每每反客为主,双掌险些沾上二人的身子。
幸而江朔也学过东岩子的功夫,一边自己躲闪,一边呼喊提醒独孤湘,二人才得以化险为夷。
此刻三人的缠斗形成了一幅诡异的图景,北溟子固然要躲闪朔湘二人手中的利刃,而朔湘二人竟也要避开北溟子的一双肉掌,二人如同在玩“吊龙尾”之戏,一边要捉北溟子的龙尾,一边要护自身周全,二人二刃反而居于下风。
眼看如此僵持下去朔湘二人胜少负多,忽一道寒芒闪入,却是安庆绪冲了进来。
独孤湘没好气地斥道:“安二,你功夫太差,夹缠进来送死吗?”
安庆绪的攻击浅尝辄止,只虚刺一刀立刻向后退去,饶是如此也险些被北溟子的掌风带到。
北溟子独门“烛龙功”,取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之意,尹子奇只学到“吹为冬,呼为夏”的寒热内力互换之术,北溟子则可内力倏放倏收,放则以内力伤人,收则以北溟神功吸人内力。
北溟子与朔湘缠斗,以“瞑为夜”吸他们的内力,对插进来的安庆绪则以“视为昼”攻击,霸道内力所到之处令安庆绪手上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江朔虽不喜安庆绪为人,也不愿见他无故送死,一边出剑援护,一边对安庆绪喊道:“安二,今日之事,与你无涉,速速逃命去吧!”
安庆绪见北溟子内力竟如此了得,心惊不已,却硬着头皮喊道:“甚与我无涉?老贼杀了我父皇,我岂能善罢甘休!”
北溟子避开江朔的剑招,正向独孤湘袭来,独孤湘忽然往边上一退,把安庆绪让到了北溟子面前,道:“喏……让给你!”
安庆绪如何敢和北溟子正面交锋,吓得怪叫一声,急往江朔身后躲,江朔不似独孤湘此刻还有闲情玩笑,手挽剑花,逼得北溟子退了一步,好心对安庆绪道:“安二,你与北溟子的功夫相差太远,非但报不了仇,还要丢了性命。”
安庆绪真如“吊龙尾”一般,一边往江朔身后躲,一边冷讽道:“你二人却斗得过老贼?”
独孤湘不耐烦道:“朔哥,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安二要寻死,你自由着他,何必护他?”
安庆绪道:“我可不是寻死,我有破敌妙计。”
独孤湘手上忙乱,嘴里却也不停,嗔道:“呸呸呸,你这小猪狗能有甚妙计?”
安庆绪顾不得与她斗口,一边绕着江朔身后躲闪,一边喊道:“我们三人组成璇玑阵。”
独孤湘哑然失笑,道:“安二,你莫不是刚刚跌倒摔坏了脑袋?我们之三人如何能组成璇玑阵?就算我们有七个人,这璇玑阵乃北溟子所创,你道他会不知道璇玑阵的破法?”
安庆绪道:“我听家师尹先生说,北溟子内力绝顶,可以一人踏七星……”
独孤湘不明就里,道:“你道吹捧北溟子一番,他就会放你活命吗?”
安庆绪道:“你二人内力与当年玉霄峰上的北溟子内力相若,若能分别脚踏七星,加上我为拱极,不正好能组成一个璇玑阵吗?”
第804章 物我两忘
东岩子赵蕤对江朔讲述玉霄峰北溟子与三子斗法时,说过北溟子有“独占七星”之能,当然并非真能分身成七个人,而是每一步都能“一剑化七星”,以一人之力生出七人同时出剑的效果。
江朔初听此术只觉匪夷所思,随着他武艺增长,倒也觉得不无可能,只是从没尝试过,独孤湘此刻则是跃跃欲试,道:“妙哉,璇玑阵正是北溟子所创,以此阵胜他,可称得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北溟子可不会给他们闲聊的罅隙,出掌如刀劈向安庆绪左肩,安庆绪忙挥刀横格,却哪里挡得住,没看清北溟子如何变招,已被他一把握住了腕子。
安庆绪只觉腕上一凉,内力随即向外急泄,他大惊之下运劲挣扎,然而越是用力,内力奔流越速。
忽见左侧七点银光闪烁,却是江朔手率先尝试以七星宝剑幻化出北斗之形,向北溟子攻来。
北溟子冷笑一声,手上用力一拽,用安庆绪的手臂挡来七星宝剑的,江朔没想到还有此种变化,一惊之下连忙撤招,北溟子趁他犹豫之机,顺势叼住安庆绪的腕子向外一扽,想要将他从朔湘二人之间拉出来。
安庆绪站在二人之间的“拱极”之位,璇玑阵乃北溟子所创,他如何不知此中关窍,只要占住拱极,江朔和独孤湘构成的璇玑阵两翼便不攻自破了。
然而北溟子撤步之际,却觉背后一寒,独孤湘已绕到他身后,金牙匕亦画出七点金色星斗,刺向北溟子的肩背腰臀。
独孤湘来得快,北溟子身形变化更快,立刻改退为进,反向右前跃出,然而江朔已然顺势从左侧滑到右边,他手中七星宝剑长得多,幻化出七点银星,笼罩的范围远胜金牙匕,将北溟子的退路完全遮住,北溟子见势转足尖一转向左前,却见独孤湘迎面持匕刺来。
独孤湘手中兵刃虽短,轻功却更胜江朔,江朔转动身形,她也随之转动,江朔走的内圈,独孤湘走的外圈,距离更远却几乎同时到位,抢先挡在了北溟子的面前。
北溟子想要故技重施,用安庆绪去挡独孤湘,却不料独孤湘身法好快,抢在安庆绪身前直向北溟子怀中撞来,手中金牙匕配合穿星步身法,向北溟子前胸七处要穴刺到,便在此刻,身后江朔的七星宝剑亦已经刺到了。
北溟子的身法原在朔湘二人之上,但此刻手中多了安庆绪这个累赘,一时竟想不出化解之法,只能甩脱了安庆绪的手,一侧身,从独孤湘和江朔和合围中堪堪闪了出去。
安庆绪一旦得脱,仿如从鬼门里逃了回来,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独孤湘叱道:“打起精神来,再如此大意,下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安庆绪知她说得有理,点点头,双手紧紧握住手中宝刀新亭侯。那边北溟子稍一退开,旋即再度袭来,攻击的目标自然还是三人中最弱又位置最为重要的安庆绪。
安庆绪这次不敢托大,一边舞刀护住全身,一边向后急退。他知道江朔和独孤湘的轻功远胜于他,全速后退之际丝毫不担心会破坏阵型。
江朔和独孤湘果然如双臂环抱,一左一右向北溟子围攻过来,二人纯取攻势,各发七招疾刺一十四个方位,北溟子纵有神功盖世,仅凭双掌也无法与之正面交锋只能侧身闪避。
以三人的身法计,朔湘二人无法完全合围,遮断北溟子的去路,北溟子只需或向前或向后绕到二人身侧便可发起攻击。
但他身前有安庆绪挡着,虽然以安庆绪的功夫接在北溟子面前走不过三招,但高手过招间不容发,江朔和独孤湘如何能给他三招的时机?北溟子不敢行险,只能后退避开二人的夹击。
再攻时,北溟子改变了策略,从独孤湘这一侧袭来,安庆绪抢步上前,挥刀劈砍,北溟子冷笑一声,道:“不自量力!”一拂衣袖,将安庆绪手中新亭侯震开,亏得他先前双手握刀才不至脱手。
然而安庆绪这一击本就没有指望能砍中北溟子,他作为璇玑阵的中枢,跨前一步只是为了叫阵法转动起来,果然江朔人随阵走,抢步上前,七星宝剑幻化成七道银弧,疾刺北溟子的腰胁。
于此同时独孤湘手中金牙匕亦是七招刺到,江朔与独孤湘所使的尽是只攻不守的杀招,看似以命相博,但北溟子自恃武功盖世,绝对不会与二人“兑子”,却又无法破解二人双斗的攻势,只能再度退开。
北溟子转从江朔这边进攻不出意外又一次被逼退,他左左右右又尝试了数次,但三人组成的璇玑阵运行得越来越娴熟。安庆绪对璇玑阵十分了解,江朔和独孤湘虽然从未实际演练过璇玑阵,但二人对北斗七星的星位十分了解,又多次与璇玑阵对垒过,此刻以安庆绪为枢纽,仿佛置身星海,璇玑四游飞快变换,或开或合,或左旋或右转,越打越快,非但北溟子无法攻入,反叫他频频后退,竟渐渐显出劣势来。
此时的情形仿如围棋高手过招,安庆绪看来不过是一颗无用的闲子,却叫北溟子失了先手,北溟子已算得是绝顶高手,一招失了先手立刻使出奇招争先,然而好不容易争到的先手,却又被安庆绪笨拙的招数破坏,紧接着面对的便是江朔与独孤湘绵绵不绝的先手抢攻。
争先不易,失机却快,纵是北溟子也不禁焦躁起来,对独孤问喊道:“追云兄,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独孤问先前拒绝救助自己孙女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忽听北溟子呼喊,不由得一愣,北溟子知道他绝难以对自己孙女下手,只怕对江朔也难下杀招,于是喊道:“你只管除了安庆绪这小贼,没有他瞎搅合,我自有降服二小之法。”
擒杀安庆绪,独孤问可不需要半分犹豫,立刻应了一声,向安庆绪后背飞扑过来。
此刻璇玑阵中三人已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阵势旋转完全发乎自然,面对北溟子的来招自然接发,不用想甚至不用看,安庆绪眼角瞥见有人袭来,想也不想反手挥刀一指,独孤问扣指一弹,将他的手中长刀弹开,同时伸掌向他肩头拍去。
不想安庆绪身随着刀走,非但不与独孤问缠斗,反而转身向北溟子砍去,将整个后背让给了独孤问,独孤问不明所以,一愣神的功夫,瞥见身边金光一闪,身上已连中了独孤湘七匕。
独孤湘刺中独孤问后甚至都没有发现,旋即跨步转向另一侧,独孤问全没想到会被孙女连刺七匕,呆立原地,身上血流如注却似毫无知觉一般。
直至江朔行至此处,才见到独孤问竟不知何时插入阵中,他毕竟实战经验更胜独孤湘,硬生生停剑不刺,璇玑阵转动极速,独孤湘这时也已转回,见爷爷身披数创,惊呼一声也停了下来。
朔湘二人身形稍停,安庆绪却不知晓,仍然自顾自挥刀砍向北溟子,北溟子面对送上门的大礼如何会错失?侧身避开长刀的同时,右手已经按上了安庆绪的左肩。
安庆绪只觉全身酸软,手中新亭侯再拿捏不住,“当啷落地”,想要惊呼却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等江朔和独孤湘发现时,回身再来救援却哪里来得及,北溟子一提安庆绪的肩头,如揪小鸡,早已跃到丈许外,哈哈笑道:“追云老友,以身入局助我破阵,多谢多谢。”
独孤问没有接口,双目失神向后一仰便要跌倒,江朔和独孤湘忙一左一右托住他后腰。
独孤湘看着爷爷身上数处致命伤,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道:“爷爷,我……”
独孤问一激灵,目光重又聚拢,无比怜爱地望向独孤湘,柔声道:“好湘儿,爷爷知道你是无心的……”
独孤湘吸着鼻子,不知如何答话,却听独孤问道:“爷爷只是想……想要重振我独孤家……你阿娘……你……朔儿……”他嘴里呢喃,不知说些什么,他想要伸手在抚摸一下孙女的脸庞,却只抬起了寸许便坠了下来,眼神也逐渐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