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正疑惑间,却见浑惟明手指方向一条巨大的画舫正在靠近,此刻月汐正起,瓜州渡口的江水涌入运河,潮汐推着画舫溯流而上,竟来得极快,片刻就到了何逊楼前河面上。
这画舫甚是高大,船上起五层小楼,虽船楼较之地上之楼每层都要矮许多,但这五层相叠也蔚为壮观,竟比何逊楼矮不了多少,画舫之上户牖大开,内里烛影摇曳,纱幔拂动,隐约见有侍女往来穿梭,更有丝竹、琵琶之乐传来,一片旖旎风光。
浑惟明对窦庭蕙拱手道:“正好赶着潮汐出城,多谢窦三郎好意招待,我等就此别过。”他拿手一比,道:“少主,诸位,请!”
说着当先跃出楼外,此时画舫离楼尚远,浑惟明奋力一跃,却还离画舫一丈有余,却见船楼之内伸出一支长棹,在浑惟明胁下一搭,将他托上画舫。
楼上众人皆是江湖豪侠,当即联袂跃出,以足尖点棹借力,一连串地落在了画舫之上。
江朔最后一个跃出,那长棹再次伸出,他却玩性大起,在空中一拧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避开了长棹,稳稳落在画舫之上,他身姿飘逸,直如一只大鸟一般,引得楼上舫上一片彩声。
众人在画舫上与窦庭蕙、刘晏抱拳遥拜,画舫却不稍停,继续溯流而上,河道曲折不一会儿便见不到何逊楼上两人了,众人这才走入画舫,江朔见这画舫内部广大,装饰精美,竟丝毫不逊于何逊楼。
画舫上船楼呈回字形布置,四周楼榭雕梁画栋甚是精美,以纱幔分隔屏断,再看屋内陈设家具、器玩相得益彰,华贵中透着雅致,中间竟然还有一方园圃,此时正值仲春,圃内里不知种的什么奇花异草,烛光映照之下甚是妍丽。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南霁云道:“浑二哥,我可看看走眼了,只道你只会做生意,没想到还是个风雅之士。”
浑惟明道:“哎……我哪里懂这些,这画舫都是十娘操持的。”他喊道:“十娘快来见过我江湖盟主,漕帮帮主。”
听到环佩叮当之声,从纱幔屏风后面转出一妙龄少女,向众人道团团行礼道声万福,却笑道:“我只听说江湖盟有了新任盟主,叫江溯之,却不知道何时又有了个漕帮。”
萧大有见这少女长得甚是明艳动人,对浑惟明道:“浑兄弟,你可以啊,我听说古代有个皇帝老儿金屋藏娇,你这是金舫藏娇啊。”
浑惟明忙道:“老萧休要孟浪,唐突了佳人,这是我家侄女,叫俞兰棹。”
南霁云道:“从未听说过浑二哥你还有个侄女。”
浑惟明道:“南八你有所不知,我还有个姐姐,唤作浑大娘,要不然你道我怎么排行老二,还能继承家业呢,家姐嫁浮与梁大茶商俞参,这便是她的女儿,兰舟在浑家排第十,我们都唤她十娘,其实在俞家她实是长女呢。”他转头对俞兰棹道:“这漕帮帮主和江湖盟主是同一人,便是江朔江少主,莫说你不知道漕帮,今夜之前天下英雄都不知道有个漕帮,但从今日往后,漕帮定叫天下人不能小觑。”
众人听他这么讲,自然向两边一分,将江朔让在当中,江朔尚未习惯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时顿感局促不安,颇为尴尬。
俞兰棹不无讶异地说道:“没想到少主这么年轻看着比我还小呢。”
江朔正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顺嘴答音道:“俞姐姐多大了?兰棹是哪二字?”
他此言一出口,群豪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问女子年齿、姓名都是求亲之意。
南霁云笑道:“少主,你这一见女子就问名的习惯可要改一改,听说你第一次见湘儿时就是如此……”
江朔窘的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南八哥,我已知道错了。”
俞兰棹却道:“不妨事,既都是江湖儿女哪来的这么多讲究,我这兰棹二字便木兰舟之意。”画舫内有书案,说着俞兰棹拿起笔来在案上铺着的纸上写下“兰棹”二字。
江朔见那二字写的法度严峻、丰腴雄浑,由衷赞道:“姐姐的字写得真好看,这兰棹二字可有出处?”
俞兰棹笑道:“此乃琅琊颜真卿笔体,颜公有五言连句:‘望望随兰棹,依依出柳城’,便有这‘兰棹’二字。”说着她又在纸上写下了这两句诗。
江朔道:“这颜体与其他书体大不相同,行笔似写篆籀,骨力遒劲,气概凛然!”
俞兰棹喜道:“少主居然还懂得书法?这颜体乃是颜公新创,创制至今不过五六年而已,颜公是开元二十二年的进士,开元二十六年,颜母殷夫人病逝,颜公在雒阳家中丁忧三年,期间悟出了这套笔体,颜体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少主你说‘骨力遒劲,气概凛然’的评价,可谓得其妙矣。”又问道:“少主,你会写字么?”
江朔道:“颜体我可不会,我便写个太白先生的草书体吧。”说着拿起俞兰棹方才所用之笔,俞兰棹道:“我帮你研磨。”
江朔却道:“不用。”刷刷点点一路写来: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这是李白所写《越女词》其三,江朔就着半枯的笔,写得汪洋恣意,到最后一个‘来’字笔墨已尽,只留一片飞白,笔断意连,颇是潇洒纵逸。
萧大有杵了一下卢玉铉,道:“你看看人家少主,卢郎你自诩风流,这拽文弄墨的本事,你没有吧?”
卢玉铉虽以文士自居,但他平素看的都是兵书战策,或书传春秋之类,对诗词歌赋涉猎不深,对书法笔体更是毫无研究,他笑道:“少主文采风流,铉怎能及。”
其实江朔也并非什么文采风流,他只会一招,就是李太白书法配李太白的诗赋,除此之外别无长项,偏偏这两项今日都用上了。
俞兰棹写的颜体楷书方正茂密,江朔所写李白草书却笔走龙蛇,看似迥异,但内里都是雄强而不失清雅的底子。这一首《越女词》选的更妙,俞兰棹是江南西道浮梁人,也属越地,“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可算是赞美之词了。
俞兰棹看了果然玉面含羞,道:“江少主果然俊逸风流,奴家佩服。”
引得众人又是一整好笑,浑惟明道:“好啦,人也见了,字也写了,快安排些吃食吧,窦三郎的筵席上,我可是光喝酒了,什么都没吃呢。”
萧大有也道:“是啊,光顾着比武,吵架,定约,立盟了,我老萧也饿着肚子呢”
俞兰棹道:“我是浮梁人,便请诸位喫茶吧。”
萧大有忙摆手道:“小娘子听错了吧,我们肚皮还没填饱,你却叫我们吃茶?”
俞兰棹笑道:“萧大哥别忙,我着喫茶也能填饱肚子。”说着唤来侍女引众人到画舫中另一间阁子里坐了。
这间阁子里有整套的茶具,俞兰舟请众人在榻上坐了,自以一个银碢轴在鎏金鸿雁纹银茶槽子里将茶饼碾碎,她边碾便道:“此乃洪州西山之白露茶,虽比不得湖州顾诸的紫笋贡茶,但其性暖,正适合酒后饮用。”
碾磨完毕,有用一鎏金仙鹤纹银的茶罗子筛了,倒入一个大瓦钟内,这时旁边小炉上的水也烧开了,一侍女将沸水注入瓦钟,另置炭盆之上,再加入花生、芝麻、核桃、红枣、杏仁、龙眼等物,待煮开了,又加入盐巴、姜片、桂皮、茱萸、薄荷等香料,再沸之后将瓦钟从炭盆上取下,此时已是满室生香了。
俞兰棹将茶汤注入大碗盏之中,由侍女双手捧着奉到各人面前,江朔向碗中看去,半稀半稠好像一碗粥汤。
俞兰棹道:“此乃‘茗粥’,各位请用。”
原来这喫茶并非普通烹茶之道,而是以香茶为饵做的一味茶粥,众人举碗饮了,但觉齿下留香,意犹未尽,萧大有又叫添了三次,吃了三大碗才心满意足,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喫完茶,已是深夜,俞兰棹让侍女引众人到楼下休息,江朔问浑惟明:“浑帮主,我再舫上也没听到桨棹之声,怎么画舫一直在向上游溯行呢?”
浑惟明笑道:“少主不知,扬州进江水出海口,夜间感海生潮,所生潮汐一直涌至茱萸口,此刻便是潮汐推着画舫在走,少主自去安睡,天明便到茱萸口,山阳渎宽阔无需换舟,画舫可直抵洪泽。”
江朔这才知道浑惟明前面急着从何逊楼跃上画舫,倒也不单在窦庭蕙面前为了炫耀武技,也是为赶潮头,不敢让画舫稍停。
侍女引他到一间雅室就起身告辞走了,江朔见卧具、衾褥也都精洁雅致,他躺在榻上,听外面有琴声响起,料想是俞兰棹在抱琴弄月,他却不甚通晓乐理,心想要是湘儿爷爷或者葛庄主在就好了,他们必知琴音何意,他奔波了一天,头一粘枕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少女歌声幽幽传来: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第81章 洪泽闻变
第二日天蒙蒙亮,江朔就起来了,走到画舫顶端,见俞兰棹正在苗圃内修枝浇水,他走近道:“俞姐姐,这么早就来侍弄花草啊。”
俞兰棹道:“是啊,日头出来再浇水可就都要死了,江少主,你起的挺早啊,莫不是床褥不够宣软么?”
江朔不好意思的说:“不是,是太舒服了,我睡了二年的硬地,突然睡这软床可是有点不习惯了,反而睡不着了。”
俞兰棹心道:是了,他小小年纪一身绝世武功,定是下了不少苦功的,听说有人修炼内功特为躺在石板之上,为的是让体内真炁为抵御地下的寒气而运转不息,这样即使睡着了也是在练功不辍,道:“却是十娘疏忽了,今儿就让婢子们另铺硬床。”
江朔忙道不必,俞兰棹哪里知道江朔躺了二年地板并非为了练功,实在是句曲洞中没有家具罢了。
江朔又问俞兰棹:“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船上做苗圃呢?”
俞兰棹道:“船家儿女很多人在陆上都没有居所,终其一生都在船上生活,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我自小就梦想要造一条大船,陆上有的大船上都有,也可以种花种菜、养鸡养鸭,生活在这大船上的船民便和生活在陆上无异。”
江朔道:“那姐姐你已经做到啦。”
俞兰棹道:“这小圃子可不算,这些花草都是陆上培育了拿上船的,土也要定期从陆上换新的,船也忒小了,我要造的船呀,是能载万石的大船,上面的园子要能种果树。”
江朔吐吐舌头道:“那可太大了,我可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俞兰棹浅浅一笑,道:“没见过的才叫梦想么。”
正说话间,浑惟明等人也上得船来了,浑惟明向江朔叉手道:“少主,你看,舫船已出茱萸口,驶入山阳渎主航道了。”
江朔这才向外眺望,但见水道平直开阔,碧空如洗,两岸栽满了杨柳,时已三月末,却仍见团团柳絮飞舞,蔚为壮观,江朔赞道:“太白先生所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原来是这番景象。”
浑惟明道:“春季行东南风,我们扬帆御风,无需纤夫也能上溯到洪泽,到了洪泽,我们走陆路入东鲁,画舫却走不了汴渠,诸位兄弟可就要换裴兄弟的歇艎支江船咯。”
萧大有笑道:“老萧有言在先,汴船可不如俞十娘的画舫雅致舒服,大家这几日该吃吃,该喝喝,该赏景的赏景,上了汴河可就要过苦日子啦。”众人闻言一起哈哈大笑。
俞兰棹指挥画舫上的船工升帆的升帆,操舵的操舵,划桨的划桨,大船在运河上开始缓缓上溯而行。江朔见画舫上船工尽是女子,但在俞兰棹居中调度之下,手脚利落,有条不紊,竟丝毫不逊于男子。
河上行舟与陆路不同,走陆路人马均需休息,走水路船员却可以倒班,一天十二个时辰画舫均能不间断的前行,又合着这几日东风正紧,只五日便行了三百里水路到了山阳,从山阳转入淮水,又行一日便到了洪泽。
洪泽湖在隋朝时原是淮河上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等一系列小湖,隋开大运河,汴渠注入破釜涧,水域才渐渐连成一片,大业十二年,隋炀帝从洛阳乘龙舟游幸江都,一路干旱,途径此湖,突然天降大雨,炀帝一时兴起将此此名为洪泽浦,到了唐朝各湖连成一方大湖,又改称洪泽湖。
画舫进入洪泽之时已是向晚时分,湖面上薄雾升腾,湖边靠泊的大小船只也多已掌灯,江朔凭栏望去,见湖面帆樯疏落,比起瓜州渡、茱萸口的热闹景象可是差多了。
萧大有忽道:“奇怪,奇怪……”
江朔问他:“萧大哥,什么奇怪?”
萧大有道:“此时已近夏运,我汴水之船应该早已齐聚洪泽,准备南下了,今日看湖面疏阔,却没几艘船。”
江朔道:“会不会是萧大哥手下得到今年开始分段漕运的消息,故此还未南下。”
萧大有摇头道:“就算不南下,也应该在洪泽内靠泊,等着转运才是啊。”
这时见远处一艘船缓缓的驶来,船头挂了一长串灯笼,正在不断的升起降下,江朔见每次升起的灯笼数量都不相同,问萧大有道:“萧大哥,这船头的灯笼升升降降却是什么意思?”
萧大有道:“是灯语。”他一望而知,道:“是自己人。”又问俞兰棹:“十娘,画舫之上可能打灯语?”
俞兰棹道:“自然,请萧大哥写下串数。”原来船只航行不比陆地跑马往来那么方便,水面上相距甚远的船只之间互相沟通就要通过“灯语”,“灯语”就是将文字编为事先约定的数字,再用灯串在船头挂出,对方根据灯笼的数量,获得一组数字,与暗号比对便可传递信息了,不过四帮灯语各不相同,因此俞兰棹请萧大有自依暗语写下数串。
萧大有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去船头知会,俞兰棹便吩咐侍女带萧大有去船头打灯笼,江朔在画舫居中的房间,看不到船头,但见水面或明或暗的变化,知是船头在打灯语,来船也在以升降灯笼回信,如此过了一会儿,两船上的灯笼串都不再升起,那船却桨棹齐摇,向画舫驶来。
萧大有回来对江朔道:“少主,是我渠东的徐兄弟,我让他们来拜见少主。”
那船来的好快,不一会儿就靠在的画舫舷侧,来船比画舫可是矮的多了,那船的头目站在艏楼之上却也只到画舫三层楼高,但这船却极阔,画舫本是又长又阔,但来船几乎有画舫一倍宽,想必便是汴河独有的歇艎支江船了。
船上头目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生的不高却甚是胖大,这身材横了到比竖了长,简直和歇艎支江船相仿,众人见了都暗暗发笑,那人叉手躬身道:“渠东帮菏泽徐来,拜见萧把头,拜见少帮主。”
萧大有叱道:“如今四帮已归而为一,以后天下只有漕帮,没什么渠东帮了!”
徐来忙叉手道:“小的口误,把头、少主担待则个。”
江朔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徐大哥上来讲话。”
徐来唱个喏,双脚一点甲板,平地跃起一丈来高,在画舫四楼檐口之上略一借力,再复腾起,在空中一猫腰,如一个肉球相仿从窗户中滚入,甫一落地立刻翻身跪倒。
江朔见他身材臃肿,轻身功夫却甚是了得,不禁喝了声彩,忙上前搀扶。那徐来见江朔如此年轻,不禁心中暗自嘀咕,见江朔来搀扶,暗使个千斤坠的功夫想要试试江朔的功夫,不了江朔在他双手下一托,浑如无事一般将他直接扶了起来。
徐来乃曹州菏泽人,菏泽自秦汉以来就是武学之乡,有齐人技击出菏泽之说,他武功颇有些根基,更兼身躯胖大沉重,料想就算江朔能将他托起也必花一番力气,不想江朔浑如不觉,之轻轻一托便毫不费力地将他搀扶起来,心中震颤实不下于被打得翻了十个八个跟头。他赶紧叉手道:“少主神功,徐来佩服。”
萧大有上去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道:“少主神功还要你这贼厮来秤量?快说,洪泽怎么才到了这些船只?”
徐来道:“把头有所不知,今年河水下沙严重,已将汴渠入河口全堵死了,如今河阴到汴州之间航路不通,兄弟们可都被困在运河里了。”
江朔不解问道:“徐大哥,何为下沙?”
徐来道:“禀少主知,河水多沙,而汴渠水清,河水河底经年累月的泥沙堆积,河床远高于汴渠,每年桃花汛都会将大量泥沙冲入汴渠,谓之下沙,今年下沙尤甚,疏浚不及,整个河汴之间整整一百里的河道都淤塞了。”
萧大有急道:“距离夏运不到两个月了,若是疏浚不及,朝廷怪罪下来,我汴渠数万船工可都要遭难了。”
卢玉铉道:“何止是汴渠水工,运河漕运只一条路,一堵具堵,我们河洛可不也跟着倒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