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哂道:“王爷若不松口,只怕我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抓住了,届时再用一条铁链将我锁住,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梁誉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出声:“就算要走,也不急于一时。”
楚常欢问道:“不知王爷打算何时放我离开?”
“放”之一字,冷冰冰地抹净了两人的夫妻情意,令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和顾明鹤之间好歹有过一纸和离书,而到了梁誉这里,却什么也没留下。
听着马车辘辘的声响,梁誉只觉胸腔闷痛难耐,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凿在他的心上。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爱上了楚常欢。
或许是得知楚常欢嫁为人妻后。
亦或是决定把他从死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刻。
但一切都晚了。
想要挽回一颗情根深种的心,何其艰难。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三十三重天,四百四十病。
半晌,梁誉淡声道:“等这场战役结束,我就送你离开,从此两不相欠。”
语音微顿,又补充道,“但在此之前,你仍是我的王妃,不可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第86章
不出三日, 天都王野利良褀便挥军南下,驻军在兰州城十里之外的草原上。
两军虽未交战,但目下的形势格外严峻, 梁誉回府的频次逐渐减少, 即便偶尔归来,也已过了四更。
晨间日光未现,风寒露浓。楚常欢起床梳洗一番,随后用炭炉热了一盅鲜羊乳,正待送往乳娘的处所时,姜芜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喘息道:“王妃,方才军、军中来人了, 要将顾郎君带走!”
楚常欢神色微变,问道:“是皇上的旨意, 还是王爷的命令?”
姜芜摇头道:“奴婢不知。”
楚常欢将手中的羊□□给她,叮嘱道:“你把这份羊乳送到乳娘房内, 我去前院瞧一瞧。”
姜芜接过陶盅,见他走得匆忙,立刻提醒道:“王妃,面帘!”
楚常欢折回屋内, 戴上面帘迅速赶往前院, 适逢顾明鹤从客房走出, 于是疾步上前,低声问道:“明鹤, 你要去哪?”
露在白绡之外的那双眸子溢满了忧色,顾明鹤心口微微发热,握住他的手道:“去军营见陛下。”
楚常欢疑惑道:“莫非是王爷将你的事告知给陛下了?”
“兴许罢。”顾明鹤道, “倘若陛下此番能为我正名,我顾明鹤从此不再背负叛国的骂名,届时——我定会把你要回来,堂堂正正做我的妻子。”
楚常欢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反驳,顾明鹤就已松开他的手,径自离去。
庭院的风呼呼作响,吹动枝绦摇曳翩飞。
楚常欢渐渐回神,不由想起顾明鹤方才的话,慌忙追了出去,可等他迈出府门时,早已没了顾明鹤的踪影。
回头见梁安正往这边走来,楚常欢立刻拦住他道:“梁安,送我去军营!”
梁安恭声道:“王爷交待过,让您务必留在府内,不要轻易外出。”
楚常欢懒得与他争辩,赌气道:“既然你不愿帮我,我也不能逼迫你,晚些时候我自己过去便是。”
梁安一愣,忙道:“王妃,万万不可啊!您身份特殊,不可前往军营。”
楚常欢未予回应,转身行往后院。
梁安望着他的背影,倏而又道,“敢问王妃因何要去军营?”
楚常欢顿步,回头道:“几天不曾见到王爷,我想他了。”
*
午时初刻,李幼之领着一名侍卫来到军营,直奔皇帝所在的营帐。
还未走近,就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李幼之放缓脚步,竖耳倾听,原是杜怀仁的声音。
“微臣对大邺忠心耿耿、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可能戕害同僚!微臣是被冤枉的,望陛下明鉴!”
“本官去年七月初前往平夏城查探时,高莼已将始末尽数交代,杜大人在嘉义侯身旁安插了多少眼线,你心里当真没数吗?”
说话此人正是寇樾,他一改素日里的吊儿郎当,口吻难得变得正经。
杜怀仁嘶吼道:“放你祖宗的狗屁!寇大公子一门心思栽赃我,究竟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栽赃?”寇樾冷笑,“杜大人可别玷污了这个字眼。”
杜怀仁复又泣声道:“陛下!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通敌叛国啊!顾明鹤与天都王暗通款曲一事早已板上钉钉,他的印章断不会假手于人,还望陛下明鉴,还微臣一个清白!”
这时,梁誉冷声开口:“杜大人从头到足俱都污浊不堪,哪来的清白?三年前,国子监王祭酒因‘玉观音’一案被革职入狱,不出三日便在狱中自戕,此事可是你所为?”
杜怀仁顿了顿,尖声道:“不是我!”
梁誉又道:“同年五月,江浙洪涝,朝廷拨放的一百三十万赈灾饷银被层层贪污,最终斩首了八名官吏。然而这八人却是代人受过,此事杜大人可还清楚?”
杜怀仁颤声道:“我、我不清楚!梁王,你休息污蔑我!”
梁誉冷笑道:“本王若没猜错,杜大人历年贪墨所得之财物,早已运往齐州了。”
杜怀仁曾任齐州刺史,先后在齐州置办了多处屋舍产业,仅奴仆便有两百余人。
闻及此言,杜怀仁好半晌没出声。
寇樾笑了笑,道:“陛下早在来河西之前就已派人查抄了杜大人的党羽,方才梁王殿下所说的那两桩旧案,大理寺已重新介入,杜大人是否被人污蔑,很快便能真相大白了。”
杜怀仁再度哭嚎,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微臣……”
沉吟良久的庆元帝忽然开口道:“拖下去。”那厮闻言,哭声愈发洪亮了。
不过须臾,杜怀仁就被两名侍卫架着胳膊从营帐内强行拖走,鬓发凌乱,狼狈至极,嘴里仍不住在喊冤。
李幼之看了一眼这个曾把朝廷搅得天翻地覆的宦官,温和平静的眉宇难得露出几分厌恶之色。
几息后,他举步前行,却见身后的侍卫目不转睛地望着杜怀仁,于是提醒道:“还不走?”
那侍卫回神,立刻跟了过来。
两人进入营帐之中,相继向庆元帝拱手见礼,而后立于左侧人群之末。
赵弘道:“顾卿蒙冤,乃朕之过。即日起,顾明鹤官复原职,承正二品侯爵之名,兼秦凤、利州、永兴军三路指挥使,协助梁王平复河西之乱,共御外敌。”
顾明鹤面色平静地拱了拱手:“谢陛下恩典。”
静默须臾,赵弘又道:“顾卿心里委屈,朕都知晓,今日凡有所求,朕必允之,顾卿尽管开口便是。”
此言一出,站在李幼之身旁的那名侍卫神色不安地瞥向顾明鹤,暗暗收紧的拳头。
顾明鹤不假思索道:“臣的发妻楚常欢也因平夏城一役遭受牵连入了狱,背负着叛臣之妻的骂名,令楚家蒙羞。臣今日斗胆,恳请陛下——”
“嘉义侯——”倏然,久未出声的梁誉打断了他的话,“楚少君一事的确遗憾,陛下也是迫不得已才赐了那杯毒酒,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嘉义侯节哀。”说罢,拱手对赵弘道,“陛下圣明,自当会为楚少君正名。”
赵弘愧疚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梁誉又道:“陛下,臣妻不久前被天都王所掳,欲以其性命换兰州城之归属,幸蒙嘉义侯不计前嫌仗义出手,方救王妃于水火。嘉义侯对王妃的恩情,王妃一直铭记在心。”
顾明鹤恨不能现在就拆穿这个强占人妻的畜生的真面目,偏偏他拿楚常欢说事,无疑是在威胁自己。
顾明鹤咬紧槽牙,哂道:“我为何救王妃,梁王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梁誉气定神闲地道:“嘉义侯深明大义,本王敬佩。”
顾明鹤忍无可忍,对赵弘道:“陛下,臣妻其实——”
“哗——”
遽然,角落里的一座灯台轰然倒塌,登时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立于李幼之旁侧的侍卫吓得面色煞白,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粗笨,不慎撞翻灯台,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这侍卫其貌不扬,身形瘦小,在营中站了许久,竟无一人注意到他。
此刻乍然听见他的声音,梁誉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陡变,就连顾明鹤也震撼了一瞬。
不等他二人开口,赵弘便道:“一盏灯台而已,何来降罪之说?起来罢。”
侍卫叩首谢恩,旋即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李幼之身后。
梁誉从侍卫身上收回视线,冷冷地睨了顾明鹤一眼,后者不再谈及发妻,此事便就此揭过。
未几,另一旁的知州康廉拱手问道:“杜怀仁结党营私、戕害忠臣良将,不知陛下要将其如何处置?”
赵弘道:“暂且交由康大人带回衙署,回京后于曹门外枭首示众。”
康廉道:“臣遵旨。”
议事毕,众人相继请辞,待远离小皇帝营帐后,梁誉拦住李幼之,幽幽地看向他身旁的侍卫。
李幼之自知瞒不住了,含笑道:“下官有事先行告退,便不打扰王爷了。”
侍卫垂首,紧紧跟上李幼之的步伐,却听梁誉沉声道:“站住。”
李幼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徒留那侍卫立在原处。
“你怎么来了?”梁誉把人拉至僻静处,盯着那张易了容的脸看了片刻,低声斥道,“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故弄玄虚,你不要命了?”
楚常欢不再掩饰,迎着他的目光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在天子眼皮底下放肆,王爷今日为何这般紧张?”
梁誉道:“今非昔比。”
楚常欢道:“我若不来,明鹤今日已经向陛下说明实情了。”
梁誉没想到他是为了阻止顾明鹤说出真相而来,语调顿时变得和缓:“你是担心陛下得知真相后,会降罪于我?”
“王爷多虑了。”楚常欢别过头,淡漠道,“我只是担心他借陛下之口将我要回去。”梁誉正疑惑,只听他又道,“这些年,你二人将我折磨得半生不死,如今尘埃落定,我不会再受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摆布了。”
梁誉愣住,下意识去握他的手:“常欢……”
楚常欢道:“王爷放心,我现在仍是你名义上的王妃,不会让你难堪的。”
梁誉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临到头来,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吟良久,方无奈道:“军营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会儿我命人送你回驻军府,安心照顾好晚晚,莫再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