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城门、里坊听得江朔一头雾水,晕头转向,柳汲对雒阳内情形十分了解,道:“封常清这是看雒阳城广大,势难全守,想要退守宫城。”
裴旻道:“不错,宣仁门失守之后,封常清便从提象门退入上阳宫,上阳宫是武后时所建,比长安大明宫更为宏阔,又有内外数道城郭拱卫,然而上阳宫城墙虽高,仍是太大了,方圆二十里,封常清无论如何是守不过来的,他命人砍倒宫苑内的树木以阻碍叛军骑兵,仍只能阻敌一时而已。腊月十三日,封常清从西苑出城,退至城西谷水,距叛军渡河不过十一日而已。”
江朔心道:这燕军好厉害!他知道城市巷战十分艰苦,没想到燕军竟然进军如此迅捷,如此势如破竹,不知道领军之人是谁。
柳汲代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不知叛军主帅何人?”
裴旻道:“叛军前军大将乃安禄山次子庆绪,左右先锋铁骑乃崔乾佑、田乾真二将。”
江朔心中咯噔一声,崔、田原是摩尼教大慕阇多乙亥阿波手下的左右二使,派到安禄山手下当差,后来飞鸿子殒命,阿波被回纥可汗骨力裴罗掳走,睿息指掌中原摩尼教,想来二人在教中再无立锥之地,便全心全意投靠了安禄山,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了叛军的左右先锋。
而安庆绪居然已经做了领军的大将,又一想自己长大了,安庆绪自然也长大了,他是安禄山次子,安贼派统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听裴旻还在说道:“封常清西奔至陕郡,遇到了高仙芝,原来封常清和毕思琛东去之后,圣人仍不放心,接着命六王子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募关中之军东征。”
柳汲一撅胡子道:“这才是圣人该有的样子么。”
裴旻道:“封常清把战况告知高仙芝,二人一商议,觉得难以与叛军正面交锋,于是率军退守潼关,想依托潼关天险阻挡叛军西进。”
柳汲点评道:“应对得法!”
江朔想到南诏元君阁罗凤死守龙首龙尾二关,而败李宓,心道此刻燕军兵锋正盛,确实宜避其锋芒,坚守为上。
裴旻冷笑一声,道:“直到此时,尚可说是虽败不危,然而圣人却开始昏招迭出了!”
柳汲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轻轻地“啊”了一声。
裴旻道:“圣人派中官边令诚为监军,高仙芝却最看不起此人,待他十分轻慢,边令诚于是怀恨在心,高仙芝与封常清退守潼关后,边令诚就不密报断奏报他二人畏敌怯战,回朝复命之际,更是谎称封常清出言畏敌如虎动摇军心,而高仙芝不战而弃陕郡之地数百里,更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
江朔心道:高仙芝贪财天下闻名,但他在安西是纵兵劫掠,待自己的军卒却是极好的,说他贪墨军饷怕是不实。
里面裴旻继续说道:“圣人不辨真伪,为边令诚的奏报所激怒,命边令诚在军中将他们二人就地斩首。”
这次江朔险些喊出声来,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还好裴旻没有听见他发出的细微响动,继续道:“腊月二十一日,圣人命边令诚率一百陌刀手回到潼关,一入衙署,便将留守的封常清斩首,把他的尸体放在席子上。高仙芝从外面回来,边令诚道,御史大夫也有诏命要被处死。高仙芝还想抗辩,边令诚却哪里听得?将他也斩杀了……”
江朔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双目滚滚泪下,高仙芝虽非完人,道德上颇有瑕疵,但他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怎能想象圣人竟然因一宦官的一面之词就一日斩二将,行此自断股肱之举,开创开元盛世的明皇圣人怎能颟顸至此!
柳汲也直摇头道:“圣人糊涂啊,杀了此二人,难道让边令诚这竖子去守城么?”
裴旻道:“圣人也知边令诚不成,他强令哥舒翰带病出征,去潼关前线。”
柳汲道:“我听说哥舒翰得的是风疾,一个瘫痪的人如何领兵打仗?”
裴旻笑道:“是了,哥舒翰是用牛车拉到潼关去指挥的,不过大匠可知,安禄山此时也已经不能骑马了……安禄山纵情酒色,早已肥胖不堪,重逾三百三十斤,他所乘之马常常被他压断脊梁而死,他本人更得了消渴症,耳聋目昏,以驷马拉着铁车出征,你说好不好笑?”
柳汲皱眉道:“如此说来安禄山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病夫,就这样还要争夺天下?”
裴旻道:“安禄山素怀异志,想当皇帝想了十几年,你道他会放弃么?”
柳汲又是重重叹了一声。
裴旻道:“总之现下哥舒翰做了兵马副元帅,镇守潼关,所率大军号称二十万。”
柳汲道:“那他又是怎么个守法?”
江朔心中不禁暗暗担心,且不说哥舒翰病笃,他那所谓二十万大军想必也是关中的贩夫走卒拼凑而成,其战力和封常清所募六万乡勇怕是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哥舒翰脾气火爆,当年硬逼着张守瑜、高秀岩强攻石堡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怕……
却听裴旻道:“还能怎么守?潼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哥舒翰进驻潼关后,立即加固城防,深沟高垒,闭关固守。”
第710章 北上朔方
柳汲道:“这不是循高仙芝故事么?早知如此何必杀了高封二人呢?”
裴旻道:“不管怎么说,潼关的战事算是稳定住了,安庆绪引大军攻过一次关,被哥舒翰击退了,目下叛军只留崔乾佑的先锋营在陕郡,主力部队已退回雒阳,开春前应该是不会再进攻了。”
柳汲道:“相持不战有利于唐军,不过此刻西域也是大雪封路,西军军马无法开拔,就算叛军开春后再进攻,西军也没这么快赶回来。”
裴旻道:“这或许就是安禄山选在冬月起兵的原因,一则范阳军善于在冰天雪地中作战,二则,关中四塞之地,寒冬犹如听命于安禄山的千军万马阻隔了各地的援军。”
柳汲叹道:“如此说来,此刻我们去长安也不是好时机。”
裴旻点头道:“不如留在此处安心过冬吧,朝中正在酝酿大变化。安禄山起兵是以诛杀杨国忠为国除奸为名,群臣中有人想劝哥舒翰趁着拥兵二十万,上表请圣人杀国忠以谢天下。”
柳汲道:“若真能如此,实乃国之大幸。”
裴旻道:“不仅于国有利,于南诏也有益处,攻伐南诏全是杨国忠的主意,若他一死,南诏想要重归大唐就方便得多了。”
李珠儿在阴影中冷冷地道:“现在大匠知道,巨子把南诏使团数十人关起来,是为了你们好吧?”
柳汲对裴旻道:“就算如此,也不用把我们骗入城再用强?”
李珠儿仍是用冰冷的口气道:“如此长的故事,大匠有耐心听完么?”
柳汲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不过裴将军你们隐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很难让人不怀疑你是另有所图。”
裴旻笑道:“不瞒大匠,旻却是另有所图,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不过请大匠放心,绝不是不利于南诏和大匠的计划。”
柳汲双目下视,不置可否,堂屋内陷入了难得的沉默。
裴旻忽然振袖道:“溯之,听了这么久,可以进来一叙了吧?”
江朔一惊,他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裴旻非但知道有人在外面偷看,还知道是他。
江朔正在犹豫是不是要现身,忽觉背后一股内力涌来,竟然有人在背后推他!这一下江朔猝不及防,他此前双手按在墙壁上,被那人一推内力自生,“喀啦”一声,将砖墙推倒,露出一人大的一个窟窿。
江朔顾不上尴尬,转头去看,果然背后站着空空儿,空空儿此刻穿回了一身白袍,双手拢在袖中,对江朔扬了扬下巴,又眨了眨眼睛。
若两人面对面交锋,无论比试内力、剑法还是轻功,江朔均已不在空空儿之下,但空空儿的轻功奇诡,来去无踪,却还是常常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
却听罗罗惊喜地喊道:“空空儿,这么多日子你去哪里了?”
罗罗不善作伪,这一句话里全无意外与惊喜的语气,江朔早就怀疑罗罗和空空儿一直有联系,否则以她的脾气定然要生气于空空儿的不辞而别,罗罗行了这一路却刻意回避空空儿,似乎这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此刻听她说话的口气,江朔立时确定了空空儿确实一直就在他们左右。
江朔看了一眼空空儿,没有多言,转身跨过碎在地上的砖头,向裴旻、柳汲分别行礼,此刻李珠儿也已经走出阴影,立在裴旻身后了,二人对视一眼,均没有开口。
裴旻对江朔笑道:“溯之,每次见到你都愈发的英挺,年轻真好啊,一日赛过一日的茁壮,不似我等老朽,一日日的衰老,一年不如一年咯。”
他说得十分真诚,江朔见裴旻确如他自己所说,白发多了不少,看起来越发的苍老了,江朔感到心中一阵心酸,并未出言讥讽,而是叉手捧心默不作声。
裴旻道:“两年前你在东海遇险,都说你凶多吉少,我却知道你一定会逢凶化吉的,谁叫你是天下最为福泽深厚之人呢?”
果然裴旻知道江朔陪鉴真出海之事,隐盟的势力盘根错节,那日海上这么多船,这么多人,有人泄密也不为怪,只是江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裴旻对他如此关注,所为何来?
裴旻似乎知道江朔心中所想,道:“溯之,我知道你心中疑惑,不过今日不是说这些时候,相信我,现在一切都在走向我终点,再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告诉你我真正的所图。”
江朔心头一跳,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裴旻居然还有自己的盘算,他记得裴旻曾说过安禄山反比不反好,如今安禄山真的反了,兵锋如此之胜,不知道裴旻作何感想?
但裴旻既然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江朔知道追问也是无用,便也不问。
然而他不说话,裴旻却要对他说话,裴旻微微一笑,问道:“溯之,如今燕军主力占据东都,你作何感想?”
江朔道:“杨国忠虽然可恶,但也不是造反的理由,安贼为了一己之私,而使中原板荡,民有倒悬之苦,可说是罪魁祸首,我愿孤身闯营,去东都刺杀此贼。”
裴旻却摇头道:“若刺杀安禄山就可以平息这场叛乱,那李珠儿就可以做到,何须溯之你出手呢?”
李珠儿道:“杀了安禄山,还有安庆绪、安庆和,就算杀尽安家父子,还有史思明、史朝义父子,世上从来不缺野心勃勃之人,如今乱局已成,人人能看到李唐的颓势,不是刺杀一两个人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江朔心道,又是隐盟这一套说辞,裴旻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耐烦,道:“溯之,我想请你去做一件事。”
江朔一皱眉,裴旻道:“你放心,绝不是有违侠义道之事,也不涉及你所谓的隐盟的阴谋。”
裴旻不等江朔发问,继续道:“安禄山为三镇节度,叛军的进攻可也不止一路。”
江朔这才想起安禄山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江朔当年入关中,就没有经过潼关,而是走的河东蒲州的蒲津桥进。不过安禄山的进攻路线与他想象的不一样,裴旻道:“安禄山派大同军使高秀岩入寇朔方振武军。”
江朔又是一惊,当年随哥舒翰攻克石堡城的高秀岩?怎么成了安禄山的大同军使?裴旻道:“振武军在三受降城中最东面的东受降城,东受降城在河套转弯处,若叛军攻克振武军,就能从这里从容渡过河水,从北方威胁长安。”
江朔道:“裴将军希望我去帮忙防守振武军?朔只是一介游侠,在战场上实是无甚大用。”他亲历过数场大战,知道打仗全靠双方主帅指挥得法,仅凭一人,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无法改变战局。
裴旻道:“那倒不是,振武军由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亲自把守,他手下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浚、左武锋使仆骨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都堪称名将,区区一个高秀岩应该攻不下振武军。”
江朔一听都是熟人,他见识过几人领兵打仗的本事,知道裴旻所言非虚,又不禁疑惑道:“那裴将军想叫我做什么呢?”
裴旻道:“高秀岩不足为虑,北方朔漠却是大患,安禄山派人去到回纥牙帐,请英武可汗磨延啜发兵南下,约以河水为界,尽割三受降城之地。若回纥真的发兵南下,两下夹击,郭子仪可就危险了。”
草原雄主骨力裴罗已死,这英武可汗磨延啜江朔却未见过,不知道他是否会经受不住诱惑,而发兵攻唐,问裴旻道:“巨子想叫我去回纥?可我并不认得磨延啜,亦非说客,恐怕去了也无甚大用。”
裴旻笑道:“溯之,你不认得磨延啜,却和他两个儿子交好,现在回纥掌兵的是太子叶护。”
江朔道:“若是叶护大哥,只怕不用我去,他也会劝说父汗不要与大唐为敌的。”
裴旻道:“不与大唐为敌还不够,需说服回纥出兵助唐平叛,安禄山擘画叛乱已有十几载,就算西军齐聚关中怕也只能和叛军打个平手,要想迅速平叛,就要另辟蹊径。”
江朔疑惑道:“此话怎讲?”
李珠儿道:“安禄山能从河东绕道攻击关内,唐军就不能从河东攻击河北范阳么?”
江朔心道不错,他当年就曾随着郭子仪从飞狐陉孔道进入河东,山路虽险却也总比蜀道好走些,况且太行山有八陉,若得河东,确实对叛军的老巢范阳威胁极大。
可是他又心生疑惑,道:“裴将军,你教我这些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裴旻笑道:“溯之,你只说这些是不是违反你的侠义之道,是不是有利于大唐?”
江朔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阴谋在哪里?他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道:“裴将军之智胜我十倍,我实在参详不透。”
裴旻道:“溯之,你不用妄自菲薄,我确实有我的目的,但绝不是害你,也绝对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
江朔不再犹豫,道:“好!我这便去朔方!”
裴旻道:“让珠儿和空空儿陪你同往。”
第711章 嵯峨壁立
江朔这才想起回头看着空空儿道:“空空儿,你不是说已经和隐盟无涉了么?怎么还替裴将军办事?”
空空儿无奈笑道:“本来是无涉了,但我们相约的是不入中原,结果罗罗非要我陪她来中原,这不就坏了规矩么……”
罗罗一惊,道:“那你怎不和我说?”
空空儿挠挠头没有说话,他武功虽然堪称天下第一,办事却总是颠三倒四,和这个同样颠三倒四的南蛮女子倒是出人意料的契合,罗罗要来中原,他原本不想作陪,但要说清自己不来的理由却要牵涉到太多的陈年旧账,他也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就不说了。
江朔道:“所以那日在成都城中你就遇到隐盟的人了?”
空空儿道:“不错,其实营救巧珠,李家南迁等事也有巨子的擘画。”
江朔一愣,实在想不通裴旻所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似乎在织一张大网,却又无论如何参详不透,江朔道:“后来护送巧珠回南诏,你也跟在后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