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谈的,这位贵人请离开。”唐戟淡淡地道。
“帮我做事五年,我每月给你开工钱。”李钦载提高了价码。
唐戟冷冷一笑,索性阖眼不理他了。
李钦载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你犯的是命案,大理寺能让你活到今天,算你运气好,但你此生若想恢复自由,怕是不可能了。”
“你才二十多岁,一辈子都要关在这座监牢里,从二十多岁关到五六十岁,这几十年里,你还不能生病,不能出任何意外,更要提心吊胆大理寺卿换人,然后重翻案宗,将你这桩旧案办了。”
“就算我刚才说的都没发生,你能在大牢里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但你终归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死去。”
“待你死后,狱卒会用草席将你的尸体一裹,扔到城外的义庄,或是干脆扔到乱葬岗,让你的肉身被野狗啃噬干净。”
李钦载注视着唐戟,淡淡地道:“你喜欢这个结局么?你很清楚,我刚才说的一切,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李钦载傲然道:“不谦虚的说,我的到来,是你人生中的机遇,甚至是你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机遇,错过了我,你这辈子大抵是没希望了。”
听完李钦载的话,唐戟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不再倨傲冷漠,神情怔忪之后,渐渐陷入挣扎。
蹲在一旁无聊的武敏之嗤了一声,道:“景初兄说那么多废话作甚,若换作是我,便一把火点了这监牢,这小子关在里面出不去,要么答应,要么去死。”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
老实说,真正适合干脏活的人是武敏之,看看人家的道德底线,看看人家疯狂的人生态度,看看人家的心狠手辣……
可惜他的身份没法干这活儿,而且李钦载感觉自己也拿捏不住这疯批。
可惜了。
再看唐戟,他的表情越来越松动。
李钦载的一番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他不愿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窝囊地死去,因为他的大仇未报,身负血海深仇,他怎敢死?
良久,唐戟突然认真地打量李钦载,道:“你是何人?”
“我名叫李钦载,爵封渭南县侯。”李钦载笑吟吟地自我介绍。
唐戟露出恍然之色。
李钦载好奇道:“你听说过我?”
唐戟淡淡地道:“贵人灭倭国,战吐蕃,收吐谷浑,早已名震天下,待罪之人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李钦载起身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袍下摆的灰尘,道:“你的答案呢?若是答应,我这就想办法让你恢复自由,若是拒绝,你我此生永别。”
唐戟沉默许久,挣扎着道:“我若答应你,你能否帮我报仇?”
李钦载笑了笑,道:“不能。是我用你,不是你用我。做人要清楚自己的定位和价值,主家可没有帮手下报私仇的义务。”
唐戟再次沉默,等了许久,李钦载有些不耐烦了,唐戟才重重地道:“我答应你!我的家仇,自己报!”
李钦载笑了:“是条汉子,等着,过两日便恢复你的自由。”
说完李钦载头也不回地离开。
……
走出大理寺监牢,李钦载向武敏之道谢之后,便打发武敏之离开。
而他站在大理寺门口许久,招手叫来了刘阿四,附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刘阿四领命而去,李钦载则独自拜访了大理寺少卿杨德裔。
杨德裔本是司宪大夫,去年不知涉了什么事,被贬至大理寺少卿,只是降职一级,想必事情不是很严重。
李钦载与杨德裔并无私交,但他还是让大理寺差役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大理寺后堂东侧的厢房里,李钦载见到了杨德裔。
杨德裔已五十来岁,五官颇为端正,颌下一缕花白的胡须,更添了几分正义感,从面相上看,确实适合干大理寺的活儿,铁面无私的官儿就该长这模样。
杨德裔对李钦载的来访感到很意外,平日里根本没有来往,属于逢年过节连礼物都不送的陌生人。
陌生人突然登门,代表着肯定有事相求,杨德裔的心里首先便有了几分戒意。
李钦载进了门,笑吟吟地行晚辈礼,杨德裔也站了起来,急忙谦逊回礼,口称久仰。
官场的寒暄废话是必经的程序,若连这点涵养都没有,也就不配当官了。
于是李钦载跟杨德裔两人开始无目的地闲聊,从今日的天气呵呵呵到昨晚的美人儿嘿嘿嘿,从英国公的贵体康健否,到遥祝天子万寿无疆……
一套废话说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李钦载耐着性子干了大半个时辰的符合社交礼仪的无聊事,说到正事的时候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便恳请从大理寺提个人出来。
杨德裔面带微笑拒绝。
说半天废话是因为你和你家爷爷来头不小,真以为咱俩很熟么?张嘴就要提人,我这大理寺少卿是许愿池里的王八,谁往池子里许个愿我特么都得答应?
杨德裔的回答在李钦载的意料之中,能痛快答应才叫有鬼了。
不着急,今日既然登了门,就不能空手而回。
面对长安城曾经臭名昭著的纨绔,杨德裔心里其实是有些顾忌的,李钦载近年来的事迹他听说过太多,这次拒绝了他,很难说这个纨绔会干出什么事。
果然,二人又干熬了小半个时辰后,一名青衣青帽的下人进了屋,附在杨德裔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杨德裔听完后脸色大变,立马不满地瞪着李钦载。
“一声不吭朝我家送了几大箱银钱,李县侯好大的手笔,呵,想拿我话柄,本官那么容易就范的吗?”杨德裔冷笑。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指了指那名报信的下人,道:“杨少卿为何不问问,礼物是谁送来的?”
杨德裔望向下人,下人讷讷道:“是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
第807章 人间清醒
杨德裔的脸色变了。
一声不吭送礼上门不稀奇,杨德裔经历过太多了。
不是说礼物送进门就能拿住了他的把柄,而他就必须要帮人办事,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礼物进了门照样能出门,杨德裔宦海沉浮多年,还怕这个?
但送礼的人却很有讲究。
官场上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跟百骑司有丝毫的牵扯,身在朝堂,大家都很清楚百骑司是什么来头,更清楚百骑司是干什么的。
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亲自上门送礼,这里面的含义就很深了,看杨德裔怎么理解。
往好的方向理解,面子很大,百骑司掌事都亲自给大理寺少卿送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往坏的方向理解,百骑司掌事亲自送礼,面子要不要给?如果不给,以后会不会被百骑司盯上?
杨德裔是个刚犯了事被贬官的人,从司宪大夫贬到大理寺少卿,究竟犯了什么事,李钦载不清楚,也没兴趣知道。
但如果今日杨德裔不给面子的话,李钦载便会对他犯的事产生极大的兴趣了。
官场上的人最怕被卷入事件里,不管什么性质的事件,也不管是无辜还是真有罪,都不愿牵扯丝毫,人在官场,平安是福。
杨德裔犯事是不是无辜,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经不经得起百骑司再查他一次。
今日李钦载请百骑司掌事送礼,杨德裔顿时面临两种选择。
如果他没干过亏心事,那么大可正义凛然地告诉李钦载,百骑司随便查,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
若杨德裔真是这种正义的人,李钦载还真拿他没办法,不可能为了监牢里的一个犯人就将一个好官置之死地。
若杨德裔心虚了,害怕了,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说白了,官场上的人物,谁的屁股干净?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杨德裔。
杨德裔面色数变,良久,仿佛已权衡了利弊,强自端着少卿的架子,捋须淡淡地道:“不知李县侯欲提何人?”
李钦载心头一松,呵,果然妥协了,显然这位貌似正义的官儿,屁股也是不干净的。
“五六年前,大理寺的大牢里关进了一位年轻人,名叫唐戟,我要这个人。”李钦载不客气地道。
杨德裔拧眉回忆许久,终于哦了一声,露出恍然之色。
“本官翻过旧宗,数年前押解黔南的路上,杀了三名官差……”杨德裔缓缓道:“此人杀三名官差居然还没被斩首,看来此案背后不简单,李县侯确定要提此人出狱?”
“确定。”
杨德裔笑了笑:“既如此,便请李县侯静待消息。”
“两日之内,可否?”李钦载朝他眨了眨眼:“下官给您送的礼可不轻呢,几乎伤了元气了,稍微催促一下杨少卿,不过分吧?”
杨德裔白了他一眼,阖目捋须不再吱声儿,显然已是一副送客的姿态了。
李钦载也笑了,官场上的人说话向来不会说死,总要留下转圜的余地,杨德裔能说出“静待消息”这句话,已是很肯定的承诺了。
于是李钦载道谢之后,识趣地告辞离去。
……
两天后,大理寺门外,一身破烂衣裳的唐戟慢慢走了出来。
仰头望向蓝天白云和头顶的烈日,唐戟眯起了眼睛,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阖目许久才恢复正常。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五六年了,终于重见天日。
出走半生,放出来仍是少年。
李钦载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
想不明白的是,从前世到今生,任何走出大牢的人,首先第一个动作便是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做出仿佛拥抱自由的动作。
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很酷很潇洒,第二个这么干的人有点拾人牙慧之嫌,第三个第四个……就显得很中二了。
如果是李钦载被释放,绝对不会做这个动作,他只会面朝大理寺的大门狠狠地竖起中指,门口没有守卫的话,撩开下摆冲着大门撒泡尿也不是不可能。
“自由拥抱完了没?”李钦载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了,上前道:“出了大牢,能抱的东西太多了,自由这东西不必拥抱,你可以把它写进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