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如亮亦精通医术,上前先搭铁筝道元的脉,再摸他心口,人刚死时心口尚有余温,但此刻心口已凉透,可见死了多时了,他又褪下道元上衣,仔细查看了前胸后背,道:“恐怕打死道元的人,和掳走乙亥阿波之人脱不了干系。”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追踪伊教离开斗苑之际,只有乙亥阿波和铁筝道元两个不能动弹的人和飞鸿子一具尸体留在原地。
叶归真道:“他本就伤势极重,会不会是重伤不治,自己死的?”
磨镜老人怒道:“胡说!我给他输了内力,虽不能治愈道元的内伤,但护住了他的心脉,这等伤势就算过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死。”
葛如亮指着道元的前胸道:“道元被阿旃大慕阇打中的是后背,但此刻他前胸塌陷,显然是有人施重手打断了他的胸骨。”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胸骨塌陷,肋骨尽断,再看皮肤一片深紫暗红之色,寻常人胸口遭此重击,血水定然从口中涌出,道元脸上却毫无异象、嘴角没有一丝血迹,这也是众人没有发现他早已死去的原因。
磨镜老人道:“看来杀死道元之人的武功不弱,这一掌瞬间击碎了道元的心脏,鲜血尽窝在胸腔内,从外面才会看不出异象。”
程千里道:“难不成是魔教那两个波斯来的慕阇杀的?”
睿息忙道:“不会,不会,决计不会!二位慕阇并没有留在斗苑内,况且他们也没有杀害道元大和尚的理由啊。”
程千里怪眼一翻道:“怎么没理由?那阿旃一掌没有打死道元,颇觉丢脸,这才补了一掌,以免堕了其威名。”
独孤问却道:“凶手不会是两位大慕阇,二人的武功我们是见识过的,而这凶手的功夫可还远未练到家,若他真的内力精纯,应当是只有内脏破裂,而肌骨无恙,这凶手却打塌了这么多肋骨,以至于在外面都能看出异样了,这凶手虽然凶残,手法却显得不那么高明。”
众人不禁陷入了沉思,思来想去,都想不出来何人会以此摧心折骨的掌法杀了道元。
司马青云拭干眼泪,道:“道元之死,若是比武失手被打死,那是他学艺不精,我们也无话可说,有人趁他已无还手之力之际,将他害死,此仇不共戴天……青云在此立誓,定要找到这个暗中偷袭的贼子,替道元报仇!”
青云、静虚、道元三人虽分属三教,却情同异姓兄弟,诸葛静虚也咬牙道:“必要手刃仇人,替道元报仇!”
江朔问道:“司马道长,你可有头绪?我和你们一起找那人报仇!”
问及此处,司马青云和诸葛静虚却都一齐轻轻摇了摇头,叶归真却大声嚷嚷道:“喂……姓江的小子,你怎有这闲功夫去替别人出头?还不速去救我叶家的孙女清杳?”
磨镜老人也道:“溯之,为死人报仇固然要紧,救活人却也重要。依老朽之见,你还是快去追古辛上师一行吧,崆峒三教这边,有我和叶天师在,你却不用担心。”
江朔心想叶清杳的伤势确实耽搁不起,况且磨镜老人赤松子和南阳天师叶归真乃武林耆宿,功夫和阅历均不俗,有他们在崆峒山坐镇,确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青云、静虚二人虽然伤心,但神志未失,也道替道元报仇之事一时没有头绪,崆峒三教自会设法详查,江朔还是当以求药救人为要。
程千里、仆骨怀恩自然跟着江朔一同离去,而独孤湘还在与他闹别扭,对他不理不睬。江朔上前对湘儿柔声道:“好湘儿,先前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赔罪了。”
独孤湘斜觑了江朔一眼,道:“也没个赔罪的样子,你自称读的书多,什么肉袒面缚、负荆请罪的典故没听过么?”
江朔道:“好,湘儿,等我去折些荆条来给你打一顿出气。”
说着竟然真的左右张望寻找荆棘丛,葛如亮再也看不下去,喝道:“湘儿,休要再胡闹了!”
他呵斥的是女儿,其实心中对这位少主的扭捏情态颇为不满,独孤湘却最怕她耶耶,对江朔道:“好啦,哪个要打你?我们一路走就是了,你可别再胡言乱语,害我耶耶又要骂我了。”
独孤家四人的坐骑就在山下,独孤湘仍骑着当年郭子仪所赠的桃花叱拨,其他三人骑的却只是普通的健马,江朔他们的坐骑却在平凉城中,回程时不再需要走地下,十几里的距离对众高手二人,不过是片刻之功。
回到那所废宅的院中,干草玉顶黄和其他马儿还好好地拴在那里吃草,众人上山不过三天的光景,发生的一切却恍如隔世。
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取了马匹后,已是入夜时分,众人便在废宅中休息了一日,第二日清晨整装上路。独孤家是陇西大族,独孤问对西北的山川地理极其熟悉,带着众人一路向西,穿过六盘关,只需再行了六百里,从秦州、会州之间的崇山峻岭间穿过,便能到兰州金城了。
山路难行,老马和桃花马虽然矫健,但其他马匹却只能慢慢行走,江朔和独孤湘拉着辔头,让二马缓行,行了小半日后,却仍然把众人甩在了身后。
二人在山间小路上迤逦而行,江朔终于忍不住问道:“湘儿,你得了什么奇遇,怎会忽然内力变得这样高强了?”
第439章 湘儿奇遇
独孤湘本还待不理江朔,但江朔所问的实在是搔到了她的痒处,忍不住道:“嘿……朔哥儿,你可不知道,我这内力是‘借来’的……”
江朔吃了一惊道:“借来的?我只听说过有借马,借兵刃的,可没听说过内力也能借的……”
独孤湘笑道:“我原也不信内力能借,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我不信。”
江朔问道:“湘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吧。”
独孤湘在马上侧昂着头回想道:“那日我被你凶走之后……”
说道那日的情景,她眼中竟然又泛起了泪光,江朔忙在马上作揖道:“湘儿,我再不敢了,你可千万别哭。”
独孤湘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擦去了泪花,回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是想到了当日小叶子替我挡了一刀,我心中其实也十分担心她,我离开后曾数次潜回,但见你们搭起了帐篷,你又在帐中待了数个日夜,一刻也不曾出帐。”
江朔忙道:“湘儿,我只是给小叶子输内力疗伤,可没别的。”
他知道自己说“清杳妹子”,显得太过亲昵,湘儿又要不悦,便改口称她为小叶子。
独孤湘淡然一笑道:“我自然知道,其实我好几次想要冲进帐篷看看小叶子的伤势,又一次已到了帐篷门口,却终究没有勇气跨出最后一步。”
江朔才知道当日湘儿内心的痛苦,老马竟然似通人性一般,慢慢贴近湘儿,江朔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独孤湘这次没有再瞪他,柔声道:“后来我就走了,开始时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穿行,后来我开始狂奔起来,但无论我跑得多快,也无法把心中的烦郁甩掉,我不敢稍停,怕停下后懊恼悔恨这些情绪就会追上来,也不管有路没路,只是一路向北走,遇到山就翻过去,遇到河就渡过去,总之绝不转弯,只是一路直行。”
独孤湘的轻功极好,无论是什么山高林密还是水深流急,自然都无法阻挡她。
独孤湘继续道:“跑着跑着,山势渐平,林木也愈来愈稀疏,山岭也变得千沟万壑,我越过一处山岭时,见到岭上有一道石砌的延绵不绝的矮墙,一幅的颓败景象,后来才知道这是隋朝时修的长城。”
大唐军力强盛,与北边各族更是互市不断,因此有唐一代,从未修过长城,独孤湘见到长城时隋朝开皇年间所修,距今不过一百六十年,却已如残垣断壁一般,秦汉的长城则早已化为尘土,就算从其上穿过,也未必知道自己跨过了长城。
独孤湘继续道:“出了长城,见到一处大湖,这样的大湖在岐山以北甚为少见,走近看时,湖面上如同堆了一层白白的雪,却原来是一个盐池,盐池边有数石堡,驻有唐军,我当时只想远远避开人群,便绕过石堡,继续向北走,却见山林变作了草原,到处都是成群的牛羊,能见到有灵性胡人放牧。”
江朔道:“湘儿,你跑到朔漠草原啦?”
独孤湘道:“我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当时我并未渡过大河,还在河套之内,也是后来才知道此地在三受降城以内,放牧的牧民都是内附的昭武九姓胡人。”
江朔道:“早就听说’黄河九曲,唯富一套‘,先秦匈奴人就曾占领河套作为放牧之地,秦始皇一统中原后,才出兵夺回整个河套,并在九原建城抵挡匈奴。没想到现在胡人却在境内随意放牧。”
其实秦之后历朝历代,北边先有匈奴后有突厥,入寇之事不在少数,直到大唐景龙二年,朔方军总管张仁愿在河水以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以杜绝突厥南寇之路,大唐安北都护府就设三城中的中受降城,然而虽然挡住了北边的突厥人,却挡不住大量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内附,河套草原上帐篷林立,牛羊成群,成了一片大牧场。
独孤湘道:“我见牧场上有多处红色砂岩裸露,继续北行,砂土越来越多,有些地方已经连成一片,成了沙地……”
她所不知道的是,其后千年以降,沙地越来越大,终于覆盖了这片水草丰美的平原,成了一大片沙漠,名为毛乌素沙漠,如今思之,沙化之肇始便是唐时滥牧所造成的。
独孤湘道:“我心中厌弃一滩死水的沙地,便折而向西,这次却行不多远,就到了河边,这才知道原来我已不知不觉到了河套的西北角。此间却难得的和江南一般,一派青山绿水的景象,湖泊星罗棋布。沿途村镇渐密,渐渐热闹起来,我此刻也受够了独处,找了一处稍大些的镇子,买了一身衣服换了,找了一处食肆吃饭,没想到却遇到了老熟人。”
江朔知道她终于要说到重点了,不禁精神一振,认真听她说下去。
独孤湘道:“我只身一人,本想在店内一楼靠街敞亮处落座,然而我刚进店,就听身后有人高呼:小伙计,给你向爷找一间雅室。”
江朔心里琢磨,却一时想不起来向爷是何人,接着独孤湘将故事娓娓道来,其诡谲程度大大超出了江朔的想象。
独孤湘听那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何人,便改了主意,径直往店铺深处走,由于店内无遮无凭,她不敢转回头去看,耳中着却意听着那人的说话,
这时有个伙计迎上去答说,小店无有雅间,客人若要用酒菜可去二楼,此刻时值正午,朝食嫌晚、晡食还早,店内没什么人,不会扰了客爷的清净。
不想那人却冲冲大怒,高声喝骂,似乎动手就要打。这时另一人却打圆场道,向大哥我们有要务在身,胡乱吃几口填饱肚子就走,千万别节外生枝。
这时独孤湘已走到了店铺最深处,,眼前是一道布帘,内里就是食肆的庖厨了。
独孤湘一挑帘子,径直走了进去,进到厨内,仿佛是这店内的厨娘一般的从容,她这才从帘内偷眼向外观瞧,只见一个又瘦又高的作武人打扮,他手中提着那个跑堂的店伙儿,仿佛提着一只小鸡相仿,一位年轻的俊朗的少年公子站在他身侧,想来刚才出言阻止向润客的就是此人。
一见那长人,独孤湘的记忆立刻被唤醒了——此人正是安禄山帐下六曜之一的向润客,而那位少年公子,独孤湘却从未见过,说从未见过吧,那少年的眉眼、言语间又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向润客道:“珠……李郎,那就听你的。”
他一扬手,将那店伙儿扔在地上,高声喝骂道:“头前带路,迎你两位爷爷上楼。”
那伙计被摔得龇牙咧嘴,哪敢再有违拗,忙带着二人上楼去了,从独孤湘这边看,正好能看见两人穿着的靴子踩在楼梯木板之上,“噔噔噔”踏着楼梯板上楼去了。
这时厨内一个名胖大的厨子道:“咦……你……”
原来是独孤湘回头之际,露出了姣好的面容,那厨子一愣,呆呆的望着她,竟然忘了说下去。
独孤湘含混地道:“走错了,见谅。”
她嘴里这样说,脚下加急,却径直走向后厨,厨房面向后面小巷另有一门,她“吱呀”一声,推开后门,离开了这间食肆,走不多远,大约经过了几个店铺的后门,她一长身,跃上了一楼檐口,又一跃上了屋脊。
那厨师初见独孤湘,以为是神女下凡,不禁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独孤湘已经不见了。转头见厨房后面开着,正在微风中发出“吱吱嘎嘎”地响声。
这厨子甚是颟顸,不知世上有轻功,还道独孤湘果然是仙女下凡,一瞬间就从屋中穿了出去。
独孤湘可不管他,轻轻踏着连成一片的屋脊,回到食肆楼上,食肆一共就两层,独孤湘站在二楼屋顶上,和向润客二人只隔了一片屋顶而已。
她根据声音,走到远离向润客的一处屋顶,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屋瓦,向下看去,只见二楼果然没几个食客,向润客和那美少年坐在两个榻远离其他人位置上。
那店伙儿战战兢兢地询问二人吃些什么酒菜,少年道:“伙计不用相询,厨子有什么拿手菜,只管多做几个端来,一会儿还有二人要来,务必要快,我们着急赶路。”
向润客补充道:“再来两壶好酒!”
那伙计刚才被向润客抓住腕子,心中不爽,嘴里嘟囔道:“二位穿着倒是光鲜,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钱,别要是纸糊的灯笼壳子,好看没用的样子货……”
向润客一瞪眼睛,又要发作,少年帮拦住他,从腰间革囊中掏出十几枚通宝,放在店伙儿的掌中,说是赏他的,那店员立刻满面堆笑不住嘴地说着奉承话。
少年也有些烦了,厌烦地摆摆手让他赶紧下楼去准备。
向润客这时才道:“珠儿……”
独孤湘这才想起,原来这少年是李珠儿乔装改扮,她心中好笑,心想:“这少年原来是珠儿姊姊假扮的,我说怎么这么俊俏。”
李珠儿却皱了皱眉头,白了向润客一眼,向润客忙改口道:“李郎,李郎……”压低声音问道:“那两个哑巴何时到?”
第440章 滩羊美馔
李珠儿向门口一瞥,道:“这不是来了么?”
房上的独孤湘也向楼梯口张望,只听楼梯噔噔作响,上来两个黑袍人,二人都生得十分高大,个头刀砍斧剁的一般齐,正是那日在松漠谷中与江朔交过手的计都、罗睺二人。
曳落河武士本都穿黑色衣袍,李珠儿和向润客为了掩藏身份,都改穿了寻常商贾的衣衫,而计都、罗睺二人却各穿了一领带风帽的黑色斗篷,看来与周边的氛围格格不入,二人甫一进店,就把为数不多的食客都惊得赶忙会账走了。
李珠儿见状不禁又是微微皱眉,向润客却不以为意,大剌剌地道:“你们来啦?河对岸怎么样了?”
计都、罗睺二人在向润客对面的榻上坐了,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并不搭理向润客。
向润客没好气地对李珠儿道:“看……两个家伙又装哑巴了!”又转头对二人道:“你们就等着吧,等老子做了曳落河都尉,第一个拿你们两个开刀。”
这时听一人笑道:“向润客,你要想做曳落河之首,只怕还早!”
独孤湘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楼梯口出现了一人,见了此人,她的心不禁怦怦乱跳,来人正是曳落河之首李归仁。
李归仁险些折在岐阳全家庄,那日众人逃出黑牢之后,李归仁冒死跳山逃离黑崖,这些事情独孤湘并未亲历,但那日李归仁被全宁安迷倒,她是见到的,此刻在此地见到他,自然是吓了一大跳。
向润客笑道:“嘿嘿,那可不一定,这次你不就差点折了么?刘骆谷传信来说你被李林甫的手下捉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逃出来了,哎……真是可惜。”
独孤湘心想,看来那日怀仁可汗救出朔哥的时候,连李归仁也一起放了出来,哎……可惜,可惜……她此刻竟然和向润客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向润客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来,她却不敢发出一丝的响动。
李归仁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失手被全宁安这样不会武功的人擒了,引以为平生之耻,自然不愿谈论,对向润客的言辞只当未闻,转头问计都、罗睺二人道:“情况如何?那人有否察觉?”
计都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