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沉吟不语,好半晌才开口:“人人都知楚常欢已死,我现在唯有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生活,方能光明正大,不至于遮遮掩掩。如果离开,还能去哪里?”
今日种种,皆因平夏城那场败仗,若非遭奸人陷害,他二人何至于夫妻分离、双雁离心?
顾明鹤心底有恨,但更多的是无奈:“你不愿意离开,究竟是舍不得他,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楚常欢没有回答,睫羽却在轻轻颤动。
顾明鹤呼吸蓦地一紧,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口,撕裂心脏,“欢欢,你果然还爱梁誉,对不对?”
“我不爱了。”楚常欢果断地说。
“是么?”顾明鹤绷紧下颌,红着眼道,“你若不爱,又怎会纵容他当着我的面奸-污你?”
楚常欢顿时恼怒:“顾明鹤,我能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你有什么资格如此抱怨!”
顾明鹤愣了愣,一时无话。
楚常欢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我既已和离,就应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从今以后,我是去是留、与谁共枕同欢,都和你没关系了。”
第65章
近来风沙频繁, 楚锦然旧疾难愈,甚少离家,私塾之事几乎已经移交至楚常欢手里了。
会州战事吃紧, 朝廷去岁新征的兵卒有半数都调来河西了, 除作战之外,梁誉还得操练这群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
最初那几日,楚常欢每天都能收到前线的来信,详略得当地陈述了两军交战的事宜。
信笺虽未署名,但他认得出,那是梁誉的字迹。
但从昨日起,楚常欢就再没收到会州的来信,战况如何, 不得而知。
午间授完课业回到家中,楚常欢吃了一杯热茶解渴, 旋即坐在厅中兀自发呆。
直到听见院门被人推开,适才猛然回神, 立时起身奔出门外,对来人道:“你去哪了?”
姜芜道:“奴婢去米行买了两斤胚芽米和胚芽油,用来给世子做些辅食。”
楚常欢的目光挪至她手里,果真只有胚芽米和胚芽油, 并无旁的什么东西。
姜芜见他神情失落, 不禁问道, “王妃可是有什么想吃的?您且吩咐,奴婢这就买来。”
“我没什么想吃的。”楚常欢应了姜芜, 转身折回暖厅。
顾明鹤立于廊下,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于是行至厅中, 掩了门,紧步来到他身后。
不知从何时起,楚常欢的反应又变得迟钝木讷起来,全然没意识到有人靠近。
顾明鹤碰了碰他的发梢,迟疑几息后又收回了手,温声开口:“欢欢。”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楚常欢骇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地转过身,看清是顾明鹤后,苍白的面容方渐渐恢复血色:“你何时进来的?”
“方才与你一起。”顾明鹤皱眉,“——你没发现?”
楚常欢摇了摇头,不过转瞬,目光又变得呆愣。
倘若是同心草催发的欲念令他失魂落魄,那就无法正常授课了,可他这两日都去了私塾,瞧着并无任何不妥,所以这副呆愣模样,约莫是藏有心事。
——或者说,是在担心某个人。
此番大夏宫变,李元褚在其娘舅野利良祺的势力帮助下成功坐上王座,如今野利良祺再度挥师南下,大有攻破河西、为大夏开疆拓土的野心。
野利良祺手段狠毒、城府极深,平夏城那一战,顾明鹤便是败于他之手,纵然邺军里无人与他暗通款曲、提前在红谷关设伏,顾明鹤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与他对阵。
放眼整个大邺,恐怕只有当年的萧老侯爷以及顺平王云时卿能与之一战。
楚常欢对朝廷的事知之甚少,对战场更是一窍不通,可他心里记挂着梁誉,担忧梁誉的生死。
一如当年那般。
顾明鹤妒意泛滥,面上却浮着浅笑:“你在等他的信?”
楚常欢眨了眨眼,否认道:“没有。”
顾明鹤还想问些什么,可一想到楚常欢此前说过的那些绝情话语,只能将到嘴的疑惑咽回腹中,转而道:“我今日煲了一锅老鸭汤,味道尚可,你去请爹过来吃饭。”
楚常欢不免诧异:“你煲的?”
两人相识数年,他竟不知道顾明鹤还有这样的手艺。
顾明鹤含笑道:“学了好几日才勉强煲出一锅像样的汤,赏我个面子罢。”
楚常欢的确有些饿了,便没推辞,请来楚锦然一道用午膳。
老鸭汤原是武皇时期的一道宫廷美食,后来流传至民间,倒也变得稀松平常了。
顾明鹤晨间从市集买来一只散养了三年以上的老鸭,将它与时鲜的萝卜文火慢炖两个时辰,方得这么一小锅汤汁浓白、鸭脂黄亮的老鸭汤。
因着味道可口、汤鲜而无腥,楚锦然接连吃了两碗浓汤,饭毕,便径自回房,去陪孙儿玩耍了。
楚常欢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萝卜,拌着米饭一同食用,顾明鹤往他碗里添一块骨酥肉烂的鸭腿肉,微笑道:“从前你就爱吃云生结海楼的老鸭汤和芙蓉并蒂羹,待天气暖和,新藕出了芽,我再来研究芙蓉并蒂羹的做法。”
楚常欢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芙蓉并蒂羹了。”
顾明鹤顿了顿,复又道:“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学着去做。”
“大可不必。”楚常欢放下竹箸,看向他道,“明鹤,你手臂上的伤已经痊愈,无需人照顾了。”
顾明鹤目光沉沉,心口隐隐作痛:“欢欢,你当真要撵我走吗?”
“你英明神武、才学渊博,又何必拘泥儿女情长,困囿在这方寸之间?”楚常欢道,“你与我……本就不该有姻缘,这世上,总有人比我更适合你。”
顾明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双目微微泛红,良久才肯开口:“我不走。”
这样的回答并没让楚常欢觉得意外,静默须臾,他道:“可是明鹤,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顾明鹤哑声道:“你连梁誉都肯原谅,偏偏对我如此绝情。”
楚常欢道:“我并未原谅他。”
顾明鹤道:“那你为何一次又一次地与他做尽夫妻之事?”
楚常欢抬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王爷只是我的解药。”
解药?
顾明鹤一怔:“仅此而已?”
楚常欢道:“仅此而已。”
沉积在顾明鹤心底的那片阴云渐渐散开,他够来汤匙,盛一碗浓白的老鸭汤递与楚常欢,微笑道:“欢欢,再吃一碗热汤罢。”
吃饱餍足后,楚常欢便去了父亲的房内,赤狐球球亦在此处,这会儿正盘踞在晚晚身侧熟睡着。
晚晚与祖父玩至兴头上,一见了他,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嚷着要抱。
楚常欢将他抱在怀里哄了哄,这时,楚锦然忽然开口道:“阿欢,王爷今日是否有来信?”
“并无来信。”楚常欢道。
楚锦然轻叹一声:“也不知会州那边战况如何了。听说野利良褀不是个善茬,他阴险狡诈,王爷又是个性情中人,两相对阵,怕是有些吃亏。”
楚常欢道:“王爷身边有个智计无双的军师,有他在,应当能应付夏军的进攻。”
楚锦然问道:“可是那个叫李幼之的男子?”
楚常欢点了点头。
楚锦然又道,“为父听王爷提过,前朝时期的柳州李氏可是名门望族,其祖上有平定安史之乱的卓伟功绩。李氏后人,当是英杰。”
前些时日,梁誉闲暇时曾与楚锦然交谈过河西的局势,其间不可避免谈及了李幼之。
楚常欢道:“李大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楚锦然皱眉道:“希望河西的战事早日平息,会州这一战,恐怕又有不少流民要涌往皋兰县了,你近来出门时多加小心,万不可大意。”
楚常欢应道:“儿子知晓。”
玩耍片刻,晚晚疲累地睡了过去,楚常欢把孩子放在父亲的床上,转而折去书房,翻了几页旧籍。
与梁誉分别已久,同心草的药效日渐明显,即使自渎,也难以驱尽那瘾。
正因为此,楚常欢的精力欠缺,白日里也极易困乏,不多时便趴在书案上熟睡了。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片滚滚黄沙,灰蒙蒙的沙尘里,有万马千军正在搏杀,兵器碰撞,杀声震天,甚是可怖。
忽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射在裹穿了战甲的烈马头部,利刃击碎马儿的头骨,剧痛令它嘶鸣不已,竟失控地腾跃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将领登时被甩出几丈开外,后方的骑兵蜂拥而至,将他踏得粉身碎骨、鲜血四溅。
尘土飞扬,最终覆盖在那张血淋淋的脸上。
楚常欢定睛一瞧,被马蹄践碎的人居然是梁誉!
他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儿来。
可再一次瞧去时,那张脸竟又变成了顾明鹤!
楚常欢惊恐醒来,举目四顾,屋内盈满了书卷气,并无半点血腥的痕迹。
没有黄沙,没有战争,亦没有被马蹄践踏致死的人。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额间早已布满了冷汗。
正这时,院内传来一阵躁动,楚常欢仔细辩听,似是姜芜在与谁交谈。
他揩掉汗渍,起身行出书房。
刚打开门,就撞进了一面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楚常欢微有些愣怔,还未及开口,对方就已抱紧了他,急切地唤道:“常欢,常欢。”
楚常欢眨了眨眼,片刻后从来人怀里挣脱:“王爷,你怎么来了?”
梁誉道:“夏军战败,已退至会州城三十里外扎营,我便趁此时机过来看看你和孩子。”
顾明鹤站在院中,目光阴恻恻地凝在梁誉的身上。
楚常欢将他打量一番,旋即道:“王爷退敌有功,定能得圣上嘉奖。”
接连交战了好几日,梁誉比离去时更为憔悴,鬓发里落了些沙尘,尽显狼狈:“我不想听这些恭维的话。”
楚常欢唇角翕动,欲言又止。
梁誉虽盼望他能说几句关心自己的言语,却也知晓,如今的楚常欢不会再向从前那样关心他、担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