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几人皆知各自前途未卜,江朔自不必说,柳汲昨日之举,只怕李隆基也好李亨也罢,都无法安卧,柳汲、罗罗便是回到南诏只怕也要隐姓埋名,将来是否能重逢实在难料。
但此刻已无暇伤怀,江朔又对众人团团一拜,便自飞身出院。
此刻城中呼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多,除了漕帮众人,还有各族武士,认识不是认识的都在跟着呼喊,一时江朔又是感动又是担忧,他一边避开满城寻他的群豪,一边搜寻李归仁和湘儿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转过两三道坊墙,却听惊呼声起,转头见背后院中火起,知是阿楚夫人他们如前所说点火焚化了二老的尸体。
这其实也是一举两得,纵火烧屋会引起混乱,他们几人也更容易脱身。
江朔与独孤问情同爷孙,与裴旻也是牵丝攀藤亦敌亦友,此刻二人的尸体就这样付之一炬,他不禁心中五味杂陈,黯然神伤。
又转过一个街角,江朔就看到了一个明显的标记,一处树桠上挂着一袭黑色的长袍。
这是李归仁的外袍,他将长袍挂在此处,显然是在向独孤湘挑衅,独孤湘最受不起激,更何况她又甫得了空空儿的内力,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如何不追?
只是高手对战绝不是简单的看内力孰高孰低,李归仁阴鸷狡黠,况且可能还有尹子奇、何千年这样的强援埋伏,想到此处,江朔更为不安起来。
这棵树在陈仓城南北主街之上,长袍挂在树枝上,如酒晃般飞舞招摇,正是绝佳的路标,北面是主战场,李归仁显然不会去,想来是向城南去了。
此刻街上尽是欢庆的百姓,刚刚经历了惊魂一夜,又听到了各路义军齐聚勤王的意外之喜,欢欣鼓舞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并不知道唐军已经准备放弃此城,翌日唐皇南狩,太子北巡,只怕留给他们逃难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江朔好想当街高呼,提醒这些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人们,告诉他们大难即将临头,但他亦清醒地知道没人会信他还好,若真信了他所言,百姓争相出城逃难,堰塞道路,只怕谁都走不脱了。
江朔使劲晃了晃脑袋,孰轻孰重、孰对孰错他无法分辨,他做不了王侯将相,救不了所有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湘儿,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湘儿了。
未免不必要的麻烦,江朔避开中街,于坊间曲折绕行到南面城墙下,丈许高的城垣对他而言不是障碍,轻轻一跃上得城来,展目向南望去。
江朔初到陈仓关是冬季,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不辨地形,昨日又是深夜抵达,亦看不清城外形势,此刻方才发现陈仓城南北地势迥异,北面是广袤的平原,南面地势却十分狭窄,不远处便是渭水,再往南便是绵绵群山了。
这样的地形军队根本没法展开,难怪燕军破晓前会选择从城北进攻,也难怪郭子仪会选在城北决战,即便不是主战场,城南也经历了惨烈的战斗,狭窄的河岸上也抛下来数千具尸体。
江朔一路出城再未见到任何线索,城下如此混乱的场面却去哪里寻李归仁和独孤湘的去向?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李归仁不会往西面和北面去,城东是去往西京长安的大道,这是李归仁最可能的去向,但大道在广袤的平原上延伸开去,无所遮拦,既跑不掉又无法伏击,以李归仁的江湖经验之深怕不会选择这条路。
向南面看去,渭水仿佛近在咫尺,汛期的河面虽然开阔,但以李归仁、独孤湘的功夫,要涉过大河并非难事。再向南眺望,渭水南岸地形渐次升高,化作绵绵群山,时值夏日山林茂密,看得江朔头皮发麻,若李归仁真带着独孤湘钻了林子,却去哪里去寻他们?
但江朔站在城头东南西北看了个遍,唯有南山最有可能,身后又隐隐听到了呼喊他名字的声音,江朔不能再犹豫了,他跃下城头,展开穿星步,向南直冲过去。
江朔奔到河边才发现渭水虽然宽阔,河水却浅,两岸相距一里,但渭水含沙量巨大,在河中形成了无数沙洲,渭水在沙洲间肆意乱流,故而河道虽宽却深不足三尺。
江朔在沙洲间跳跃向南岸行去,又有了更大的发现。
双方军队绕着陈仓城鏖战,将地面踏得泥浆翻滚,每一寸土地上都几乎布满脚印、蹄印,只这河滩边鲜有人涉足,尤其到了河心,不见一丝人踏足的痕迹。
沙洲泥沙松软,莫说人,就是鸟兽的爪痕也印得一清二楚,江朔见泥地上有两列间距均匀的圆坑,这是两人追逐留下的足迹!
沙洲上的痕迹新鲜,除了李归仁和独孤湘还能是谁!
江朔知道自己没有找错方向,不禁大受鼓舞,提炁疾奔,不消片刻到了对岸,钻入山林之中,入得山林地面慢慢变得干燥坚硬,足迹也变得难以分辨了。
此刻日头慢慢升高,天色已然大明,但林中草木丰茂,光线昏暗,李归仁与独孤湘轻功又好,不曾挂到一树一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江朔在林中兜兜转转一两个时辰仍无头绪,初时还能听到陈仓方向传来的人声,不多时就寂然只有松涛鸟蝉之声了。
夏日的山林凉爽舒适,正是文人雅士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情景,江朔却只觉心头火起,浑身燥热难当,但他不能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彻底失去追上湘儿的机会,只能不管不顾地发足狂奔。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眼前的山林还是无穷无尽,饶是江朔内力、轻功皆臻于绝顶,纵使他跑得再快,却也不可能寻遍茫茫大山中的每一处。
他这般不眠不休地跑了不知道多少个昼夜,不知道探访了多少个山峰溪谷,却再没见到李归仁和独孤湘留下的一丝一毫的线索。
江朔绝望的发现,自己再一次把湘儿搞丢了……
第785章 风陵渡口
刚入正月,天气依然冷冽,尤其是今年,鹅毛大雪仍下个不停,天气虽冷河水却并未封冻,河水由壶口瀑布自北而南流速甚急,到了此地忽而急转向东,狂暴的河水撞在河岸上,激起的水雾与空中飘落的白雪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茫茫白气,河对岸关城的轮廓依稀难辨,河面上亦不见一艘渡船。
此地名为“风陵渡”,地处两京之间,为河东道与两京往来的枢纽,原是大河上最繁忙的渡口之一,各色酒肆、邸店鳞次栉比,规模十分宏大,但安禄山作乱以来,百业凋敝,往日城镇越大越繁华,此刻就越显得萧条冷清。
风陵渡早已十室九空,此刻只有紧挨着渡口一座二层小楼有炊烟升起,此楼一层是条石垒砌,只有一门而无窗,二楼倒是木构,却也多是窄小的窗户,说是小楼,不若说是个小小的堡垒。
这是守渡口的卫戍之所,号“风陵关”,其实并无关城,只此一座小小的简陋的堡垒而已。
去岁惨烈的潼关大战就发生在对岸,燕军进攻时并未理睬大河对岸的河东道,待攻占西京之后,崔乾佑回师轻松攻取了蒲州河东郡,继续北上之际,却被唐军牢牢地挡住了。
风陵渡在蒲州之南,自然也落入了叛军之手,不过这里却没有多少驻军,崔乾佑的主力都在蒲州、安邑几座大城中,守在这里的不过一队。
说是一队,但缺额严重,实际不过二三十人,甚至都不是燕人,他们本是大唐府兵,后来燕军来了,能跑的都跑了,剩下些个老弱残兵换个号坎,继续替燕军守着这渡口,同样当兵吃饷,于他们又有何分别呢?
此刻楼内火塘烧得正旺,一老一少正在熬一锅杂菜汤,老头儿吩咐道:“搅起来,莫要粘了底。”
年轻人一边用力搅动,一边不时抬眼向二楼瞥去,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队正,你说楼上那人什么来路?”
队正专心看着炉火,间或用一根长木棍拨弄木柴,连眼皮都不往上撩一下,只道:“你管那闲事做甚?若非客来,我们哪里吃得上肉哦。”
队正和年轻军士说的“客”是昨夜来叩门的,那人穿着宽大的袍子,风帽将他整个脸都藏在阴影之中,此人说自己从黄河对岸过来,队正可不信,河面上一条船都没有没有,难道他是飞过来的?
年轻人用木勺向上一撩,杂菜中果然混了一大块羊肉,老人一拍他腕子,连肉带勺子一同落入锅中,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将木勺捞出,被汤水烫得吱哇乱叫。
他们本不会收留那人,但他带来了半扇羊肉,按他自己的解释是杀了一头野羊,扒皮做成羊皮筏子用以渡河,肉扔了可惜才带了半扇,这番鬼话队正更是嗤之以鼻,一头羊做的筏子哪里拖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队正拢着袖子看着火,并不想叙谈,年轻人却没放弃,不一会儿又悄声道:“我看那人像是北边来的。”
队正也怀疑此人是从北方来的唐军的细作,但这羊肉是真的,其他的真假对他们而言就无所谓了,对队正而言,谁得天下都与他无关,不若此刻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队正不满地白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却未留意,仍自顾自道:“听闻郭子仪的大军已经到绛州了……不日就要打到蒲州咯。”
队正不耐烦道:“听闻,听闻,都是听闻,我还听闻史思明连陷九门、藁城、常州,尹子奇攻占取景城、乐安,连颜相公的平原都守不住啦。”
年轻人道:“我可也听说了,史思明、尹子奇所到之处,杀掠屠城十分残暴,万**原城陷之前颜真卿就渡河跑了,这才免遭毒手……”
说到平原城陷之时,二楼的那“客”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常态,一手支颐,呆呆望着窗外雪景。
窄小的窗洞没有窗扇,白雪径直灌进来堆得小山一样,因此守军皆远离窗口,猫在楼内避风暖和的角落里,只此人似乎不惧严寒,昨夜来后他只喝了一小碗菜汤,之后便一直坐在窗口,也不知睡过没有。
年轻人又道:“听说颜真卿走小路要去西边投圣人哩。”
队正打断他道:“小子忘了么,我们的圣人如今在雒阳。”
年轻人嗤之以鼻道:“我看雒阳城里的圣人怕是做不长咯。”
队正又瞪了他一眼,道:“两个月前,房琯率大军欲收复西京,结果被安守忠与田乾佑杀的大败,折了四万多人,你忘了么?”
年轻人摆手道:“房琯效法古人,以两千牛车作为移动城墙,掩护步军冲杀,但听说燕军有一面声震百里的鼍鼓,顺风鼓噪之下群牛皆惊,田乾真又纵火烧之,人畜大乱,这才有此惨败……要我说房琯迂阔大言不懂变通,打仗还得看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尚书的。”
队正笑着啐了一口,道:“小子倒是什么都知道……”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门声,卧屋内各个角落的戍卒都一激灵,齐齐望向大门,年轻人奇道:“这么大的风雪还有人出门?”
队正把食指按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同时打手势示意门边的几名军士一起悄悄抽出腰间横刀,轻手轻脚从两侧向大门掩过去。
“什么人?”队正壮着胆子喝问道。
外面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声音应道:“逆旅行人,乞避风雪。”
一军士不耐烦道:“这里是关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外面那人道:“还请行个方便,某有好意献上。”
听说有“好意”,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军士道:“嘿,没想到还有肥羊自己送上门来?”
队正横了一眼那军士,自趴在门边望孔上向外观看,见是一个方口阔脸的高大男子,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此人身披蓑衣,手持竹杖,似乎不像有钱的人样子,不过这年头不太平,谁敢衣着锦绣出门?队正思忖片刻,道:“开门!”
众人取下门闩,放那旅人进门,旅人拱手连声道谢,队正毕竟是老兵油子,从望孔中观此人仪表不凡,此刻再看他行事风度,心里便以了然——此人定是大唐官员,听说在河北史思明、尹子奇最近连克数城,破城后对大唐官员屠戮之甚令人胆寒,此人怕就是从河北逃过来的。
队长可不在乎他是唐是燕,身处乱世,队正只对钱和粮有兴趣。
他挤了挤皮肉,堆出一个笑脸,道:“天气寒冷,相公先来塘边烤火。”
引那旅人在火塘边坐了,又谄笑道:“相公饿了吧?”吩咐年轻人道:“快给相公舀一碗吃食。”
年轻人老大不情愿给官员舀了一碗菜汤,当然是汤多菜少,一丝肉片也没有,队长狠狠踢了他一脚,自从锅里舀了一大块肉放在碗中。
年轻人心中不满,心道此人若真怀揣金玉,直接宰了慢慢检索不就完了?队正却知道这样仪态风度的大唐官员多地方大族,他所谓的钱财未必在身上。
旅人将汤碗在手捧了片刻,便放到一边的案上,问道:“这位队正,可有舟楫可以渡河?价钱好商量。”
他一眼就认出老者是队正,可见对军制十分熟稔。
队正为难道:“啊呀,这鬼天气,就算有船,也无法渡河啊……”
那旅人浸淫官场数十年,知道这是漫天要价的开场白,正待要坐地还钱,忽听叩门声又起。
军士们刚刚重新插好门闩,纷纷出声抱怨,队正也是又气又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大半月不见人来,一日却来了三茬!”
这次叫门的人却没有这么好脾气,将门砸得山响,怒喝道:“开门,开门,速速开门。”
门内一军士骂道:“直娘贼,这么着急,赶着投胎吗?”
门外砸门倏然止歇,紧接着一声巨响,粗大的门闩竟被震断,风雪灌入,吹得军士不住后退,却见一人一马闯了进来,那人身材高大,身披铠甲显得十分威武,马却枯黄瘦削其貌不扬。
闯入者虽然只一人,但众军士为他的气势所震慑,都呆在原地不敢稍动,那队正眯起眼睛端详片刻,忽然一声惊呼,跪倒叉手道:“不知崔元帅到此,万望恕罪。”
来人正是燕军大将崔乾佑,他因潼关战功,被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故队正称呼他为“崔元帅”。
崔乾佑却对队正的话充耳不闻,他用脚轻轻一夹,那黄马小跑两步,恰好停在那旅人的面前,马鼻几乎碰到了那人的肩头,崔乾佑拿马鞭一点旅人的下颚令他扬起头来。
看清旅人相貌后,崔乾佑哈哈大笑道:“颜清臣!应方公!不想今日在此相见啊。”
那旅人竟是名动天下的河北义军盟主,颜真卿!这可真是队正等人万万没想到的,连楼上的风帽客也停止了观看楼外单调的风景,转过头来望向下面,但他的脸仍然隐藏在风貌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难辨面目。
第786章 擒拿巨恶
小楼内那二三十戍卒这才知道旅人居然是颜真卿,他们一时心情十分复杂,按说他们此刻是燕军军卒,应当协助崔乾佑擒住颜真卿才是,但他们是唐人,虽然委身与贼,心中却实盼着唐军能横扫叛逆,再造乾坤。
他们从不断听到唐军败北的噩耗,到间或收到唐军转败为胜的消息,心中亦升起小小的希望,此刻河北义军盟主颜真卿到访本是意外之喜,却不想被崔乾佑撞个正着。
不对!队正第一个想到: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崔乾佑突然夺门而入,怕不就是追赶颜真卿而来!
身边的年轻人先自忍不住了,忽然挺刀刺向崔乾佑,喊道:“狗贼,休伤颜相公!”
崔乾佑在马上转头看向那青年戍卒,眼中却无突然遭袭的惊恐,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手一挥马鞭,正打在青年人的腕子上,青年拿捏不住,横刀脱手飞出。
众戍卒见状都犹豫地看向队正,队正喊道:“看甚!并肩子上啊!”
众人闻言一齐挥刀向崔乾佑,崔乾佑喝一声:“来的好!”
他一催胯下马,那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原地打了个旋,崔乾佑端坐马上,居高临下马鞭连挥,将众人的横刀打飞,幸而马鞭短小,只能抽到兵刃,不然以这些戍卒笨拙的身手都要被打得骨断筋折,甚或脑浆迸裂不可。
队正见状,不攻崔乾佑,而是就地一滚,挥刀去斩马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