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仆役则是灰布短衫,头上黑布包头,一副苍头的打扮,奇怪的是此刻天色尚早,二人却挈着火把,看来刚刚熄灭,还兀自冒着青烟。
从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来看,显然不是摩尼教徒,此时正在申酉之交,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显然也非精怪,程千里上下打量了那中年人一番,才怔怔问道:“你……你是何人?是人是怪?”
那儒生笑道:“在下自然是人。”又对江朔叉手道:“听闻江少主大驾光临崆峒,我家主人特差我等前来迎迓。”
眼前的状况显然大出程千里的意料之外,一时竟然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卢玉铉忙疾趋两步,上前叉手道:“这位兄台请了,不知你家主人台甫怎么称呼?”
那儒生笑道:“众位到了地方,自然知晓。”
这时候程千里蛮混劲又上来了,摆手道:“哎……兄台此言差矣,你等这样倏忽来去,你不说你家主人是谁,我们怎么敢去?”
那儒生哈哈大笑道:“众位敢这样大摇大摆进平凉城,却不知我要邀你们去何处么?”
睿息捻须笑道:“是了,定然是要去崆峒山咯,诸葛静虚是阁下什么人?”
那人闻言叉手再拜道:“在下葛其真,诸葛静虚正是族叔。”
睿息“哦”了一声,道:“难怪看着有几分诸葛家人的神貌。”
葛其真叉手道:“老丈认得我家主人?”
睿息先叉手再抱拳,将左右手合抱,互相扣住拇指,对着葛其真露出拳头道:“在下瀚海流沙宫主人,谢延昌的便是,当年斗极峰英雄大会,谢某有幸与三圣见过一面。”
江朔一愣,为何睿息长老知道漕帮内部的切口,又为何要冒充谢延昌?又想,是了,对方既然不认得他自然不是摩尼教的人,说不好还是摩尼教的对头,因此睿息隐藏身份以免是非。
葛其真知道谢延昌是一老者,对睿息竟不起疑,道:“原来如此……”忽而神色黯淡道:“世上已无三圣,这尊号再也休提。”
程千里奇道:“诸葛真人去世了?”
葛其真道:“这位郎君何出此言?家主健朗得很呢。”
程千里道:“既然健在,怎么说世上已无三圣?难道另两位……”
卢玉铉见葛其真面露不悦的神色,忙拦阻程千里道:“程郎别再作此孟浪言语,别说三位圣人没事,就算百年之后,也自有传人,如何就会断绝?”
程千里一拍巴掌道:“我也正觉奇怪啊,世上已无三圣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葛其真叉手道:“诸位随我去见了家主,一切疑问只能解开,何必在此白费功夫揣测呢?”
睿息点点头,对江朔道:“少主,那我们就随着他走一遭。
江朔悄声问睿息道:“诸葛静虚是何人?这三圣又是何意?”
睿息道:“世上所有名山大川都是一教独尊,如茅山为道藏,峨眉为禅林,就是嵩山,那也是嵩阳观在太室山,少林寺在少室山,分居嵩山二脉,而崆峒山三教处共一山,可说是独此一山,三圣便是崆峒山上儒释道三教的掌教,崆峒派历来是三圣共治,诸葛静虚便是儒家的圣人。”
江朔点点头,他听说飞鸿子自创奇门,号称四圣,心道三圣邀我们前去碰面,算上撞上正主了,于是对葛其真叉手道:“如此有劳诸葛先生带路了。”
葛其真叉手道:“在下姓葛,主仆有别,江少主切莫搞混了。”
江朔忙叉手致歉,葛其真还礼后道:“那边请随我来吧。”
程千里道:“去哪里?远吗?要不要备马。”
葛其真却向着庭院一角比了一比,江朔见那边有一口井,用条石纵横堆叠,建了一个极其宽大的井栏,除此以外别无一物。
葛其真对那两个苍头道:“头前带路。”
二人唱个喏,转身走向井栏,竟然一步跨入,跳到井里去了。
江朔大惊,只道二人是跳井轻生,却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他冲到井边向下一看,却见井壁上竟然有台阶盘旋而下,这台阶出井壁不过一尺,间隔又大,若非看着二人在上面行走,确实难以发现,想来三人方才就是从这口井中进入宅子的,因此才能如此形如鬼魅。
这两个苍头看来毫不起眼,但他们在这不过一尺宽的阶梯上行走如飞,显然身具不俗的武功,不一会儿就下到了井底,一道火星闪动,却是二人点亮了火把。
借着火光江朔看清井底水面只是中间一孔,到井壁有一圈铺了青石的硬地,侧面有一个小洞,若非二人在井底点亮火把,无论如何发现不了的。
葛其真恭敬地道:“江少主,请吧。”
王栖曜对江朔道:“少主稍等,我头前探路。”
程千里也上前道:“少主,还是程某先去趟路。”
江朔艺高人胆大,怎会让别人替他趟路,程千里如此莽撞,他也不放心程千里打头阵,忙道:“程大哥、曜郎,不妨事,我先下去。”
说着也不等二人再开口,一跃跳入井中。
江朔的轻功岂是那两个苍头能比的?在井壁上的台阶上随意借力,下落得极快,几下便落到了井底,别看他下坠极快,最后落地时却落脚极轻,葛其亮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程昂这时提了大斧子,紧随其后下井,睿息让怀瑾跟着下井,唯恐葛其亮耍诈,自己却和葛其亮一齐断后,让江湖众弟兄先下井。
卢玉铉虽然失去了内力,武功底子却还在,他此刻不能像江朔这样纵跃,只能老老实实地循着台阶下到井底,却也脚步如风下得极快。
葛其亮最后一个下到井底,众人随着他进入井边小洞之中,里面果然是一处隧道,这隧道仅容一人,众人便排成一列纵队前行,隔不多远就有旁通的洞穴,有天光泄入,想来是其他水井通道。
江朔赞叹道:“原来城中所有的水井底下都联通了。”
葛其亮笑道:“崆峒三教在平凉城经营数百年,诸位不会真以为能避开三教的耳目吧?”
睿息摇头道:“我们还道神不知鬼不觉,原来这荒宅早在崆峒派的监视之下了。”
葛其亮道:“不敢,不敢,只是平凉城这些日子鱼龙混杂,听说漕帮和魔教有不少过节,我们总要尽地主之谊,护得诸位周全。”
睿息这才知道这几日的平安无事并非他们化妆得好、躲得好,而是有崆峒派的人在暗中保护。
江朔则悄声问卢玉铉道:“这位葛先生叔叔姓诸葛,他怎么缺了一字姓葛?”而且他看葛其真的举止样貌始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程千里却在他身后抢先答道:“诸葛一姓源出于葛氏,相传伯益的长子大廉封在葛国为葛伯,此为葛姓始祖,商汤灭夏时,以葛伯不祀而伐之,商灭葛便是灭夏之战的开始,封国灭亡后,葛氏有一支迁入山东诸城,在姓前冠以地名,便成了‘诸葛’之姓。”
江朔点头道:“史书上确实是说诸葛武侯出自琅琊诸葛氏。”
程千里道:“天下诸葛皆出一姓,不过传到崆峒山的这一支诸葛氏却有一个奇怪的规矩,就是嫡出才能姓‘诸葛’,侧房庶出的只能用‘葛’之旧姓。”
江朔道:“原来如此。”
葛其真道:“这位大侠对我崆峒诸葛家的渊源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程千里在江南颇有侠名,却少在北地行走,因此葛其真不认得他。
程千里咧嘴笑道:“非我见识广博,而是我认得一位崆峒诸葛氏的后人,这些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仆骨怀恩奇道:“这人是谁?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程千里咧嘴笑道:“仆骨,你非我江湖盟的弟兄,却不知道葛如亮葛庄主便是崆峒诸葛氏的后人,他之所以入赘独孤家,也是因为他并非诸葛家嫡出的缘故。”
江朔这才醒悟,这位葛其真像何人,可不就是像湘儿的耶耶葛如亮么?
睿息亦道:“当年天下英雄齐聚崆峒山斗极峰论剑,白云子司马承祯、追云子独孤问、东岩子赵蕤三人各占胜场,分属内功第一,轻功第一和奇巧第一,这才有了三子之名。葛庄主与独孤楚也是在那时相识的。”
王栖曜道:“不对啊,三子成名三十有奇,湘儿不过十几岁的小丫头,葛庄主和夫人若是三十年前相识,怎么女儿不到二十?”
第388章 江湖叛乱
程千里道:“葛如亮和独孤楚可不是一见钟情,当年葛庄主不过是诸葛家一个庶出的小厮,独孤楚却是陇西大族独孤家族长的独女,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葛如亮哪能入她的眼?更何况当年他二人还……”
说着程千里贼兮兮地看了一眼江朔道:“当年他二人也就江少主和湘儿初识时的年纪吧。”
听程千里提及湘儿,江朔不禁又心中一痛,想到了和湘儿初识时的情景,当年如何能想到之后二人会结伴同游大唐山河,最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卢玉铉知江朔心中定然不好受,忙岔开话头,假装感兴趣,追问道:“那葛庄主后来又怎会得佳人青眼的呢?”
程千里道:“独孤丈武功虽高,对什么天下第一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斗极峰大会后不久,他就辞别北方武人,到江南来了。”
仆骨怀恩插进来问道:“我一直不解,为何后来独孤问会做了洞庭湖主呢?只听说他到江南时,江湖盟发生了大乱斗,之后他便做了洞庭之主,但虽说独孤问武功盖世,要夺个湖主的位置倒也不难,但他为何不直接争夺江湖盟主?又为何他抢了这湖主之位,江湖其他四湖无动于衷呢?”
程千里道:“独孤丈并非来抢湖主位置的,他是恰好遇上江湖盟内乱……说起来这场内乱江湖盟之耻,本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既然如今大家都是一个派弟兄了,说说也无妨。独孤老爷子醉心乐器,大家都知道吧,而制作乐器的竹、木又多产自江南,他自然颇为向往,便应李邕之邀,与另二子一同到江南来游玩,不想正碰上原洞庭湖主叛乱!”
江朔瞪大眼睛道:“江湖盟还有过叛乱?”
程千里道:“江少主你做盟主不过三载,但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江湖盟并非坚壁一块。”
江朔心道不错,当年围攻葛如亮也好,巨浸帮内乱也好,可以看出五湖隐隐分成三派,一是东面的震泽,二是中间的巨浸、彭蠡,三是西边的洞庭、巴丘。
程千里道:“现在江湖盟是震泽最为兴旺,当年却是洞庭帮一家独大,巴丘紧邻洞庭,几乎沦为附庸,眼看就要被吞并了。而震泽、巨浸、彭蠡三帮则结盟自保,李邕虽然不会武功,但他为人任侠好义,公正无私,本是无人不服的,但洞庭湖主势力极大,难免生出了更大的野心,与其他各派不断发生冲突,常有人因殴斗而死伤。”
王栖曜咋舌道:“乖乖,我还以为只有咱漕帮互相攻伐不断,没想到当年的江湖盟也没好到哪里去。”
卢玉铉道:“哎……曜郎,你这说的就不对了,我们漕帮当年并非一派,互相打打杀杀抢地盘也不足为怪,现下奉了江少主为共主,可就是四海一家再无龃龉了。”
王栖曜忙道:“是是,卢郎说的是。”但他年纪轻轻,好奇心极盛,又问程千里:“那后来呢?”
程千里道:“当年斗极峰大会,广邀天下英雄,自然也邀请了江湖盟,李邕本要与五湖主同往,结果洞庭湖主托病未去,趁李邕与四湖主在崆峒山时,洞庭主突然发难,巴丘首当其冲,但巴丘主也就是程千里的师父由于靠近洞庭,对其阴谋已有察觉,早安排程千里等几个弟子提前遁走了。”
众人除了睿息,其他人都是武林的后辈,对这段江湖秘辛或者不知,或者所知不详,都一边默默跟着葛其真行进,一边听程千里讲述,无人出言打断他。”
却听程千里继续说道:“巴丘逃了个精光,彭蠡和巨浸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帮内高手多数陨灭,震泽好在距离遥远,得到了消息,结寨抵挡,苦苦支撑到李使君和各湖主回来,不料那洞庭湖主得了高人相助,那人好厉害一出手就掌毙了彭蠡和巨浸的老帮主,浑惟明的阿爷也受了重伤。”
江朔心道这恐怕也是浑二哥阿爷后来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程千里接着道:“还好此时三子恰结伴前来,他三人联手打败了洞庭湖主邀来的帮手,这才恢复了江湖盟的秩序。”
江朔忽然心中一动,道:“慢来……三子联手斗败之人……难道洞庭湖主找的帮手就是北溟子?”
程千里一愣,道:“不是啊……那人乃是天下第一杀手,空空儿!”
江朔一惊,空空儿不就是北溟子吗?他转念一想,程千里并不知道北溟子就是空空儿,赵夫子等三子只说北溟子,不说空空儿,其实是为其遮掩,不然他杀了这么多人,三子却任其全身而退,只怕说出来也难以服众。”
程千里继续说道:“空空儿来去如风,虽然在三子手上在栽了跟头,却仍被他给跑了,只是从此以后江湖上再也无人听过空空儿的名号了,也可能是重伤不治而死在甚么荒山野岭之中了。”
江朔自然不会点破空空儿就是北溟子这回事,问道:“那洞庭湖主呢?”
程千里道:“空空儿一走,洞庭声势虽大、高手虽众,却也挡不住三子,三子在洞庭湖君山上生擒湖主,将其流放到南海荒岛之上,这才平息了这场叛乱。但江湖盟这一下元气大伤,便要吸纳武林豪杰进入江湖盟,独孤前辈在平叛中出力最多,又颇爱江南,李使君便力邀他加入,最后做了洞庭之主,我和南八也是在此之后才入江湖盟的,我们年纪轻轻做了湖主也是这个原因。”
王栖曜道:“程大哥,你还没说葛庄主是怎么做了独孤家的赘婿呢。”
程千里道:“独孤丈做了洞庭湖主,原来是在洞庭君山之上,葛如亮却从崆峒山千里迢迢追到洞庭湖来了。”
王栖曜道:“哟,葛庄主当年这样风流多情吗?千里追阿楚夫人而来吗?”
程千里摇头道:“曜郎说笑了,我说了当时他们年纪都小……葛如亮是来拜师求学。独孤丈是独孤家的异类,他武功天赋极高,却不喜练武,最善天星风水、奇门遁甲之学,十二律吕,六十纳音其实也是《易》的一部分。葛如亮也真有天赋,独孤丈非常喜欢他,视其为儿徒,将自己所学全数都教给了他。”
江朔道:“原来如此,难怪葛庄主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程千里道:“别看现在阿楚温柔贤淑,当年和湘儿也差不多,堪称混世魔女,但她偏偏爱上了这个书呆子一样的师兄,二人日久生情,后来真就结为夫妇了。”
江朔道:“后来便是阿楚夫人诞下湘儿,又被飞鸿子的炎魂掌打伤,才举家搬到越州鉴湖习习山庄隐居的。”
程千里道:“其实习习山庄建成之时,独孤楚尚未受伤,习习山庄也只是作为独孤问在柯亭采竹制笛时的一处别院,阿楚受伤后,为了替她疗伤才举家搬到习习山庄,后来几经扩建成了今天这样的规模。”
众人说话间,脚下步子不停,已不知不觉在地下隧道中走出去数里地了。
葛其真忽然开口道:“到了。”请众人转入一处透着光亮的隧洞。
走过这一小段隧洞,江朔抬头一看,此处还是一口井,这次他不敢托大,让葛其真头前带路,和众人一起顺着井壁上的小台阶盘旋而上,出了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