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叉手道:“事急从权,此次伏击大勃律重在隐秘,未提前告知于阗王,还请见谅则个。”
他谦恭如文士,丝毫不像赳赳武夫。
侍卫长亦叉手道:“不敢,我王说他细观此地战局,双方几成对峙之势,他让我给封大夫带句话,我于阗勇士愿为封大夫驱策,冲入大勃律阵中,为大夫破局!”
封常清道:“看来于阗王也是通晓兵法之人,不过无需于阗王出手,只等右威卫将军到了,当前的战局便可迎刃而解。”
侍卫长喜道:“神通大将也来了?”
独孤湘不满地嘟囔道:“甚神通大将?这位将军的功夫还能超过朔哥不成?”
江朔道:“世上高人甚多,这位将军既有神通大将之名,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
程千里哈哈大笑道:“少主,李将军不是武林人士,不过打仗确实有一套,战将靠的不是一个人的武艺,一会儿你见了便知他的厉害。”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方喧哗声大起,想来是两岸军队,江朔喜道:“是神通大将来了么?”
江朔听唐军和于阗人提到这位李将军,似乎颇为倚重,以致江朔也不由得盼望见到这位“神通大将”。
程千里仔细听了听道:“不像……喊杀声从山上来。”
江朔也不知道为何喊杀声从山上来就不是“神通大将”,那于阗国侍卫长却忽然惊呼:“糟糕!怕是和我王打起来了。”
封常清奇道:“我曾多次来往黑龙河,才选定在此处将大勃律军队困住,此地三面临水,背枕绝壁,实乃兵家之死地,就算有个别人天赋异禀能攀上绝壁,数万人的大军也绝不可能爬上山崖作战啊。”
封常清以文官统兵,并不以战场厮杀见长,他智谋出众,尤善利用山川地理形势以少胜多,此役先以小股骑兵将大勃律军引入圈套,此处地形东高西低,从大勃律进军方向上看只能看到一道河流,横渡之后才发现进入了三面临水的绝地,此时唐军再利用快马劲弩的优势将几乎十倍于己的敌军隔河困住。
于阗侍卫长拍腿道:“封大夫有所不知,大勃律国在崇山峻岭之中,其路途比之小勃律更为险恶,因此大勃律国中多有攀爬好手,能徒手攀援绝壁,借助绳索便是常人无法涉足的陡峭雪山,也能往来出入,大勃律专有一军名唤‘飞猿军’,能翻山越岭作战,当真捷如猿猴一般。”
程千里怪道:“如真有这么一支猴儿军,刚被封大夫围困之时,就应该带着他们国王爬山逃命啦……何必等到现在?”
侍卫长道:“这……下官有人不知道……或许是,他们想要趁夜色最浓之时逃跑?”
封常清微一沉吟,捻须道:“只怕不是逃跑,他们想要趁夜派出这支‘飞猿军’,翻过山崖,再包抄我们的后路……不想在山上撞见了于阗国主,这才打了起来。”
他对唐军旅帅道:“速传我军令,调拨一支两百人轻骑,去助于阗王!”
说话的同时封常清迈步向外快步走去,江朔见他走路时右足一点一点,步态不稳,果然是跛足。
众人走出小庙,此处地势略高,可以俯瞰小半个战场,大勃律军队仍然和唐军隔河相对,并没有看出减少,看来果如封常清所料,大勃律派出少量擅长攀援的士兵,想要包抄唐军的后路。
再转头看侧面山梁上,炬火晃动,喊杀声透过山谷的放大远远传来,看来是那飞猿军沿着山梁想要绕过唐军战线时恰好撞上了尉迟胜。
侍卫长叉手道:“我主危急,下官这就告辞去了!”
江朔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侍卫长见识过江朔的功夫,欣喜道:“得江少主相助,我王无忧矣!”
江朔回头看了看封常清,对程千里、南霁云道:“我怕巨子去而复返,程大哥,南八你们守在这里。”
葛如亮道:“裴旻功夫了得,只怕二人应付不了,我和阿楚也守在此处。”
独孤问道:“老儿我腿快,负责传递消息。”
江朔点头道:“如此有劳诸位了。”
独孤湘道:“朔哥,我也去!”
不等江朔开口,葛如亮眼眉一立,喝道:“不准去!不收心的野丫头,你就给我待在此处。”
独孤湘最怕她耶耶,对着江朔委屈巴巴地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江朔也不等那两百唐军集结完毕,一托于阗侍卫长的后腰,道一声:“小心!”
那侍卫长还没明白过来小心什么,便觉脚下生风,不由得胡乱摆动起双腿来,却哪里沾得到地,只见两边景物飞速后退,自己随着江朔如飞也似的向山上冲去。
第579章 断索杀敌
从山下到山上数里的崎岖山路对江朔而言不过是转瞬即到的一段小径,一路跑来那于阗国的侍卫长虽然四五步脚才能沾一次地,但他双腿轮动,在空中虚踏了半天,倒比脚踏实地走这些山路更累,江朔一放手,他栽栽歪歪,如同醉酒,险些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侍卫长不禁赞叹道:“大唐甲马奇术实在令人称绝!”
于阗人不知中华武术之高妙,他方才脚不沾地,还道是传说中的“神行甲马”之术,江朔知他颟顸,懒得多费唇舌解释,只是报之以一笑。
向前望去,却见山梁上数百人正在厮杀乱战,是夜是个朔日,四下里黑黢黢的一片,于阗国军队一手持火炬,一手持长刀,因此看得分明,而与他们交战的大勃律飞猿军却不举火,借着夜色掩护将二百于阗御林军分割包围。
由于在山地作战,于阗军的良马皆无法使用,武士们只能下马步战,于阗国富庶,羽林卫士皆身穿缀着玉石的金甲,手中长刀在火炬的照耀下亦灼然夺人二目。
而对面那伙人,身穿皮袄,头戴皮帽,说是军队不如说是猎户更为贴切,他们非但穿着打扮像猎户,手中的武器也是断钢叉、飞索钢爪这些猎户狩猎的家伙,江朔随即明白了,他们就是用这些兵器在山崖上攀援的。
大勃律的飞猿军虽然不如于阗国武士装备精良,但他们行动十分迅捷,丝毫不受崎岖山路的影响,飞猿军与于阗武士交锋一触即撤绝不恋战,连攻击方式都和山中猿猴一般无二。
山上无法展开阵势,于阗国武士将火炬插在山石之间,尽量扩大照亮的范围,以防敌军利用黑暗袭击,他们三三两两背靠背互为援护,凭着装备精良,飞猿军倒也一时奈何不了他们,但如此只守不攻的态势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此时山梁上一片混乱,那侍卫长还在四处张望寻找于阗王尉迟胜,江朔的目力却非此等凡夫俗子所能比,他在战场上略一扫视,便看到唐军将官和尉迟胜被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块巨大山岩上。
恐怕是飞猿军早看出尉迟胜的甲胄比别人更华丽,而唐军将官皆未披甲更是好分辨,于是将他们从大队人马中分隔出来,将他们几人逼到最高的山岩上。
飞猿军躲在山岩下的阴影中,伺机偷袭,尉迟胜等人既无法攻击又不得脱身。
江朔对那侍卫长道:“你且在此稍歇,我去助于阗王。”
李珠儿为了脱身,掷出了七星宝剑,如今宝剑已回到江朔手中,他此刻手握神兵,胆气更豪,向巨岩下的飞猿军飞扑过去,
飞猿军忽见黑暗中一人扑来,想也不想,立刻有数柄飞爪当面招呼过来,江朔喝一声“来的好!”手中七星宝剑画出一道圆弧,“嗤”“嗤”几声轻响,将那些个精钢铸造的飞爪如朽木般尽数削断,趁飞猿军还在愣神的功夫,江朔剑交单手,上前左手连戳,点了那几人的穴道。
不消片刻,江朔已经绕巨石一圈,制服了二十几名飞猿军武卒。
他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影显露在火炬找得到亮处,往上喊道:“江某来迟,于阗王受惊了。”
尉迟胜喜道:“溯之,你回来了?你们久无回音,我还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江朔心道,这位于阗王果然是一位仁厚君子,他现在自己正身陷险地,却先问别人的安危,江朔叉手道:“确实发生了不少意外,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毕思琛在一旁打断道:“江少主,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飞猿军正源源而来,若不斩断源头,不消片刻,这儿就顶不住啦!”
江朔这才发现,大勃律飞猿军可不止这山梁上的一二百人,还有不少人正顺着不远处勾在悬崖上的数十道绳索在往上攀爬,想来是先有善于徒手攀援的飞猿军背着盘索爬上峭壁,再坠下绳索,如此后续军卒上崖的速度久快了很多。
他先还以为是尉迟胜等人被逼到此处,现在看来是他们为了堵住飞猿军上崖的路径而冒险抢前,却不料被困在此地。
江朔回头看了看,正在犹豫是先替于阗军解围,还是先断援军的来路,尉迟胜看出他的犹豫不决,忙道:“于阗军尽可以支撑,江少主,我们先一同断流的要紧。
江朔心道不错,口中称是,脚下一点,已飞到一丈开外,手中七星宝剑横扫,将迎上来的两名飞猿军手中的短钢叉齐齐削断,立时成了两条烧火棍,二人见机到快,转头就跑,尉迟胜和唐军军官见江朔如此神勇,立刻士气大振,高喊着随着他掩杀过去。
江朔也不管身背后的众人,只顾将手中七星宝剑舞动如飞,一路杀将下去,飞猿军虽然各个身手矫捷,但那是和普通人比,在江朔眼中简直如缓步的老妪相仿,长剑高如腾龙,低如游蛇,飞猿军眼前多只见电光一闪,手中兵器便短了半截,这哪里还是凡人所能为?
就在飞猿军面面相觑,惊恐难以名状之际,后面的尉迟胜等人紧随而至,他们可是真正的武夫,心坚手狠,手上不似江朔这般还留有余地,一路砍瓜切菜般地砍杀过来,一会儿的功夫便在江朔背后杀出一条血路,飞猿军或死或伤,死伤枕籍。
待杀到崖壁上,江朔向下望去,下面的大勃律军围成圆阵,守着这片山崖,就算唐军此刻发现了大勃律军的意图,发起猛攻,怕也难以骤至崖下。
再看崖壁上抓着十几个钢爪,后面儿臂粗的绳索绷得紧紧的,黑沉沉的也看不清挂了多少人,只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看来颇为吃重。
江朔随手用七星宝剑往一条绳索上一划,那粗绳立刻应手而断,只听山谷下传来数声惨叫,这惨叫声此起彼伏,延续了小一会儿,才传来“嘭嘭”的坠地之声,在山崖上听起来如同几十条装着沉重货物的麻袋坠地之声,但江朔知道这是几十条鲜活的性命就此断送了。
他心中一颤,没想到这条绳索上竟有这么多人,毕思琛等人这时也冲了上来,也听到大勃律人坠崖之声,毕思琛不禁哈哈大笑,对江朔道:“江少主,快斩断所有绳索,摔死这些个猢狲猪狗辈!”
江朔功夫虽高,却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一般,虽也见惯了生死,对于斩断绳索一次摔死几十人,终究还是心中悲恻,手中举着剑,竟然一时砍不下去。
唐军众军官可管不得他,一边刀砍脚踢,将刚攀上崖壁的大勃律人打下崖去,一边挥刀猛砍绳索,但他们的兵刃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往往要拼命挥砍数十刀才能斩断一条绳索。
王滔喊道:“江少主,你的剑快,速速斩断绳索,免得敌人有所察觉,就无法歼敌了!”
江朔万般无奈,向崖下高喊道:“我要斩绳索了!不想死的快退到崖下去!”
唐军众将听他这样喊都是一愣,王滔道:“江少主,你这是何意?战场厮杀难道还能同情敌人么?”
毕思琛也高喊道:“快砍,快看,一会儿功夫又爬上来不少!”
江朔虽不惧飞猿军,但他也知道自己一人无法援护所有人,若飞猿军不断涌上来,自己断难保所有人周全,只能一狠心,又向下喊了声“快退,快退!”
挥剑连削,他手中七星宝剑既利,脚步更快,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所有绳索都斩断了,再听坠落扑跌的声音果然少了很多,江朔心中才觉稍安,却互听“嗤”“嗤”破空之声,他忙往后一闪,却是飞猿军的士卒以钢叉当暗器向他投掷过来。
且不说大勃律未通教化,飞猿军的士卒听不懂江朔喊的汉话是什么意思,就算能听懂,两军交战,军士只有向前哪有后退的?就算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上冲,那有听江朔喊几句就退回去的道理?
爬山的飞猿军见有人斩断绳索,自然知道崖山起了变化,但他们不会因此轻易撤退,而是舍了绳索,改为徒手攀岩,化整为零继续攻上崖来。
江朔面对爬上崖来的大勃律军卒也无法再存仁慈之心,只能硬着心肠或斩于崖山,或打落崖下,山崖上众人和飞猿军缠斗在一起,越发的难分难解起来。
就在此时,呼听山下鼓角声大作,唐军欢声雷动起来,江朔百忙中向下望去,却见一支唐军竟然渡过黑龙河,向大勃律军发起了进攻!
毕思琛在一旁大喜道:“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李将军到了!”
江朔也是精神一振,众人口中的“神通大将”终于到达战场了?他更仔细地向下看去,这支唐军不过五百人上下,并不算多,更奇怪的是这支唐军并非骑兵,而是步卒,江朔不禁有些意外,这支众人口中最精锐的唐军居然是步军?
这些步卒皆满身玄甲,这也是唐军中少有的,唐军重攻轻守,讲究行动迅速,江朔见过的唐军步军都是轻甲,鲜有披重甲的。
伴随着鼓点,这些步卒高喊着号子前进,队列齐整直如一人一般,他们手上举着不知是枪是旗,如森林般高高地耸立着,五百唐军如过江之鲫般紧紧地排列在一起,在数万大勃律军面前,更显得人数单薄,但不知为何,大勃律人却如临大敌,无论步骑,见到这支唐军步卒渡河,非但不上前“击其半渡”,反而不住地后退。
第580章 神通大将
江朔心道:这位“神通大将”莫不是个方士,有敌军不战自溃之能?
就在唐军大致渡河完毕时,却见先前混乱后撤的大勃律军忽然往两侧一分,露出里面一支骑兵队伍来,这支骑兵装备齐整,大勃律人多无甲,这些骑士却少见的披着皮甲,所骑的马也都看起来一般的高大,看来是大勃律军中的精锐。
原来方才大勃律人仓皇后撤是故意示弱,想引得唐军轻敌冒进,趁他们刚刚渡过河,稍有松懈之际,忽然发动雷霆一击。
那五百唐军却对冲来的骑兵恍如未见,只顾手持的长杆背河展开队列,唐军由纵队改为五列百人横队,变换速度倒是极快,仿佛宫中仪仗一般。
江朔一心二用,边打退攀爬上来的飞猿军边向下眺望,心中不禁摇头,这支唐军忒也得呆板了,江朔在河西曾见过张守瑜率步卒防御吐蕃骑兵,也曾随高秀岩的骑兵冲杀吐蕃弓步兵,知道步兵对阵骑兵若无依托绝难固守,此刻这支唐军就算散开躲避也该紧挨在一起,方能抵挡骑兵的冲击,可他们非但背水列阵,还排成这样薄薄的五列,岂不是自寻死路?
眼看大勃律骑兵就要轰然撞上唐军步卒,手中弯刀几乎架到唐军颈上了,忽听唐军横阵中一人爆喝一声!仿佛平地打了一个炸雷一般,紧接着五百唐军也随着齐声呐喊,仿似焦雷落地后在山谷中滚了一滚,事发突然以至于江朔竟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却见唐军迎着大勃律骑兵,不退反进,跨前一步同时抡动长杆向下斩去。
此刻虽是暗夜,却见百道寒光齐烁,江朔这才知道这些长杆其实是收在布囊中的长刀,因此先前看着鼓鼓囊囊似旗非旗,不知何时唐军步卒摘下了布囊,才显露出内藏的寒如秋水的锋刃来。
紧接着恐怖的场景出现了,长刀挥劈处,迎头撞上的大勃律骑兵并胯下战马忽如剪纸人般被撕得粉碎!
江朔不禁头皮一紧,再仔细看去,横队中央有一人身得异常高大,估摸着此人便是众人口中的“神通大将”,也是方才领头爆喝之人,却听这支唐军又在他的带领下齐声高喊,重新举刀跨前一步,迎着后面的骑兵再次劈下……大勃律骑兵在暗夜中冲杀,后面的骑兵尚未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便撞上了锋利的刀刃。
唐军横队高喊着前进,可不单单劈杀中路冲杀而来的骑兵锋矢,而是劈木砍柴般地斩向沿路所撞见的一切,人挡杀人,马挡斩马,远远看去,空中竟然飘起一阵淡淡的血雾。
江朔此刻才听清这支唐军口里喊的是什么,他们喊的是:“杀敌!杀敌!杀敌!”
这支唐军虽只有五百人,对面的大勃律人却彻底崩溃了,这次是真的互相推挤着溃退了。唐军如墙而进的队列显得无比冷酷无情,不管大勃律人跑的是快是慢,他们迈步的节奏丝毫不变,但凡有跑的慢的立刻被劈为碎片,跑的快的却也不着急去追,直到他们心惊胆寒,无力再跑时被碾上的唐军斩为两段。
唐军骑兵随着这支勇猛前进的步卒策马涉过黑龙河,跟在步卒后面用弓弩向大勃律人射出剑矢,大勃律人和唐军弓骑之间虽然只隔了五列步卒,却仿佛难以逾越的鸿沟天堑一般,只能埋头逃命,任由钢雨般的箭矢砸向头顶,一路留下了无数尸体。
江朔忽而觉得这支唐军像是江南驱赶鸭群的农人,又像塞外驱赶羊群的牧人,不管像是农人也好,牧人也罢,对面的大勃律人也和鸭羊一般,只能任人宰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