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杳问:“先生我们要把驴子先藏起来吗?”
张果先生摇头道:“不必藏咯,已经被人发现了。”果然见山下几条白色的影子向山上飞奔而来,之所以是白色影子,盖因这些人都披着白色的长袍。
白袍人来的极快,显然都身赴不俗的武功,张果先生对奔来的人影却恍若未见,对江朔继续说道:“老人家我不知道多久没有和人动手了。”
江朔心领神会,下驴叉手道:“怎敢劳先生大架,此间之事自然是朔儿自己解决。”
张果先生点点头道:“好的很,小子有担当,你既然掌握了御炁之道,料想对付这些宵小也非难事,老人家我这便去了。”
江朔和叶清杳闻言忙跪倒磕头,江朔泣道:“多谢先生传授,若非老前辈点化,朔儿怕是一辈子也无法领会玉诀之妙。”
张国先生倒骑白卫,毛驴在往山下走,他却仍然面朝着江朔和叶清杳,老人露出狡黠的一笑,道:“我传你些微末手段,只是为了假你之手除去河中顽石,你却自以为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打从一见面就已入彀,小子尚不自知,实在好笑……”
江朔心中一动,张果先生真的一开始就料想到自己要度三门峡么?略一秤量就知道自己能体悟御炁之道而击破巨石么?难道说天下真有神仙不成?想到此处,江朔头上背后汗如浆出,拜服于地不敢再言。
而张果先生说完这句话,也闭上眼睛不再看江朔,奏起怀中所抱竹琴又唱起道情来:“
大道遗留一卷经,自然匹配作仪形。
天生铅汞人间有,何得他州问药名。”
江朔心道:这“大道遗留一卷经”说的难道是《上清大洞真经》的遗篇《玉诀》么?而自己吞了二龙内丹,可不就是“天生铅汞人间有”么?张果先生这是在暗示我一朝以御炁之法彻底炼化体内二丹,便能达到《玉诀》所述的最高境界么?
他伏在地上思忖之际,谷中的白衣人已经蹿到了他身边,江朔不用回头,只以炁感应,便知来了六人,绝非俗手,其中两人对着叶清杳攻去,两人对着他后背袭来,更有两人口中喊道:“老贼休走!”想要越过他去追张果先生。
就在两人刚刚超过江朔两侧,另两人掌锋将将要拍上他后背之际,江朔忽然跃起,避开身后二人,双手抓向身前二人颈后大椎穴。此刻他已不用刻意运劲发力,随手一抓,便制住了二人的穴道,飞在半空中的二人仿佛突遭雷击,浑身一震,便僵直的扑倒在地。
江朔又回身双掌一探,将身后二人的臂膊顺势下压,在二人肩井穴上各斩一掌,二人亦立刻歪斜倒地。
预备围攻叶清杳的二人还没动手,就见江朔瞬息间击倒了四人,叫一声:“有鬼!”转身就跑。然而此二人的轻功如何能和江朔相比?江朔腾空跃起,只一个起落就飞过二人头顶落在他们身前,头也不回,双手随手一点,一中胸侧神封穴、一中颈窝缺盆穴。
被点中缺盆穴的人当即仰面昏倒,被点神封穴之人,却呆呆矗立,动弹不得,江朔转身面对他,道:“此处可是魔教总坛?”
那人为江朔神乎其技的功夫所摄,不自觉地实话实说道:“不……不错……此处正是摩尼教东方总坛。”
江朔问道:“你们教主阿波回来了么?”
这六人是魔教护教阿罗缓,身手不俗,心志亦坚,就算严刑拷打,也未必会透漏教中机密,但这人见江朔不知用的什么法术,瞬间放倒五人,又将自己定住,简直如鬼魅一般,心中惶然,竟不知遮掩,道:“没有,没有回来……”
这个回答不出江朔的意料,江朔他们一路赶来几乎没有耽搁,来的甚快,大队人马想来至少要和他们差着几日的脚程,那人紧接着说道:“乙亥阿波大慕阇一行已有一年多没有回总坛了。”
江朔心中回想自己一年来多次撞见阿波,道:“嘿,阿波教主也是个不着家的人啊……”此话出口,他忽然叫一声:“啊哟,不好!”
叶清杳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不好?”
江朔道:“此处虽是魔教总坛,但阿波已有年余没有回来了,此番又怎能确定他一定会回来,若他押着众人去了别处,我们在这里傻等,岂不误事?”
第331章 魔教总坛
叶清杳安慰江朔道:“溯之哥哥,稍安勿躁,张果先生引你来此处,只怕自有他的道理。”
江朔对此说将信将疑,转头再看时,张果先生骑着白卫早不知转到哪里去了,江朔后悔不迭地道:“早知如此,先前就该多问张果先生一句。”
叶清杳道:“反正现在也是毫无头绪,不如先将这魔教总坛探查一番,若阿波真的回来,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不是?”
江朔点点头,道:“嗯,与其胡乱寻找,不如在这里耽个一两日,看阿波是否真会回来。”
叶清杳问道:“你擒住的这六人怎么办?”
那被点了神封穴的人站在那里眼珠乱转,他这一年以来一直守在总坛,还没听过江朔的大名,听他二人讲话也知道是来找大慕闍晦气的对头,他心道自己已听了二人的计划,怕是要杀人灭口了,但此人倒也有几分骨气,不肯出声告饶。
却听江朔道:“他们并没有得罪我,总不能胡乱杀了吧。”
叶清杳是修道之人,自然也不愿杀人,却踟蹰道:“但总也不能就此放了,任由他们去通风报信吧?”
江朔也颇感为难道:“点穴之法虽然能暂时制住他们,但最多也就两三个时辰而已,若施重手点穴,气血闭塞太久也有性命之虞,和杀人无异了。”
那摩尼教徒见二人一本正经地讨论如何处置自己六人,也不知是真无邪还是假天真,只怕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个办法,最后决定把自己杀了,忙喊道:“你们可以把我们的手脚绑了,就算我们穴道解开,也无法跑回去了。”
叶清杳捂嘴笑道:“溯之哥哥,你看这魔教教徒怕我们想不出主意,只能杀人灭口,还帮我们出主意呢。”
江朔道:“清杳妹子,你有没有买绳子?”
叶清杳摇摇头道:“绑六个人要多长的绳子?我买这么长的绳子做什么。”
那人急道:“二位糊涂啊,解下我们的腰带,不就好了么?”
江朔和叶清杳闻言一起大笑起来,其实江、叶二人心性聪明,如何会想不到这法子?只是看他急于求生十分好玩,故意逗他。
叶清杳装作一本正经地道:“可是你可以张口喊叫啊,引人过来不就脱困了么?”
那人道:“这好办,你撕下我袍子的下摆,塞在嘴里不就好了?”
江朔强忍住笑道:“好,就这么办。”他将六名魔教教徒聚拢在一起,解下六人的腰带,将六人的先用腰带各自缚住手脚,再将绳子互相系在一起缚成了一串。
那人赞道:“小兄弟,你这绳结打得不错啊,系得死死的,我们定然挣脱不得。”
江朔系绳结的手法是跟漕帮水手学的,水手最擅长打各类绳结,大船在江海中颠簸绳结也绝不会松散,因此此人的称赞倒也不是胡乱吹捧。
叶清杳则从那人的袍子下摆上撕下六条布条,那人心疼道:“啊呀,太多了,太多了,小娘子你怎么就撕我一个人的袍子,你也撕撕别人的呀,你看我的长袍都成了短褂了。”
摩尼教施行类似天竺寺院的制度,教徒生活相当俭朴,同寝共食,没有个人私产,按教规,普通教徒的长袍每三年才能支取一套,因此叶清杳将他的袍子撕掉这么多,那人甚是心疼。
江朔觉得此人甚是好笑,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吓得起的一身鸡皮疙瘩,原来是他听说武林中人不杀无名之辈,这小子问他名字便是要处死他。若非被江朔点了穴道,早就瘫倒在地了,偏偏被点了穴道,以致他心中虽然害怕却仍昂着头站得笔直,这副样子看起来又怂又狠,实在太过好笑,引得江朔和叶清杳又轻声笑了起来。
那人眼看死到临头,反倒不惧了,恨恨道:“某乃摩尼教阿罗缓窦茂儒的便是,你们要杀便杀吧!”此人名叫“茂儒”,想来他父母想让他做好好读书做个儒生,不想他却投身魔教。
叶清杳笑道:“我只问你名字,却为什么要杀你?”她用布条勒住窦茂儒的嘴在脑后系紧,以防他用舌头将布条顶出来。窦茂儒死中得活,顾不得布条勒的难受,感激地看了一眼叶清杳,叶清杳又依此法将其与五人的嘴巴也绑牢堵死了。
这时江朔也将众人的手脚都绑好了,窦茂儒心中偷笑,心想这少女心思灵光,少年却蠢得很,他靴子内藏了一把小匕首,任绳子缚得再紧,只要有这把小匕首在,自然能脱身。
窦茂儒正在暗暗自得,忽然江朔提起六人向一棵大松树上攀去,他一手提了六人,原地跃起抓住一条横枝,将身子向上提纵,依此法不断向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树巅,将六人两两相背,挂在三条树枝上。这下双手向上被挂在半空中,窦茂儒可就够不到自己的靴子里的匕首了。
江朔对窦茂儒道:“等我们回来,就放你下来。”
窦茂儒此前心中还在诅咒江朔,巴不得他死在总坛之内,但依此刻局面若江朔死于非命,自己六人岂不是也要挂在树上风干成腊肉了?窦茂度反而在心中开始祈祷明尊保佑江朔平安回来了。
江朔与叶清杳处置好了六人,顺着山路向河谷中走去,这一次二人加了小心,时时留意摩尼教巡山教徒的行踪,由于摩尼教教徒都穿着白袍,即使在黑夜中也甚是明显,因此江、叶二人尽可以绕着走,顺利下到谷底。
此处名为“白石山”,却其实是个山中河谷,这河谷中的树木尽都被魔教砍伐一空了,露出的山岩甚是特异,居然都是白色的,夜间也显得比别处明亮,摩尼教自称“明教”,崇尚光明,因此选了这都是白石的河谷作为总坛。
河谷中央是一个类似释教寺庙的大院子,只不过这个院子是四方形的,前后左右都是三进,不似释教寺庙都是南北向条形布置的。
寺庙每一进都抬高了五尺,矗立在中央高台上的却不是一般大殿,而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大亭子,中央燃烧着熊熊烈火,想来就是摩尼教的圣火所在了。
这魔教寺庙方圆三百步之内竟没有一棵树,这片平地是被生生砍伐出来的。这样一来白石之上的总坛显得十分高大,却也少了藏身之处,江朔的轻功已如鬼魅一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潜入总坛也非难事,但叶清杳的轻身功夫可就差得远了,江朔一挽叶清杳的手道:“清杳妹子,我带你进去。”
叶清杳脸一红,却没有抽回手,好在此刻天色已暗,江朔也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扭捏。
江朔携着叶清杳如一阵清风,飞也似地拂过寺外空地,又轻轻一纵,跃入院中,二人小心翼翼地走了片刻,却发现总坛之中根本没有人!
叶清杳轻轻挣开江朔的手道:“溯之哥哥,看来总坛中无人把守,想来能进总坛的,都是魔教中的首脑,普通教徒只能在外巡护,不会进来。”
江朔道:“清杳妹子,我们先进去看看这圣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道:“千万小心,光明盐能化人内力,我所练功夫不惧此毒,你却千万不可大意,不要离那火焰太近。”
叶清杳听江朔语气关切,心中暖暖的,轻声答道:“知道了。”
二人穿廊过院,走到中央亭子面前,见这个亭子也是方形的,东西广有五楹,南北深也是五楹,四个方向的外观全完一样。
亭子内铺着白色岩板,当是用此处山岩直接打磨成的地砖,砖上刻着莲瓣图案,从亭子中央发散开来,如同一朵巨大的白莲花铺满了整个地面,中央是一个方圆两丈的巨大的圆形火塘,火塘内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样,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江朔见这红黄色的火焰看来和寻常烈火无异,不像投掷了光明盐,心中稍安,但是二人安全起见还是站在亭外远远观望。
叶清杳皱眉道:“难怪周围没见一棵树,原来都用来填了这个大火塘了。”
江朔道:“魔教拜火,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圣火,恐怕都是从这个大火塘里分出来的子子孙孙。”
叶清杳道:“溯之哥哥,我们要想个一下子熄灭圣火的法子。”
江朔“啊”了一声,道:“魔教虽然可恶,但我们趁人家不在,熄灭圣火,恐怕不合侠义道吧?”
叶清杳笑道:“溯之哥哥你误会我了,这圣火火塘这样大,就算泼上一大缸水,也难以熄灭,但如果我们能有一下子熄灭魔教圣火之法,待他们回来,我们便以熄灭圣火为要挟,让他们释放少林高僧和江湖豪侠,不是就能避免大大出手了么?”
江朔喜道:“妹子你这个法子好,我怎么没想到。”他心中却在想,清杳妹子真是谦冲善良,面对魔教也是想着用什么法子止息干戈,若是湘儿在此,定然是要大大的胡闹一番,使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湘儿定要大呼无聊了。
他心中这样想,本是赞叹叶清杳内心仁善,不知怎的想到无法无天的湘儿,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甜蜜,又想到:湘儿上次被魔教捉住过一次,但不过几个时辰就被自己救出来了,这次却这么多天仍无音信,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受苦,想到此处又不禁惆怅起来。
江朔站在那里胡思乱想,脸上忽阴忽晴,叶清杳却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还道他在思忖熄灭圣火的法子了呢,怕打断他的思路,也不说话,少男少女就这样站在圣火亭外默默的望着熊熊烈火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一个轻轻的响动闯入江朔的耳中,他道:“有人来了!”一拉叶清杳,进入亭中,跃到屋梁之上。
这亭子是方形的,屋顶是一个四面攒尖的顶子,屋梁构造比一般房屋要复杂的多,大梁叠床架屋,顶上空间极大,江朔和叶清杳藏身梁上,从下面看难以发现。
两人在梁上伏了许久,才听到脚步声响,叶清杳在心中默默估计了一番江朔拉她上梁后过去的时间,推算那人进院门之时,江朔就已听见声响,耳音如此敏锐实在令人惊叹。
进来的却是两个身着白袍的摩尼教徒,当前一人白袍污浊朽烂不堪,几乎成了斑驳的灰色,他走到圣火前跪倒,口中念念有词的祝祷。
身后那人身上的白袍却甚是白净,雪白的袍子领衿袖口绣着红色的火焰纹,那人显得颇为焦躁,待污袍人拜完起身,净袍人忙道:“睿息,你已被阿波大慕阇开革出教,你却回来做什么?趁大慕阇不在总坛,你快走吧。”
第332章 摩尼教义
叶清杳不知道下面这两人是谁,江朔可认得——身着污秽长袍的正是摩尼教中被开革出教的默悉德——也就是护教长老,睿息。那个穿着白净长袍的江朔也认得,便是那日在安东襄平龙泉寺所见的妙风堂默悉德,怀瑾。
睿息与江朔遇到的其他摩尼教教徒不同,乙亥阿波大慕阇为首的魔教徒众投靠了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可谓恶事做进,这次更是联合所谓崆峒奇门西少林一脉,用光明盐掳走了少林、漕帮、江湖盟的诸多高手。而睿息所率的摩尼教团则堪称花子军团,尽是些贫苦的农户、河工。
江朔对睿息心存好感,不禁宁神细听他和怀瑾的对话。
睿息道:“我投身摩尼教是因为明尊出兴於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可是现在大慕阇乙亥阿波的所作所为对明尊之道哪还有半分敬畏?我教十戒——不崇拜,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 淫,不偷盗,不欺诈,不巫蛊,不二见,不怠惰。你看看阿波违反了几条?”
怀瑾默然呆立良久,才道:“我教被唐皇圣人所禁,只能转为秘密传教,大慕闍为保全神教,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权宜之计……”
睿息道:“三印、十戒是我教僧、俗信徒都必须遵守的铁律,若为了保全神教就可以随意破戒,那我们所传岂不是已非摩尼当年所传的真经教义了,这样的神教即使开枝散叶、繁荣壮大又有什么意思?”
怀瑾尚未答复,亭外一人大笑道:“睿息,当年大慕阇将你开革出教,还有人替你鸣冤,今日听你这番颠覆神教的言论,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才是。”
却见两个挈着长刀的白袍人走了进来,睿息冷冷地道:“崔乾佑,你为虎作伥羞也不羞?乙亥阿波并未禀告波斯总坛,就将我开革出教,这是不合规矩的!我已经作书送往波斯总坛说明一切。”
进来的两人正是光明左右二使,崔乾佑和田乾真。江朔心中一喜,心道光明二使既然在此,看来魔教大军果然返回总坛了,但此刻不见阿波现身,更不见被掳的群豪,江朔便仍藏身梁上,暂不现身。
怀瑾见崔乾佑手提兵刃,来势汹汹,忙劝阻道:“崔右使,圣火堂内可不能动刀兵,都是自家兄弟,莫要伤了和气。”
崔乾佑桀桀怪笑道:“甚自己兄弟?怀瑾,你难道忘了睿息叛教,已经被开革出教了么?我们携带兵刃为了锄奸,有何不可?”
睿息闻言勃然大怒道:“我如何叛教了?是明尊的哪条戒律我没有尊奉?我倒是听说二使已接受了安禄山的官职,做了范阳藩镇的鹰犬爪牙,明尊命僧侣清修苦行,可没叫你们去做官食禄,你倒说说看,到底是谁叛教?”
崔乾佑道:“寻常人所授的官职自然做不得,但安中丞是明尊派来凡间的战神,为其鹰犬,就是为明尊效力,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