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一起轰然叫好,哈哈大笑起来,哥舒翰却斥责道:“士可杀不可辱,尔等不得造次。”
张守瑜、阿布思等人见主帅动怒,立刻噤声不敢再笑了,江朔心中却对哥舒翰暗暗敬佩,看来此人三年时间从一个衙将做到两镇节度使,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
军士将铁刃奚诺罗押下去后,哥舒翰起身避席向江朔长揖一拜道:“江小友,先前是我对你怠慢了。没想到你果然建此不世奇功,经此一役,大唐收回河曲全境只在旦夕之间。”
江朔还没来得及谦虚几句,哥舒翰已经上前一把揽住了江朔的臂膊,道:“溯之,你随我进京献俘吧!”
唐军大胜献俘,必得圣人召见,少不了封赏,加官进爵自不待言,若得圣人赏识,那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了。”
哥舒翰邀请江朔与他一同进京献俘,那便是有心提携江朔,以他为夺取石堡城的首功,从过往经验判断,虽然江朔是白身,至少能封个都尉或者司马之职,若圣人一高兴,封个正五品上的郎将也并非不可能。
唐军军官无不羡慕,但江朔此战表现如此神勇,众人倒也无有不服,张守瑜、高秀岩二将就率先向他道喜,江朔对做官却没什么兴趣,不知道为什么进京献俘让他想到了安禄山杀良冒功。
虽然他确实擒住了铁刃奚诺罗,助唐军夺取了石堡城,但破铁刃奚诺罗金钟罩神功的其实是李珠儿,至于夺取石堡城,唐军死伤枕籍,江朔更不忍心从这些刀头舔血的将军头上摘取功劳。
他向哥舒翰叉手道:“多谢翰帅抬爱,但夺去石堡城乃众位将军率军连日苦战,吐蕃守军实已是强弩之末,才有今日之胜,江某不敢擅专,且江某只是一介草民,无心仕途……”
哥舒翰闻言颇有些不悦道:“溯之,你是不想为我唐军效命吗?”
张守瑜简直不敢相信江朔会放弃到手的富贵,道:“江兄弟,翰帅如今圣眷正隆,东军有安禄山,西军便首推翰帅了……”
张守瑜提到安禄山,引起了江朔身体近乎本能的不适,他打断张守瑜道:“江某丝毫不怀疑翰帅在圣人心目中的分量,若得翰帅举荐必然平步青云,但江某一来无心做官,二来也无法舍弃这一众江湖弟兄……”
张守瑜、高秀岩等人还待要再劝,阿布思却冷哼一声道:“是了,江少主手下已有数十万人,自然不会甘心居于人后。”
这话说得显然带有责备的口吻,隐隐有怀疑江朔啸聚群豪,图谋不轨的意思在里面。
此话一出,独孤湘第一个不愿意了,她一开口便语气不善:“漕帮的弟兄个顶个的都是大唐好男儿,石堡城大战,几万唐军,却有几十万民夫,若无漕健儿帮全力运粮,唐军早就难以为继了。”
她瞟了一眼阿布思,继续道:“我看呀,倒是某些突厥人,攻城浴血的时候,不见他的踪影,见别人立功受赏又不服气,只能恶语相向,哎……。”
其实阿布思所部骑兵就是他们在城头见到的埋伏在谷地中的拟伏击吐蕃骑兵的部队,由于石堡城投降,吐蕃骑兵撤退,因此没有发生骑兵对决,却并非阿布思怯战。
武将可没有好脾气的,阿布思听独孤湘出言讽刺,不禁冲冲大怒,手按腰间横刀,喝道:“小女子胡说什么?”
独孤湘可不怕他,一拔胸脯,道:“阿将军杀敌不行,内斗倒是挺在行啊……”
阿布思可不姓“阿”,他是九姓铁勒“同罗”部的首领,圣人赐姓“李”,名“李献忠”,但哥舒翰是突厥人,因此以突厥名“阿布思”相称。独孤湘可管不了这么多,什么“阿”将军,“铁”将军随口喊来,若非别人都称哥舒翰为“翰帅”,她准保得叫他“哥”将军。
哥舒翰见闹得不像样子了,出声喝止道:“好了!溯之立了大功,阿布思不得轻慢,至于不肯做官,各人志向不同,也不可强求,漕帮不仅助我军运粮,还数度杀退袭扰我军粮道的小股吐蕃游骑,功劳亦不可谓不大,大唐重占河曲是大喜事,可别为些个小事坏了兴致。”
众人皆叉手称是,这时传来消息,石堡城以西,西海以南,四十东岱的吐蕃军队都已拔营起寨,唐军将领顿时又紧张起来,四十东岱的吐蕃军队,相比唐军有人数上的优势,难道是马祥仲巴杰见石堡城失陷,想要全军压上,做最后一搏,夺回石堡城?
但若论野战,唐军可不怵任何人,哥舒翰立刻下令,一边让张守瑜率步卒严守石堡城,一边让高秀岩、阿布思等将率骑兵在城侧结阵,呈犄角之势,准备迎击吐蕃。
然而半日后传来消息,吐蕃军并非向东而来,而是向南穿过大非岭,渡过大非川,往吐蕃腹地退却了。
阿布思立刻请战,要率轻骑追击,哥舒翰却不许,道不可忘了咸亨元年大非川之役,当年唐军名将薛仁贵,率军轻敌冒进,深入大非川,想要直取吐蕃都城逻娑城,结果被吐蕃军队断了粮道,以致大败,至此以后,唐军再也没有深入吐蕃腹地作战。
自三年前王忠嗣突袭墨离军,后历经积石军、神威军各地大战,直至今日夺得石堡城,吐蕃在吐谷浑之地的驻军已经全数撤出,至少数年内吐蕃再无实力觊觎河曲之地了。
哥舒翰传令在帐外旷野上设宴,全军欢宴庆祝,漕帮役夫也一并参加,顿时欢呼声响彻山谷,江朔这才知道十万人齐声高呼能有多么的震撼人心。
他虽号称全国数十万漕民之主,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和漕民在一起,漕工船夫亦只知道有谢延昌、卢玉铉、萧大有、浑惟明四大把头,和下面的各州舵主,却不知道这位少主是何许人也。
直到今日江朔以一人之力夺取石堡城,众人方知自己的少帮主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众役夫均觉自己在唐军面前都扬眉吐气了,人人皆以少主为荣,自然再没人敢小觑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江朔当年在河阴踏钺开沙,流传虽广,但毕竟亲眼见到的人不多,多有人不信,他的功绩被越传越小,最后成了不过是船上拉绳开闸,甚至只是在岸上观看束水冲沙罢了。
今次夺取石堡城,却是十几万人亲眼目睹的,如何能不信?待这些人回到中原,江朔的行迹才真正为江湖所知,只是这一次他的本领却又被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传到最后恨不能御剑飞行,搬山填海,有毁天灭地之能,不过此乃后话,不是江朔等人此刻所能知晓的了。
漕帮和江湖盟的豪杰汇聚到江朔身边,他们也知道江朔推辞了哥舒翰的举荐,王栖曜倒是颇觉遗憾,萧大有、南霁云等人却是拍手叫好。
王栖曜道:“若能为将,统率千军万马为大唐开疆拓土,难道不好吗?”
不等江朔回答,南霁云先道:“若有一日大唐有守土卫国之需,我等自然义不容辞,但在宦场打滚,求一份可怜的功名,可不是我等侠义之人所应当追求的。”
江朔笑道:“南八说的是,我不肯随哥舒翰东归回京还有一截,我准备要往西面去……”
众人闻言一惊,萧大有问道:“少主,你要去西边哪里?去做什么?”
江朔道:“去西域,也可能翻过葱岭,我现在也不知道。”
独孤湘轻声道:“朔哥,你还放不下隐盟的事?”
南霁云奇道:“什么隐盟?”
江朔道:“此事牵涉太广,尚不与众人道,等我厘清头绪,再与南八你们细细道来。”
众人见江朔不肯说,也只得作罢。
南霁云道:“好,少主我陪你同往西域。”
萧大有、王栖曜也立刻应和,身后漕帮帮众不明所以,竟然一齐高声喊起来:”去西域!去西域!”
一瞬间变得声势浩大起来,连哥舒翰等人都被惊动了,张守瑜问江朔:“江兄弟,你要去西域?”
江朔被闹的哭笑不得,一边叫萧大有弹压帮众不要再喊,一边解释道:“我此行并非为了什么家国大事,而是为了李太白先生的私事……”
哥舒翰奇道:“江小友还认得李太白?”
江朔只得将自己原本是李白书童,汉水落水,意外练成神功,简略地诉说了一边,当然习习清风洞内发生的事情,茅山积金洞的所在等等机密之事,都隐去不提。”
唐军众将都听得啧啧称奇,哥舒翰道:“江小友,你这番奇遇世间难有啊,果然是福泽深厚之人。”
江朔心道当年李含光先生就是这样说我,不知道他现在腿疾如何了,却对哥舒翰叉手道:“李白先生生在西域碎叶城,我三年前我意外得知一桩和他身世有关的大秘密,不去一探究竟,心中始终放不下。”
哥舒翰道:“原来如此……小友准备何时动身?”
江朔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想明日就出发西行。”
第548章 提前出发
这下无论是唐军还是漕帮,都说太急了,今日大胜非得了连醉三天三夜方可,江朔只得推说明日再议。
当夜尽醉,哥舒翰给江朔安排了营帐休息。江朔也终于把一身摩诃衍的褐衣换成了唐人的装束,他换装时又想起了叶清杳当年替他置办衣物时的体贴入微,不禁又暗自垂泪,这时帐角一掀,钻进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子。
江朔刚想问他何事,仔细看时才发现是独孤湘。
军营中没有女子的衣物,独孤湘也只能换了一套男子的衣物,立刻变成了一个俏生生的小伴当,此时她与江朔已经是成年男女了,身高相差了一个头,因此二人虽然年龄相若,独孤湘看起来却比江朔小了很多。
她已听江朔说过石堡城中发生的一切,知道胜利的喜悦并不能冲淡金雕和叶清杳之死带给江朔的忧伤,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朔,江湖就是这样一个随时会失去一切的地方,只能说之前他们太幸运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每次都能救到想救的人。
相比江朔,独孤湘早三年就尝过这种滋味了,那日江朔跌入冰川裂隙中时,独孤湘就以为他死了,虽然她嘴上不承认,在西海寻找了三年,也不过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没想到江朔真的未死,这才是意外之喜,但其中的伤心与绝望她是真真切切领教过的。
二人内力修为均不浅,饮酒虽多却也不会醉,独孤湘将手轻轻按在江朔肩头,柔声道:“朔哥,你既睡不着,我们聊会子天吧。”
江朔感激地捏了捏她的手,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独孤湘道:“湘儿,见面之后便仓促上路,我还没问你,这三年都干了些什么呢?”
独孤湘一听,登时来了兴致,一撸袖子道:“嘿……这三年,本女侠一边寻你,一边行侠仗义,拳打吐蕃游骑,脚踢西海恶霸……”
原来这些年独孤湘一直和西海党项羌人在一起,吐蕃人把党项羌人当作奴隶,动辄欺辱,打死都不问罪,独孤湘可见不得这些,她这些年替党项羌人出头,还真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
拓跋朝光也一直没有离开西海,和乞梅一起对抗吐蕃,连年征战,党项羌东西两族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
去岁拓跋守寂以年老体衰为由,将自己西平公之位传给了儿子拓跋朝光,朝光向圣人请求在庆州安置乞梅部,唐皇不但恩准,又另辟夏州给朝光部,这便是夏州党项之肇始。
后来唐军与吐蕃人在西海之畔激战,拓跋乞梅、拓跋朝光便率领党项羌健儿组成游骑军,配合唐军行动,直到那日遇到江朔。
江朔听了一则唏嘘不已,二来也替党项羌人有了个好的归宿而感到高兴,他也将自己三年来的所遭所遇对独孤湘说了一遍。
独孤湘听到他竟然遇到有神奇治伤能力的六角龙,还和金雕、白猿、巨熊称兄道弟,不禁瞪大了眼睛,心生向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只恨江朔当年将她推到了对面冰崖,没让她一齐坠落。
江朔笑道:“冰川下的巨菌森林只有这么一小片,若跌得不巧,可就和那些犛牛一样摔得骨断筋折,摔成肉饼啦。”
独孤湘却不以为然,心道:那巨熊不也是从冰川上跌落的么?它不也没死么?
但她的心思很快就转移到四季如春的不冻泉山谷,对于江朔击塌隧道再不能进入,甚觉可惜。撅嘴道:“摩诃衍大师也真是个怪人,什么断舍离,自己不去也就罢了,却把隧道打塌干嘛?”
江朔笑道:“湘儿,你要去也不是不成,不过就是辛苦点,翻过大雪山罢了。哎……若金兄还活着,它倒是可以带着你飞过去……”
他一不小心说到金雕,不禁心往下一沉,独孤湘忙道:“朔哥儿,我们今日只说开心的事,生离死别还是放到别日去感慨吧……其实呀,去不冻泉还有另一条路径。”
江朔奇道:“湘儿,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还有别的路?”
独孤湘道:“不是还有白兄么?白猿顺着地脉来到不冻泉,我们只要寻到地脉的入口,一路寻去,也能找到不冻泉,无非就是把进出的孔洞挖大一些罢了。”
江朔心知地脉出入口皆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要把出入口扩大谈何容易?比如当年茅山积金洞中,白猿进出的孔洞离地百丈,人力根本无法攀援,若非那位不知名的高人打通金壁另辟道路,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洞府,更遑论扩大洞口了。
他忽然心念一动,问道:“湘儿,白猿不是和你在一起么?它怎么会和李珠儿从地下钻入石堡城的?”
独孤湘摇头道:“金雕带着你飞走时,天色正是黎明前至暗之时,我们都盯着你的身影看,没人留意白猿,等到想起来时,它早不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江朔道:“恐怕李珠儿早已找到了白兄,不知用什么法子,竟能让白兄听她的号令,现在想来白兄和我说它在地脉中顺着暗河走了几千里,走上高原的说辞,实在太过吊诡,绝不可能是真的,只怕当时白兄也是李珠儿带来的。”
湘儿撇嘴道:“珠儿姊姊心思深密,若她存心要害你,便是有九条命也被她取了去了,啊呀……这样说来,白猿顺着地脉进入不冻泉可能也是假的,珠儿姊姊只要偷偷带他走隧洞进入谷地就行啦。”
江朔摇头道:“那倒也未必,李珠儿肯定是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比这地下脉络的行进路线。石堡城一座孤城,必须得有井水才能在被围困时坚守这么久,想必这井水下面通着地脉,李珠儿带着白猿进入石堡城地下,就是怕此间地脉的孔洞人无法通过。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连白猿也找不到出路,若非我和铁刃奚诺罗阴差阳错打破了地壳,跌到下面,李珠儿也没法进入石堡城咯。”
湘儿道:“现在石堡城中央都倒塌了,张大哥去看过,陷下去一个大石坑,泉水喷涌,已成了一个小湖,纵有密道也都被破坏啦……”
二人正说得热闹,忽有人一挑帐帘冲了进来,二人一惊,却见来人是南霁云。
江朔想到叫南霁云撞见自己和湘儿孤男寡女同处一帐,脸色一红道:“南八夜深了怎不休息,你也睡不着吗?”
南霁云却毫不在意独孤湘在江朔帐中之事,叉手道:“少主,日间湘儿说话得罪了阿布思,此人心思狭窄,正准备点齐人马来踏平此处营寨!”
独孤湘道:“他这样胡作非为,难道哥舒翰不管吗?”
南霁云道:“翰帅已经连夜兼程,回长安献俘去啦!张守瑜还在石堡城,高秀岩随我一起来了。”
独孤湘气愤道:“原来哥舒翰这老小子急于表功先自走了,阿布思看准了此间无人给我们撑腰,才敢如此妄为。”
南霁云道:“可不是,少主现在意下如何?”
就在此时高秀岩和萧大有也闯了进来,萧大有破口大骂道:“直娘贼,阿布思所部五千骑兵已经在山下集结好了,少主,我已集结好了弟兄,只等少主一声令下,我们便和这狗贼拼了!”
江朔大惊道:“不可,不可!”
高秀岩亦道:“不可……五千训练有素的铁骑非同小可,漕帮弟兄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毕竟不是军人,不懂战阵之法,正面迎战必定死伤惨重。”
萧大有道:“那怎么着?难道就脖子一梗,任由他们来杀?”
江朔道:“我们跑吧,暂且避他一避。”
萧大有不禁泄气道:“少主,你堂堂天下漕民之主,怎能说跑就跑?”他一拍胸脯道:“漕帮兄弟皆愿为少主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高秀岩劝道:“现在全是阿布思无理取闹,偌大打出手,闹得太大,翰帅那边也不好交代。”
江朔点头道:“我们本就要去西域,不过提前两天走罢了……不过此间有我们这么多漕帮弟兄,阿布思不会对他们下手吧?”
高秀岩道:“江少主放心,阿布思不过是想趁夜害你,漕帮转运辎重居功至伟,若明火执仗与漕帮作对,别个不讲,河曲数万唐军健儿也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