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闻言与拨云见日,心念登时澄明,是了,璇玑阵乃北溟子所创奇阵,阵中七人互为奥援,精巧绝伦,难以击破,唯一的弱点就是在孤悬天枢之顶的拱极星,只要占住了拱极位,璇玑阵的威力便会被大大削减。
抢占拱极之要在于辨明天枢,对于熟悉星象的之人并非难事,但此刻七人不断变换星位,天枢位在七人间相互传递,既然天枢不明,江朔便无法占据拱极,以致深陷璇玑阵为七人所围攻。
其理既明,江朔精神为之一振,接战时,不顾眼前之人,而以余光观察另六人,北斗七星其形甚明,不难判断星位,江朔径直去抢拱极位,七人见状立时变阵,江朔亦随着变换位置。
如此八人脚步变换不定,交锋的却少,如同孩童游戏一般,江朔虽然能立于不败之地,却也难以取胜,因他只要孤军深入,与某人缠斗,便会立时失了拱极之位被七人围攻。
独孤湘见状一挥手中白练,道:“朔哥,我来助你!”
却被独孤问一把拉住,道:“此阵奇险,朔儿以一人之力应对七人,已殊为不易,丝毫错不得半分,你若一招不慎陷入阵中,反叫他分心。”
独孤湘虽知独孤问所言不错,但她亦知江朔此刻拼接超凡轻功方能抢在七人之先,只需差得一步半步便有危险,如何不急。
她转而向阿耶葛如亮求助:“耶耶,你既能识破这新璇玑阵的变化,一定有破解之法,你快教教朔哥!”
葛如亮却捻须摇头道:“此法识破不难,此阵要破却不易……”
江朔一边以穿星步飞速奔行,一边道:“葛庄主,你且慢慢想破解之法,我尽支撑得住。”
却听喧哗声起,一人道:“不问老幼,尽皆射死!”
独孤问道:“哎哟,不好!”
原来江朔与尹子奇等七人缠斗之际,独孤一家的注意力尽都在他们身上,竟不防备那道士李泌潜出院子唤来了弓弩手。
此刻圣人、太子等人已悄然躲到了院子的一边,一百名手持臂张弩的甲兵排成密集阵势,箭矢尽指向院中众人。
独孤问瞥向裴旻,目光中颇有埋怨之意。
裴旻却毫无惊讶不安的样子,悠闲地负手立在一边,摆出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独孤湘不满道:“弩箭不长眼,若乱射起来,不免玉石俱焚,裴将军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
裴旻对独孤湘一笑道:“湘儿小娘子,你也说了,若弩箭射来,只消叫他们不要射,不就没有烦恼了么?”
独孤湘急道:“这些玄甲军是太子近卫,怎么会你叫他们不射就……”
她忽然瞥见一持弩的甲士十分眼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边令诚!你怎么在这里!”
边令诚这个名字,圣人、太子等人可是太熟悉了,李泌也不禁一震,忍不住向持弩甲士的队伍中望去,只见一人倏地摘下头兜鍪,放低弩机道:“道长不必找了,咱家在此。”
圣人道:“边令诚,你不是在长安城中么?怎的会到此地来?”
边令诚索性抛掉弩机,对圣人叉手道:“事到如今,咱家也不在隐瞒了,我乃隐盟中人……”
李泌恍然道:“难怪……所以害死封常清、高仙芝,逼迫哥舒翰出兵,献出长安城,凡此种种……”
边令诚打断道:“不错,一切皆是为了隐盟大业!”
圣人闻言不啻晴空霹雳,他一直深信边令诚,没想到此人竟然一直在算计自己,一时瞠目结舌呆在当地,喉头咕咕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裴旻忽然发号施令道:“边令诚,不得对圣人无礼,贼人在此,还不护驾?”
边令诚笑嘻嘻地叉手道:“遵命!”
他把眼一横,百名甲士中立刻分出十数人,两三人一组,在圣人、太子、高力士、陈玄礼、李泌等人身后侍立,说是护驾,莫如说是羁押看守。
高力士冷笑道:“太子,如今你的扈从亦造反啦!”
李泌此刻已然看清来人,无奈摇头道:“这些人并非飞龙禁军,泌一时不查,竟然被人调包了。”
边令诚仍笑道:“道长不必自责,裴将军在扶风郡经营已久,你等新至,纵是思虑深远,亦不免中计。”
扶风郡在长安之西,本名岐州,天宝元年圣人以汉制左冯翊、右扶风将京兆左右同、岐二州改名为冯翊、扶风二郡,陈仓关城便属于扶风郡。
江朔想起自己和南诏使团进入京畿道之时,就是在陈仓遇到的裴旻,看来彼时裴旻就已经以扶风郡陈仓城为大本营,暗中影响着天下大势的变化。
此刻发生的突然变化,尹子奇等七人也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他们以璇玑阵与江朔周旋已势成骑虎,难以分心应对。
裴旻对边令诚道:“你们既已赶到,大事定已,助少主剪灭这七名匪首,为国建功便在此时!”
江朔闻言简直哭笑不得,隐盟若能助他除掉尹子奇等七人确实算得上为国建功,但他们最终的目的却在于要帮自己夺取帝位,这却绝非他之所愿。
边令诚见江朔与七人缠斗不休,若以弩箭攒射,只怕误伤江朔,转头点了十几人,道:“随我上!”
十几人齐声唱喏,一齐飞身抢出,向七人扑去。
尹子奇高声道:“不要慌,以阵势御敌!”
璇玑阵本就是防重于功的阵势,哪怕遇到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也足可自保。
李归仁冷笑道:“何消你说!”
说着趁自己处于远离江朔的天权星位,气剑向当面扑到的一名甲士射去,满拟将那人一剑刺死,却不料那人忽然晃动身形,陡然变相,竟然躲了过去,同时右手指戟指,戳向李归仁手肘外侧会宗穴。
李归仁只觉小臂一冷,若临冰窖,惊得他急忙撤肘,那人脚下不停挥左手向李归仁当胸刺到,李归仁只觉一股凉气射向自己胸口膻中穴,心下更惊,下意识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便导致璇玑阵为之一滞,身后的向润客险些撞到他身上,不禁怒道:“李归仁枉你自夸一代宗师,怎的被此无名之辈逼得退了一步。”
说话间已有两人向他杀到,向润客手中双杖挥动,喝道:“看我老向的手段!”
不料那两人忽地身子向下一沉,轻巧地避开双杖,各出一指戳向他的两胁。
向润客惊呼一声,双杖乱舞,向后大跨步退了两步,他本处于玉衡之位,玉衡是斗杓之首,正是魁、杓连接最重要的位置,这一退立刻导致璇玑阵断为两截,阵势为之大乱。
尹子奇、高不危同时大怒,喝道:“慌什么!”
二人分列北斗头尾的天枢、摇光星位,此刻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嫌隙,互相靠拢,变作天权、摇光二星,想要重新组成璇玑阵。
然而崔乾佑、田乾真和何千年三人竟也分别遇险,三人武功较李归仁、向润客还多有不如,在于边令诚手下的交锋中左支右绌,竟完全落了下风!
此番变故可是叫江朔也大吃了一惊,燕军七人武功虽然各有高低,却都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却被这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逼得乱作一团!
江朔曾与隐盟徒众交过手,都不过是普通高手而已,边令诚却哪里来的这么多一流手下?难道裴旻一直故意隐藏隐盟的实力?
裴旻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溯之,且歇一歇,看老夫为你预备的亲卫有何等手段!”
江朔见这十几人出手于边令诚如出一辙,尽都是诡异,阴毒的招式,心中说不出的厌恶,此刻燕军七人阵势大乱,正是逐一击破的最佳时机,但江朔不愿意趁人之危,停手不打,在旁人眼中却如对裴旻言听计从一般,李亨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向润客不知矫饰,咧着大嘴喊道:“乖乖,这是怎么回事?这些贼阉竖端的厉害!这功夫却古怪之极从未见过,怕不是外域传来的吧。”
经他一语道破,江朔这才发现,果然边令诚手下皆面白无须,身材肥胖,竟都是宦官。
裴旻笑道:“向润客你武功平平,眼光却不差,我确实教彼等练了一门来此天竺的奇门功夫,才能短短几年内有此精进。”
向润客道:“端的如此神奇?若真如此那老向立刻投降,拜你为师!”
这种浑话也只有向润客这样的浑人才说得出口,裴旻却不以为意,笑着摇头说,莫说是你便是我也学不会。”
向润客怪道:“甚?你自己学不会却能教会别人?这是何道理?”
裴旻道:“只因修练此功,须有个条件,你我常人皆做不到。”
向润客手忙脚乱地避开那些宦官的刺击,口中却不停:“老向天资聪颖有什么条件做不到?难道……”他忽然醒悟:“这功夫只有腐人练得?”
第771章 另有其人
独孤问看了一眼向润客道:“西域诸国均无宦官,吐蕃、南诏亦无太监,腐人似是中原独有。”
裴旻道:“我原也道是如此,不想重山之南的天竺竟也有中官。”
江朔注意到裴旻未用贬义的“腐人”或是“阉竖”,而是用了中性的“中官”,看来裴旻果然颇为倚重边令诚等一众宦官。
大匠柳汲道:“不错,某在南疆也曾听说过此种传闻。”
独孤问道:“练炁之道首在于聚,去势之人经锻炼虽也能得横练硬功……”说话间他不经意地看了高力士一眼,众人也忍不住望过去,高力士虽然年老,但仍看得出身形魁伟,想来年轻时也是十分孔武有力的。
独孤问继续道:“但由于下丹田气海受损,断然是无法修炼内功的,我观边令诚练的一手极难练成的至阴至寒的功夫,这可不是外功所能练就的。”
江朔心道不错,听说铁砂掌通过摩擦生热,还算是外功一路,但以外功生寒气却是闻所未闻之事了。
他们交谈之时,燕军七子和众宦官的战斗并未停歇,向润客大骂道:“放屁、放屁!甚练不了内功?这姓边的掌力阴寒,他若不会内功,老向的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鞠踢。”
向润客与边令诚等两三名宦官,一边叫骂一边闪躲,他动作虽然笨拙,却每每勉强避开边令诚等人灵巧的袭击,间或还能挥杖反击。
江朔心想向润客这憨人这些年武艺倒也有些长进。边令诚率众冲破璇玑阵之时正是各个击破的最佳时机,但江朔不愿趁人之危,持剑伫立一旁,并未出手。
饶是江朔不出手,边令诚等人不但数量占优,身手敏捷更兼出手阴毒狠辣,竟然占据了上风,将璇玑阵扯得粉碎,七人之间的联系被完全切断,再成不了阵势。
裴旻负手而立不无得意地笑道:“溯之,你看这些人我调教得可还得当?”
江朔对边令诚有说不出的厌恶之感,无论是其人品还是阴毒的功夫都叫他深感不适,而裴旻话里的意思,这些中官居然是他专为自己训练的亲随,实在是叫他哭笑不得。
江朔不说话,独孤湘却开口问道:“裴将军,就算边令诚他们几个功夫了得,那也是天竺神功厉害,和你又有何关系?毕竟你自己也练不得此功。”
裴旻道:“小妮子懂什么?天竺确有能人,其智令老夫亦感钦佩,但其人虽创出了中官练炁之法,却只用在一桩无聊的小把戏上。”
独孤湘道:“这邪门功夫能做什么用?”
裴旻道:“天竺其地暑热,有夏无冬,河流常年不会封冻,要用冰唯有从高山冰川上取之,然而冰川远离天竺王都,输送颇为不易,那智者创出这门功夫竟然只是为天竺国王在宫殿内制冰而已……天竺称中官为阴人,其炁最阴,谓之九阴,是以能以炁制冰。”
独孤湘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如此说来,是裴将军你将把戏变成了一门极厉害功夫,那倒也真称得上了得。”
裴旻捻须笑道:“不错,自我得此奇术一直苦恼不知如何利用,到我悟出教体残之人练成神功之术亦花了不少寒暑,及至边令诚等人练成神功,却不过三四年光景,比之体全之人却是快得太多了。”
江朔心中奇怪,他知裴旻有剑圣之名,但那是裴家祖传剑法,却没听说过裴旻会自创武功,说到创制武功,江朔倒是想起一人……
正思量间,忽见李归仁从人群中闪身而出,脱离璇玑阵,径直向着裴旻扑来,李归仁的功夫毕竟非同小可,这些宦官虽然功夫奇诡却也一时不慎,被他突了出来。
裴旻见机极快,抽出腰间长剑,腕子一抖,剑尖斜指刺向李归仁的手腕,这一招后发先至,攻李归仁之必救,叫他气剑之术不得施展,只能撤步侧身换手再攻。
然而只这一停顿的功夫,身后宦官已经追了上来,见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夹击上来,李归仁正想转身招架,裴旻却跨前一步手中长剑斜指其胁,竟令李归仁不得转身。
李归仁心中一惊,裴旻这一剑看似随意一指,却将他进退之路全数堵死,饶是李归仁临敌经验丰富,竟也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
值此紧要关头,忽听一声钢爪挠门似的尖锐怪异之声,夹击李归仁的两名宦官忽地一抽搐,不由的身形一滞,李归仁抓住机会左手一弹,右手一探。
李归仁左手一弹正弹在裴旻的剑脊之上,裴旻手中之剑之是凡品,在内力震荡之下竟然折为两段,右手一探正拍在裴旻右肩窝上,出人意料之外,裴旻向后一歪,口中一道血柱喷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裴旻进退得法颇有宗师风范,却不料竟然内力平平,在李归仁一拍之下竟然受了重伤。
江朔心中一惊,此前一直有李珠儿随扈在他左右,并未见裴旻亲自与人动手,没想到他一代剑圣居然没有内力。
此刻不容细想原委,江朔飞身上前挥剑挡在李归仁面前,李归仁挥掌之际只是想逼退裴旻,也没想到会一击得手,不由得后悔没有使气剑之术,不然此刻已将裴旻刺死了,但此刻再后悔已是不及,见江朔飞临,李归仁撤步向后飘去,回归璇玑阵中。
此时院中的形式已然大变,只见璇玑七人阵已经回复,高不危居阵中天权之位,正在弹奏手中那柄钢骨铁阮。
那阮长直的琴杆乃实心精钢所铸,琴身却是铁包木,琴箱中空,弹奏之下竟能发声,只是嘈杂急切如野兽以利爪刮铁一般,比之当年他吹奏的鹫哨,在难听程度上可谓不相伯仲。
高不危出自崆峒奇门,最善以乐器扰人心智之术,此前以鹫哨控制脑虫之说,虽已被证明是骗术,但其确有令人舍生忘死之功,此刻铁阮之音则影响了一众宦官,让他们如醉酒般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其灵巧大打折扣。
看来只要是内功,部分中原外域,崆峒奇门的诡异乐器都有克制之功,众宦官能占上风主要在于身法诡异,而此刻脚步稍缓,仅凭阴毒的招术和极寒的内力,与李归仁、尹子奇这样久经沙场的高手组成的璇玑阵交锋立时就落了下风,人人挂彩带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