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冲击自然产生的啸声是尖厉高亢的,势难长久,而依照王维所授之法,啸声却如虎啸龙吟,深沉厚重而余音悠长,空气中的水汽慢慢汇聚,江朔口中吐出无形之炁,竟而化作一道有形的白虹!向着屋梁直冲而去。
这凝聚内力于一处的冲击,比之司马、诸葛二人的琴瑟所发出的内力威力更大,屋上大梁震颤,桁檁摧折,大片大片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坠落下来。
江朔长啸之下,觉得气海中烦郁渐平,心静神清,重又恢复平静,而琴瑟之声竟然有些散乱。
此时司马、诸葛二人歌声已止,新曲未起之际,江朔忽然心中灵光一现,低头面向司马青云,他口中啸声未断,司马青云一惊,手中剧颤,立刻绷断了数条丝弦。
江朔转头又向着诸葛静虚发出长啸,诸葛静虚的内功修为弱于司马青云,这啸声冲击之下,他竟然撒手扔琴,向后仰面倒下,而江朔此刻内心无一丝杂虑之际,对眼前发生的变故竟然熟视无睹,仍在纵情长啸。
那琴乃精铁所铸,颇为沉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江朔这才忽然惊觉,连忙收声,起身飞纵过去,扶住诸葛静虚,惴惴不安道:“诸葛先生,我并非有意冒犯,先生你没事吧?”
诸葛静虚面色惨白,缓缓摇摇头,已无力说话,江朔忙将诸葛静虚扶正,在他身后盘膝坐下双掌抵在他背后,输入真炁,诸葛静虚只是被江朔的啸声冲击的气息忽然一滞,并没有受内伤,经过江朔一番推宫过血,气息复通,立时便没事了。
诸葛静虚转头对江朔一笑,拍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
江朔再看司马青云,但见他怀中抱瑟,双目紧闭,仍盘坐在原地运功,江朔刚想到他背后依样推拿,司马青云却已经自己睁开了眼睛,
他将手中的瑟随手抛在地上,瑟比琴的大得多,司马青云所怀抱的这具瑟居然也是铁铸的,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居然压碎了地上几块青石。
江朔走近时,看那铁瑟方才被震断的丝弦的断口,居然全是铜丝捻成的,难以想象司马青云一双肉掌竟然能在铜丝上奏出音乐。
江朔诚心下拜道:“司马道长不仅精于音律,指上功夫更是了得,朔儿拜服。”
司马青云朗声笑道:“难得江少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更难得还谦逊如此,武林代有人才出,看来我们老家伙确实是不中用咯。”
诸葛静虚道:“江少主果然名不虚传,堪以三教相托付。”
江朔郑重再拜道:“方才就见三位圣人似乎心事重重,若有什么朔儿可以效劳的,还请明示。”
司马青云朗声道:“都进来吧。”
殿门重新开放,铁筝道元和众人重新进得殿来,却见卢玉铉和王栖曜如同醉酒,被人两边夹持着送回殿中,睿息、怀瑾和程千里、仆骨看来也都浑浑噩噩,若无人搀扶,都要跌倒在地了。
江朔这才想起卢玉铉失了内力,王栖曜功夫尚浅,方才三人以内力比拼,虽然众人都退出殿去,但离得不远,仍能听到琴音,这琴音如魔似幻,没有内力压制心魔,难免心绪烦乱,头脑昏沉。
他忙到每人背后输入真炁,这才让众人重归清朗,只有睿息脉息端稳,并未为琴音所伤,却是故意装作如此的。
铁筝道元见司马、诸葛二人的琴瑟落在地上,各有损伤,非但不怒,反而大喜道:“江少主果然胜了两位兄长么?”
程千里对卢玉铉嘀咕道:“这三人当真好笑,别人比武求胜,他们与人比试却是求败,你看江少主赢了司马、诸葛二人,这道元和尚却比谁都高兴。”
卢玉铉低声回道:“看来他们是有求于少主,但看少主年少,才先出手试探,现在见少主果然神功盖世,自然高兴咯。”
睿息也轻声道:“崆峒三圣的武功非同小可,三人素来不问武林之事,并无什么称霸武林野心,三教同气连枝,足以自保,他们又有什么事会求江少主呢?”
这时司马青云开口道:“我们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江少主帮忙。”
诸葛静虚跟着道:“但此事太过凶险,不知道江少主是否愿意施以援手。”
江朔叉手道:“只要是合乎江湖道义,虽然凶险,朔儿亦无所惧。”
司马青云道:“江少主可知‘崆峒四圣’?”
江朔道:“我一直听说崆峒是儒释道三教三圣,何时成了‘四圣’?”
司马青云道:“崆峒自汉时创派以来,便是三教同居一山,三教掌教被称为‘三圣’。其实除了创教祖师,后辈历任掌教实难称圣,不过是武林同道高抬罢了。不过十年前突然来了一人占了西边的混元顶自创一派。”
程千里道:“三位圣人也太好说话了,就这样又多了一圣?”
铁筝道元摇头道:“南无佛陀耶……崆峒创派数百年,在武林中不说威名赫赫,可也算得西天一柱,若随便来了一人占个山头就称一派,那不成了百圣千圣了?我们虽然与世无争,脾气却也好到别人欺负到门上来了,还忍气吞声吧。”
诸葛静虚道:“得到消息,我们便去混元顶拜访了此人。”
江朔心道:说是拜访,恐怕是大打出手了,不过看样子是没打过。
果然,诸葛静虚道:“但那人功夫甚是了得,竟然说要以一敌三,但要设个彩头——用我们三圣的名号来赌,若输了,一是不能再阻拦他在混元顶创派,其二便将三圣名号输给他,我三人气愤不过,也不信三人联手也胜他不过,便击掌立誓应了这个赌约。”
司马青云道:“结果却是我们三人联手亦非他敌手,把三圣之名输给了他,以后便是他一人独称‘四圣’。”
程千里一个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原来‘崆峒四圣’是一个人,而不是四人。”
江朔心道:难怪刚才他们说什么“三圣休要再提”之类的话,原来三圣的名号被人给夺去了。
卢玉铉叉手道:“恕在下直言,那‘四圣’虽然狂妄,但大家立了赌约,只能认赌服输,难道三位要少主帮你们反悔赌约不成?”
司马青云道:“三圣不过是浮名罢了,我三人本也不甚看重,不然也不可能和那人十年相安无事。只是前些日子,那人忽然传书给我们,说要同三十年前一样,召开武林大会,届时要约我们再斗一场,若我们再输了,整个崆峒山都要归于一教,三教门徒就要通通改弦更张,皈依到他的门下。”
江朔道:“这可太过分了!三教弟子各有信仰,此人怎能鸠占鹊巢,强令归于一教?”
程千里道:“所以你们就想约少主帮你们出头,去斗这一场?”
司马青云道:“若对方是正派君子,我们技不如人,虽不能改投别派,将这崆峒山让与他也非不可,但他要我教中子弟皈依魔教,让崆峒变成魔教总坛,我等作为名门正派,可就不能任其胡为了!”
江朔忽然醒悟,叫道:“你们说的这人是飞鸿子!”
原来摩尼教总坛被睿息和江朔破坏之后,飞鸿子和乙亥阿波一路回到崆峒山,竟然起了将崆峒山变作新的总坛的想法。
司马青云道:“不错,我们也知道江湖盟一行不远万里来到崆峒,也是因为魔教,故而才约少主一同对付魔教。”
江朔点头道:“我们本就要对付飞鸿子和乙亥阿波,既然遇上他与三圣约战之事,我们自当同仇敌忾。”
司马青云喜道:“如此我们便有了九成的胜算!请江少主即刻随我们进山。”
江朔看了看地上一琴一瑟,道:“司马道长,我把你们的兵器都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诸葛静虚闻言大笑道:“我们三人中只有铁筝道元真的以铁筝为兵器,至于我二人的琴瑟,只是为了和道元琴瑟铮和鸣以自娱之用。”
司马青云道:“崆峒三教,北台上莲花寺为释教飞龙门,用的是这无形无影的弹筝功夫,我二人方才所用的琴瑟功夫和飞龙门的铁筝功夫实不可同日而语。至于我中台紫霄宫,为道教玄空门,所长在各班兵刃。诸葛先生的弹筝峡问道宫,为儒教神拳门,却是从不用兵刃,而精于拳脚功夫了。”
江朔心道:原来三人方才和自己比试之时,尚未用本派最擅长的武功,武林中崆峒立派最久,三教的武学底蕴果然都非同小可。
第391章 望架轩辕
随着崆峒三圣走出大殿,江朔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小镇子,葛其真在最前面带路,小镇不大,却与别处镇店不同,屋舍呈环形排列,层层叠叠,没有一条直通的道路。
不一会儿绕出镇来,回望时才发现这个小镇原来是围绕着他们方才置身的大殿,形成一个多层圆桶形的建筑群,此镇虽然没有垣樯,但江朔看这些房屋的布置俨然如同军阵,想来也是高手营造的。
诸葛静虚见江朔上下左右地打量这个小镇,道:“此镇乃崆峒山进山的门户,乃当年诸葛氏先人所建,按诸葛武侯奇门遁甲之法所建。别看方才少主出来毫不费力,若诸葛家门徒带路,要走出来可还不容易呢。我们约少主在此会面,也是因为魔教耳目轻易进不得村的缘故。”
江朔听说过各地都有“诸葛村”,按奇门遁甲之术营建,没想到在这西北山中也有这样一处小镇。
众人出小镇西,此刻天色已晚,向西北望去,却见星空下群山崔嵬,原来崆峒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司马青云歉然道:“江少主,平凉魔教耳目众多,我们连夜上山,以免夜长梦多。”
江朔点头道:“无妨,只是不知比武之日在何时?”
司马青云道:“三日之后。”
三教门徒前呼后拥,伴着江朔向崆峒山走去,卢玉铉和睿息却互相换了个眼神,故意坠在后面,卢玉铉对睿息轻声道:“睿息长老,我看此事有古怪。”
睿息捻须道:“我也隐隐觉得不对,我看这铁筝道元的功夫,司马、诸葛二人的功夫还在他之上,三人联手,未必斗不过飞鸿子,何以如此仰仗江少主呢?”
卢玉铉道:“而且比试就在三日之后,他们怎知少主必定赶得上?毕竟我们在路上多有耽搁,且彼等早早地就盯上了长老和怀瑾,却始终不现身,专等少主前来,此战关乎三教存亡,他们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睿息点头道:“还有一节,按说他们对江少主行踪了解甚详,不该不知道光明盐的事情,却佯作不知,尤其是铁筝道元对程兄弟那一按,显得有些刻意的痕迹啊。”
卢玉铉点头道:“睿息长老,你和怀秀内力未失,对方却不知道,正好留一后手,静观其变。”
他二人正在耳语,程千里在前面却忽然扯直了嗓子问道:“我说三位圣人,老程有一事不明啊。”
司马青云回头道:“程郎何必多礼,但有所惑尽管问来。”
程千里道:“按说三位的功夫不弱,若一拥而上以三战一,也未必胜不了那飞鸿子吧,为何如此仰仗我家少主呢?”
司马青云一愣,随即笑道:“此次比试规矩有所不同,飞鸿子说既然是定崆峒四圣之位,便分四阵对战,他若胜了三阵,便为崆峒山之主,而我们只要胜得两阵打个平手,便能保住三教的祖业。”
程大有道:“哎……司马道长,我老程虽然是个粗人,也听过‘田忌赛马’的故事,你们就用铁筝僧去对飞鸿子,你和诸葛先生对他下面的人便了,我看乙亥阿波之流,可不如你二人的功夫俊。”
他这样说,对铁筝道元非常不敬,道元却似乎并不生气,只顾埋头赶路,并不反驳,还是司马青云开口答道:“程郎所说道理虽然不错,但飞鸿子说双方都可以广邀朋友,我们可不知道他还邀了什么高手来助拳,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江朔心道:除了飞鸿子,已亥阿波除了光明盐,功夫还不如光明二使,但他们三人和崆峒三圣相比却都逊了一筹。不知道飞鸿子还能邀来什么帮手,他们和安禄山已经撕破了脸,李归仁想必不会来助他,高不危是飞鸿子的弟子,不知道他来不来。
江朔对李归仁颇为忌惮,却并不害怕高不危。
他心中正在思忖之际,忽见前面一道激流拦路,激流之中有一块巨石,这巨石几乎横跨两岸,只留了两侧各不满丈的两条罅隙,向西望去,是一道两山耸峙的峡谷,一道山溪从峡谷中左冲右突,迤逦而来。
西来的河水直撞到巨石之侧,喷珠溅玉,轰然作响,再向东面下游望去,河水渐宽,亦趋于平静,此时虽是夜间,置身这分割激缓的巨石之畔,仍觉景色颇为壮丽。
司马青云向西一指,道:“江少主你来看,此峡名弹筝峡,峡谷蜿蜒崎岖,溪水左冲右突,与山石相击,发出铮铮清越之声,便如弹筝一般,这道小小的山溪便是五百里外,浊黄咆哮的泾水。”
今人谓“泾渭分明”说的是泾水清而渭水浊,而在唐代却是渭水清而泾水浊,司马青云因有此说。江朔望着这条不宽却激越的山溪,也不禁发出感慨,所谓积水成河,聚沙成塔,滔滔长河亦出自山溪。
司马青云又指着巨石道:“此石横亘两岸,夺天地之造化,如同仙家仙桥飞虹渡壑,因此名唤‘聚仙桥’,渡过此石桥便是崆峒山了。”
说着飞身一跃,跳上巨石,这巨石距离岸边不到一丈,虽然溪水溅上巨石弄得湿滑一片,但对于司马青云和江朔这样的高手,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江朔跟着跃到石上。
二人两个起落便过了聚贤桥,其后静虚、道元也跟着过桥,三教弟子功力有高有低,过桥时有的三五步,是有七八步,但均无险情,想来他们经常在这石上纵跃,早已熟了。
江湖群豪失了内力,越不过这么远的距离,司马青云早已安排了门下轻功较好的弟子携着他们渡桥,睿息示意怀瑾不要显出内力的深浅,他二人此前在诸葛村大殿之外就佯装和江湖群豪一样昏昏沉沉,因此此刻三教门徒也没有怀疑,搀着他们一齐过了聚贤桥。
司马青云道:“崆峒之名最早见于《尔雅》——北戴斗极为崆峒。据说周公定满天星斗的方位,平凉崆峒山正位于北斗七星的下方,因此以崆峒命名此山。”
江朔抬眼见面前一座山峰突兀耸立,草木稀疏,多有土石裸露,与周围别的苍翠的山峰颇不相同。司马青云道:“相传崆峒山乃黄帝向广成子问道之地,广成子不喜嘈杂,仅仅允许黄帝一人进山,彼时崆峒山中云雾遮罩,虚无缥缈,大臣、百姓不得入山,便在山前垒土相望,故称望驾山。”
程千里道:“此山虽然土石裸露,但这样的高大,恐怕不是人力所能为的吧?”
司马青云道:“据说黄帝后来依广成子所教之道修炼,最终得道飞升,有人也想一窥广成子修炼的之法,但却难觅其仙踪,于是有百余人日以继夜地垒土,想要将土垒到和崆峒山主峰一样高,但他们垒了数十年,直到谢世,土台都未达到崆峒山的高度。这百十人死后葬在土台旁,做鬼也要加高土台。”
程千里啧啧道:“这些人执念之深,做鬼也做不安生。”
司马青云道:“自从这些人下葬后,土台果然日日增高,千百年后,不知是哪朝哪代,土台眼看就要高过崆峒山了,当时的帝王派人挖断了土台前边与聚仙桥相通的仙脉,土台果然不再升高了。故而有民谚曰‘挖断聚仙桥,气死望驾山’。”
程千里大笑道:“哪有此事,司马道长你可真会讲故事。”
司马青云道:“本来就是故事,说来搏诸君一乐罢了。”
睿息对卢玉铉道:“这司马青云果然有古怪,他堂堂一派掌门,却一路七拉八扯说故事,哪有一代宗师的样子。”
卢玉铉亦道:“我看诸葛静虚和铁筝道元都一言不发,笑的时候看来也心事重重的样子。”
睿息道:“听说人有所隐瞒之时会不自觉的不断说话,以掩盖内心的不安,我看司马青云现在似乎就是这样。”
两人暗暗留心,口中却不点破。
众人绕过望架山,向西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山谷,背枕崆峒群山,面向弹筝峡,但离水面远了,虽能看见山溪跳跃,却不闻其声,正是一处幽寂的所在。
司马青云道:“江少主,此谷名轩辕谷,相传这里就是黄帝向广成子问道处,面前那个大殿便是问道宫。”
程千里依旧插科打诨道:“嗨……司马道长,原来黄帝问道之所离山口这么近,你说这些人在山前堆一个大土山所谓何来……我都替他们觉得冤屈。”
司马青云笑道:“传说故事可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