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来闻言呵呵笑道:“长安正北太极宫由于地势低洼,历代皇帝均不喜居住,历来在大明宫听政,因此皇亲贵胄、达官贵人多聚居于长安东边的万年县,今圣长居兴庆宫,贵人们更是忙不迭地挤到东边来置办宅邸,东市毗邻兴庆宫,所谓‘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往来的不是亲贵就是显贵家的奴婢,可不都是锦衣华服么?”
众人顺着春明门大街边说边行,江朔透过北面坊门望进去,果然楼台馆舍众多,看起来繁奢已极,却少了市侩气,道:“如此说来,长安百姓都是在西市买卖咯?”长安东西二市举世闻名,江朔自然也知道。
丁鲲道:“西市紧邻长安西门金光门,外来客商麇集,除了波斯、大食等西域诸国,更有东面的新罗、日本,南面的真腊、骠国等地的客商。此所谓‘商贾所凑,多归西市’。不过么,买得起这些异域奇货的,可也不是普通黎庶。”
徐来又道:“长安百姓多居于南城,从最远端到东西二市得走八九里地!寻常百姓没有骡马脚力,可不会去两市采买东西。”
江朔咋舌道:“长安城可太大了,寻常乡里到县城赶集也就这点路程了……”
徐来道:“其实各坊内都有小肆,贩卖吃食和寻常用度,城里百姓入两市的频度,其实也就和乡里每月赶集差不多啦。”
江朔叹息道:“看来盛世繁华和平头百姓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说话间众人已走过了东市,仍是一路向西,左右二坊看来也都是普通,再向前看,却见北面出现了高大的城墙,便是长安内的宫城了,宫城建于隋开皇年间,彼时天下甫定,因此建得十分高大坚厚,而刚刚路过的兴庆宫建于开元盛世,天下承平日久,宫墙只比寻常坊墙略高些罢了。
走过这段路程时,叶清杳似乎有些紧张,紧紧贴在江朔身边,尽量远离左边的坊墙,江朔心中有异,却也没问她,只是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叶清杳,就在此时忽听一声鼓响,紧接着城内各处响起了隆隆鼓声,只见如织行人从东市中不断涌出。
江朔道:“呀……这是要宵禁了吗?”
丁鲲道:“少主勿忧,长安城广大,日落前要先击鼓六百槌,城中坊门才渐次关闭,此后街上便禁人行了。”
江朔心想,众人此番进京搞不好要打闹一番,想必得住在城中僻静之处,他素闻长安城“东贵西富,南虚北实”,群豪此刻应在城南,城南距离此处这么远,在城内施展轻功又恐引人注目,不知道来不来及赶到。他问丁鲲道:“丁大哥,今日下处在哪里?路上这么多人,我们来得及赶到吗?”
不料丁鲲向左前方一指道:“诺,就在前面。”
这可大大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北侧宫城有四坊宽,丁鲲所指便是正对宫城四坊中最东面的一坊,简直可说是皇城脚下,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了。
徐来见江朔面带疑惑,笑道:“少主,随我们进去便知。”
众人走下春明门大街,转向小街,到了此坊东门,见坊门上有匾额,写的是“务本坊”,此刻城内闭门鼓还在隆隆作响,不知为何此坊门却已关闭了。
丁徐二人带着众人绕到坊南,由于北面是宫城,这一坊只有东西门,没有南北门,而务本坊南的崇义坊也没有北门,这两坊间的夹道可就无人走动了。
走到夹道中央位置,丁徐二人忽然带头跃入坊内,江朔见状也不及细问,跟着跃入,这坊墙不高,可阻不住随行众人,群豪和僧道均跟着进入坊内。
进来才发现务本坊虽然没有南北门,却有南北街,街西立了一道和坊墙等高的高墙,中央有门,走近看时,见上书“国子监”,江朔大奇,心道两位大哥怎么带我们跑到国子监来了?
国子监门口却是一条东西街,街南是一整个大宅,门庭广大,却无车马印记,看来荒废已久了。街北紧邻国子监有一处道观,名先天观,看来也是冷冷清清,没什么香火,其东还有几所宅邸,但无一不是一副破败的模样。
丁鲲向南面大宅一比,道:“少主请。”也不走门,纵身一跃,翻过围墙进入宅中,江朔随着徐来跃入院中,身后众人亦随着进入院中。走过车马场,进入内宅却是另一番模样,见各处屋舍都被占满了,堂屋中正有不少江湖豪客聚在一起饮酒吃肉。
江朔奇道:“丁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我帮哪位把头的产业么?”
丁鲲摇头道:“少主,虽说漕帮四大帮派在京中都有不少产业,可也买不起这么大的宅邸,况且此宅号称闹鬼,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有钱也不会买这所宅子。”
江朔奇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此宅距离宫城如此之近,又怎么会是鬼宅?”
丁鲲道:“要说这宅邸的主人可是大大有名,便是开唐功臣,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房玄龄,房玄龄协助太宗皇帝经营四方,削平群雄,更策划了玄武门之变,助太宗得位,封为一等国公,赐此宅邸,死后配享太庙,可谓生荣死哀,然而房玄龄死后,永徽三年,次子房遗爱与其妻高阳公主被指谋反,遗爱被处死,公主赐自尽,诸子被发配流放。这宅子可就没了主人。”
江朔道:“原来如此……”
这时群豪都已经见丁、徐二人进来,一起围拢过来。一老者向江朔叉手道:“这位仪表堂堂的少年英雄想必就是我们的帮主了。”
浑惟明道:“谢老二,这便是江朔少主。”
江朔见这谢老二有些面善,随即醒悟,叉手道:“这位想必是谢延昌谢把头的兄弟吧。”
老者豪爽大笑道:“不错,老儿名唤谢延盛,我们谢家在长安有不少产业,本不该在此荒宅中招待少主,不过大哥被抓之后,黑衣服一直在到处捉谢家人,我们便只好躲到此处啦。”他说的黑衣服想必指的就是罗希奭所率的玄甲军。
其他人也围过来见礼,果然如浑惟明所言,非但漕帮四大帮来了不少人,更有江湖盟的不少高手。漕帮众人江朔还都看着有些眼熟,而江湖盟的人他只当年在茅山上一晃而过见过几位,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众人却都认得他,江朔的事迹在江湖上早就已经传开了,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对江朔如神灵般的膜拜,纷纷上来拜见,江朔一一回礼可就忙了半天,堪堪各自见礼已毕,那六百闭门鼓也打完了,长安街上已然完全宵禁,再敢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便犯了“犯夜”罪名,轻则笞二十,重则当场射杀。
群豪在这务本坊内房宅深处却开起了宴席。江朔这才知道群豪为何将这所宅子当做了据点,务本坊西面的国子监夜间无人,北面的先天观和一众宅邸也早就荒废,以至于东侧坊门都常年关闭,且房宅在务本坊四占其一,在此宅中不要说住几百人,就是拆房毁屋估计外面街上都听不到动静。
其实江朔可又错了,群豪大呼酣饮的动静极大,在务本坊外还是能听到一些声响的,然而没人想到是宅中有人,只道是有鬼,久而久之,坊间竟然讹传务本坊内有“鬼市”,或风雨曛晦,皆闻鬼怪喧聚之声。
群豪纷纷向江朔敬酒,江朔仗着内力高深,尚能应付,可是心中却焦急不堪,哪有闲情逸致饮酒?抽身对谢延盛道:“谢二爷,谢大哥和众位首领被关在何处,你们有眉目了吗?还有葛庄主夫妇一路追踪魔教,他们是否到西京了呢?”
谢延盛笑道:“少主,你当我们躲在这里只是为了此处僻静,好饮酒作乐吗?其实我等早已经查明众家兄弟就在被关在附近,只等少主来了商定计策就去救人。至于葛庄主夫妇么,当时我们两路追索,他们去了崆峒山,已派弟兄去请两位回返了。”
江朔大喜道:“那我们也别吃喝啦,快去救人要紧!”
谢延盛道:“少主莫急,需等夜深方可行事。”
第359章 平康南曲
谢延盛也不再饮酒,点手叫人拿来一幅地图,指着图上一点道:“少主,我们晚上便去此地。”
江朔凑上去观看,见这是一小块长安地图,地图上画着几个大方框,左边一个方框内写着“务本坊”便是众人现在所在的位置,紧挨着务本坊的右边框内写着“平康坊”三字,其余各处写着“崇仁”、“崇义”、“宣阳”各坊。
其余各坊均只简练地画了一个外框而已,平康坊却画得颇为详尽,此坊是标准的四门十字街的布局。
十字街西北一整块写着“长宁公主府”。
西南画了数座宅邸,都没有标名。
东南面有一个叫“菩提寺”的寺庙,剩下的是一整个大宅,看来比公主府也小不了多少,这个宅子也没有标名字,不过画了很多亭台楼阁,不过有明显的涂改痕迹,看来画图之人对宅子内部情况也不甚明了。
东北面这一块却不似其他三块,除了东面有个“阳化寺”,其他区域画满了乱纷纷的小宅子,内有两条东西向的小街,将其分为三块,分别写着南曲,中曲,北曲。
江朔问道:“清杳妹子,你对长安熟悉,这平康坊上三曲是什么所在?怎么画得和别处很不一样?”
叶清杳登时羞红了脸道:“这里是……这里是……”
“这里是诸妓聚集之地。”浑惟明替她说道。
江朔大吃一惊,也不禁脸红道:“这……谢二哥,谢大哥他们怎么会被关在这儿?莫不是搞错了吧?”
谢延盛道:“我可没说人关在这里,少主你看南区下面这所宅子。”
叶清杳接口道:“这是李林甫的宅邸。”
江朔听了哑然失笑道:“李林甫的宅子紧挨着青楼?”
谢延盛则奇道:“咦……叶小娘子,你怎知道?”
叶清杳道:“谢二伯,实不相瞒,我本是这府里的婢子,我家娘子便是林相的幺女李腾空,现在茅山出家,唤作腾空子。”谢延盛年纪颇大,但江朔和他大兄谢延昌是拜把兄弟,因此称他为二哥,叶清杳可就只能呼为二伯了。
谢延盛喜得直搓手,道:“那可太好了!”
江朔听得一头雾水,问谢延盛道:“谢二哥,好什么?”
谢延盛对江朔道:“少主,这所大宅确实是李林甫的宅邸,那日魔教用马车将掳来的众人从少林寺中运走,葛庄主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逃脱之后,就一直跟踪车队,他们在终南山中到处乱转,又分出很多车马走不同路径,想要故布疑阵。”
江朔听独孤湘说过葛如亮夫妇追踪之事,却不知细节,问道:“那可怎么办?”
谢延盛道:“他们却没料到比人多,天下可没人比得过漕帮,彼时漕帮四大帮会聚集此间的兄弟越来越多,他们分出一支车队,我们就分出一支人马来跟踪监视,终于他们不敢再在山里乱转,几日前进到长安城,躲入李林府宅中,我们估计老贼家中设有私牢,不过老贼宅里高手可真不少,我们折了不少人手还是寻不到地牢所在。”
叶清杳道:“谢二伯,你是想问我,林府有没有隐秘的地牢?”
谢延盛点点头,叶清杳却摇头道:“我家娘子虽得林相宠爱,但她一心修道,从不关心府中之事,我虽在府中待了数年,却也不知是否有地牢。”
叶清杳见谢延昌面露失望的神色,旋即道:“不过我对宅内地形颇为熟悉,如要夜探林宅,我倒是可以为向导。”
谢延盛喜道:“如此便是帮了大忙了。”
江朔道:“好!那我们今夜就去老贼府里一探究竟。”
浑惟明道:“少主,据说阿波和飞鸿子两个奸贼已经离开长安,但还有罗希奭的玄甲军和众多高手护卫,我们可要多加小心,需得有个完全的计策才行动。”
韦景昭道:“要我说,咱们今晚先只少数几人潜入府中探查,搞清楚人在何处,回来再商议如何解救。”
众人都轰然应诺,既然是要潜行探查,那便不能人多,最后商量了只江朔、浑惟明和空性也就是黑羽鸦人井宽仁几人轻功最好,在叶清杳带领下先行潜入。
谢延盛率部分江湖豪杰到平康坊内做接应,茅山、南少林众人中了光明盐之毒内力未复,因此请神会大师和韦景昭道长率众僧留在务本坊房宅内坐镇。
商量已毕,几人都换了黑色的夜行服,为方便行事叶清杳也作男装打扮,还贴了一撇小胡子。
众人飘身出了房宅,务本与平康二坊紧邻,这怕也是漕帮众人选在此处落脚的原因,二坊之间的大街对着城南启夏门,因此叫启夏门大街,此街与春明门宽度无异,但一百步的距离对于这些轻功高手而言可算不得什么。
江朔虽然携着叶清杳,但提纵之际仍然跑在最前面,跑过这条百步宽街,黑羽鸦人井宽仁与江朔不过一步、半步之遥,浑惟明和谢延盛则落后了数步,其他人可就差了十几步之遥了。
平康坊的坊门可比务本坊高大华丽得多,犹如小城门楼一般,有金吾卫值夜,江朔等人自然不会从坊门处穿越,绕到西南翻墙而入,以民居为掩护,曲折向林宅行去。
此刻但听到打更的梆子声响,喊的是“紧闭门户,防火缉盗”,正是二更——亥时二刻,谢延昌率众在各处民宅屋顶、树上分头望风。江朔、叶清杳、浑惟明、井宽仁四人则避开更夫摸到坊内南北街。
到了街口四人却大吃一惊,坊内东南角竟然灯火通明。
江朔惊道:“怎么平康坊不宵禁的么?”
浑惟明道:“坊门自然是要关闭的,不过平康坊三曲之内这么多青楼,夜里可不会这么早歇息。”
江朔道:“坊门都关闭了,难道这些人就都不回家么?”
叶清杳道:“当然也有乐不思蜀的长安城里人,不过大多是春闱的举子,科举考试是每年乡里秋日初试谓之‘秋闱’,入选者来年春日入京再试谓之‘春闱’,此刻这么热闹怕就是春闱之后考生在此狎妓作乐。”
浑惟明道:“平康坊靠近宫城内的尚书省考场,也邻近国子监,原是举子自然聚集之处,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么多青楼的产业。”
江朔道:“原来青楼全凭着考生举子发展起来啊的?难道达官显贵就不狎妓了么?”
浑惟明道:“平康坊三曲,南曲、中曲皆是优妓,来往的都是官宦士人、王公贵族,尤其是南曲,有头有脸名妓寻常人千金难求一见,只有北曲的私娼接待寻常百姓,穷举子。”
此刻身边没有旁人,三人在街上边行边嘻嘻哈哈,难得轻松,只有井宽仁瞪着一双半盲的眼睛,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叶清杳道:“朝士公私宴聚,由有关曹署行牒,诸妓可以出坊应召,按唐律,在京朝官有职事者不得入坊猥妓宿娼,惟举子、未得官的新及第进士、无朝籍的藩镇幕职官不在此限。”
浑惟明道:“嘿嘿,说是这么说,不过现在可哪还有这么多人守规矩?有钱有势的,夜晚要打开坊门也非难事。”
此刻三人已走到南街李林甫大宅的墙外,此间有一小门却无卫士,想来是一处偏门,忽然南面的坊门真的如浑惟明所说的,轰然开放,三个官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在仆役的前呼后拥之下策马而入,江朔等人忙藏入小门凹进去的阴影之中,以免被看到。
却不料那小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队玄衣武士,众人再想躲闪已是不及,浑惟明急中生智,道:“混进苍头的队伍里去。”
原来那几个官员的仆役也都是身着黑衣,头上用黑布扎头,唐代仆人多作此打扮,被称为“苍头”,正好与江朔他们的穿着打扮颇为类似,几人混入队列倒也不觉突兀。
小门内出来的卫士见有人从门口退入队列,只道他们是这几位官员的仆从,而那几位官员的苍头仆役则以为他们是李林甫宅中的卫士,因为李林甫宅中出来的人也都穿着黑衣,好巧不巧,两拨人都穿着黑衣,才让江朔等人蒙混了过去。
这时从小门出来一骑马官人,叉手朗声道:“王中丞、崔员外、王主事请了,罗某有礼了。”
来人正是罗希奭,江朔等人见是他,忙压低了脑袋,唯恐被发现,好在罗希奭的目光全在那三名官员身上,无暇顾及这几个怪模怪样的仆人。
三名官员一起拱手还礼,那王中丞道:“罗御史,林相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何必让我等夤夜来此啊?”
罗希奭笑道:“不是什么朝堂上的大事,只是请诸位一聚罢了。”
王中丞道:“南曲秦假母家,啧啧啧,今日罗御史可要破费咯。”
王主事媚笑道:“罗御史是林相面前的大红人,还能差这点财货么?只是我听说秦假母这边规矩大得很,等闲之辈还进不得门呢。”
王中丞道:“咱们罗御史怎会是等闲之人,谅那秦假母不敢不接。”
罗希奭笑道:“两位说笑了,全仗着相爷的面子,罗某哪有这么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