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叹道:“骨肉亲情,最难割舍。”
因不知宫宴何时散,楚常欢未敢久留,饭毕陪孩子顽了一会儿,待他入睡后方才离去。
夜色如墨,雪絮翩飞,竟比来时还要凛烈了些。
楚常欢系好斗篷,撑一把油纸伞踏入积雪的小径。
麻姑快步行至院门前,将手里的角灯递与他:“夜黑雪厚,仔细脚下。”
楚常欢接过灯笼道:“有劳麻姑了。”
麻姑笑了笑,旋即抽掉木栓,打开院门。
楚常欢正欲举步,忽见麻姑猛然后退几步,“砰”地一声又关上院门,并插回了木栓。
楚常欢愣怔问道:“怎么了?”
不等麻姑开口,就见臂膀粗的木栓“咔嚓”断裂,紧闭的院门竟被几名持刀侍卫大力撞开了!
风雪拥簇着灯影,极目而望,一个身量颀长、面容清俊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楚常欢。
楚常欢心口猛然一震,顿觉眼前一黑,刺骨的寒意自脚底腾升,令他浑身发凉。
手中的灯笼无声滑落,在寸尺厚的积雪中颤抖着燃烧,就连油纸伞也握不住了,“啪嗒”一声坠地。
顾明鹤迎着雪絮缓步走来,似笑非笑道:“欢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楚常欢本能地想要后退,可双脚却似黏在雪地里了,丝毫也动弹不得。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恐惧。
直到顾明鹤靠近了,他才回过神,转身往屋内奔去。
下一瞬,顾明鹤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入怀里,沉声质问:“你要去哪儿?”
麻姑惊骇不已,立刻从襟内取出一只竹哨。
顾明鹤眼疾手快,拔下腰间的玉坠击中麻姑肘部的穴位,竹哨还未被吹响,就已无声坠落,没入积雪之中了。
楚常欢一面挣扎一面道:“明鹤,放开我!”
他越是挣扎,顾明鹤便抓得越紧,并对身后的成永道:“去把那个孽种给我带出来。”
楚常欢错愕地看向他,未及开口,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楚常欢心尖一颤,眼泪夺眶而出:“不要!!!”
他被顾明鹤扣在怀里,挣脱不得,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顾明鹤的手背上,顾明鹤吃痛,却仍不肯放手。
楚常欢嘴里尝了血,胃部猝然痉挛,他猛地松嘴,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顾明鹤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为了你,我不惜得罪太后,可你竟把梁誉的野种养在这里。”
本该温润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分外狰狞。
成永已抱着孩子走将出来,屋内的几名宫婢亦被押在廊下,捂了嘴,难以呼救。
那枚唯一可以召唤暗卫的竹哨,此刻也被风雪掩去了。
风雪拂过孩子稚嫩的面颊,令其啼哭不止,楚常欢心如刀绞,可怎么也挣不脱顾明鹤的钳制。
“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他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之不尽,“明鹤,你放过他,放过晚晚……”
顾明鹤面颊抽搐,嗓音沙哑:“你我本该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是这个野种令我们夫妻离心,我自然留他不得。”
“夫妻离心?”楚常欢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颤声道,“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孩子,可你却出尔反尔,甚至偷梁换柱欺骗了我,此般行径,怎担夫妻情分?叫我如何不离心?”
顾明鹤强压怒火,绷紧了下颌:“你想要孩子,我们再生一个便是。你与梁誉本就是通.奸,我除孽种又有何错?”
“通.奸?”楚常欢倏而冷笑,“若非你当年将我囚于笼中,种下巫药,日日夜夜地折辱我,我又怎会染上此瘾,与他人承欢?”
顾明鹤遽然一顿:“你说什么?你……你都想起来了?”
楚常欢闭了闭眼,任由眼泪肆意淌下,心口绞痛到近乎麻木:“梁誉尚未离开临潢府时,我就想起了一切,但我还是决定放下过去,与你相携此生,白头到老。
“明鹤,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一直在逼我做选择。”
第50章
那日在驿馆, 九黎巫祝阿诺绾用回梦术让楚常欢看见了当年的旧事。
囚困于金笼的一百多个日夜足以成为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顾明鹤是谦谦君子,亦是恶鬼修罗。
他疯狂地操控楚常欢、占有楚常欢,却又温柔地爱着楚常欢。
同心草在体内扎根生长, 将十三年的陪伴凝成了夫妻情意, 楚常欢终究还是接受了顾明鹤近乎病态的爱。
他忆起了过往,同时又选择了遗忘,所以在回梦术结束时,佯装继续沉睡——
一如当初对梁誉所说那般,无论从前的真相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了,只要明鹤待他好就足矣。
然而自顾明鹤扔掉他的亲骨肉、并替换成一个陌生婴孩那日起,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就不复从前了。
风雪簌簌, 婴啼不绝,顾明鹤呆呆地注视着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 久久未语。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可事已至此,再无退路可寻。
楚常欢转身朝成永走去, 欲抱过晚晚,然而还未来得及触碰,顾明鹤就先他一步夺过了孩子。
雪势渐大,风声呼啸。
襁褓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 紧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梁誉。
顾明鹤双目猩红地盯着手里的孽种, 道不清此刻盈满胸腔的究竟是恨, 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楚常欢煞白着一张脸,嗓音几近嘶哑:“明鹤!稚子无辜, 你不可伤他!”
他试图抢回孩子,却被两名侍卫拉住,止步不前。
眼见央求无果, 楚常欢只得厉声威胁,“顾明鹤,你今日若敢动晚晚一根汗毛,我必杀你!”
正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止一眨眼,五公主述律华便带着十余名护卫急切赶来。
“顾明鹤,你要干什么?!”述律华斥道,“你手中婴孩乃本公主的义子,还不速速还给本公主!”
顾明鹤没有应声,额间青筋狰狞毕现。
孩子胸口处挂着一枚玉坠,正是他从卜严寺所求。
平安平安,岁岁平安。
“明鹤——”楚常欢目眦尽裂地看向他,哑声道,“求求你放过孩子……”
顾明鹤仍是一言不发,搂抱孩子的手却在剧烈颤抖。
“嗖——”
正这时,一枚暗器破空而来,直逼顾明鹤的命门,他蓦地闪身,躲掉了这致命的袭击。
顾明鹤循着暗器迸来的方向瞧去,不等他反应过来,顿觉手臂一空。
啼哭的孩子被一支长鞭勾卷了去,落入一名白衣男子的手里。
“晚晚!”
“晚晚!”
述律华和楚常欢异口同声地唤着孩子的乳名,待看清来人的样貌时,楚常欢反倒松了口气。
“你是何人,胆敢劫掠本公主的义子!”述律华怒道,“若是识相,就将孩子速速归还!”
李幼之淡淡一笑:“此子乃梁王殿下的亲骨肉,世子有难,在下焉敢袖手旁观?”
闻及“梁王”二字,顾明鹤恨意辄起,顿时从侍卫手中拔出佩刀,狠命刺向李幼之。
李幼之的拳脚功夫自是不敌他,于是唤来随行的暗卫与之交战,自己则闪身至楚常欢眼前,与他耳语一句便抱着孩子消失在了雪夜中。
述律华望向那抹白色的身影,犹豫道:“常欢哥哥,要派人去追吗?”
楚常欢道:“不必了。”
李幼之离去后,与顾明鹤交战的暗卫们也相继收手,渐渐撤离。
顷刻间,纷嚷的小院重归宁静,唯余风雪飒沓。
顾明鹤收刀入鞘,回头凝视着楚常欢。
述律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细声道:“常欢哥哥……”
楚常欢垂眸不语,眼角的泪渍尚未干涸。
顾明鹤如何也没想到,梁誉的人会出现在此处,除却恨意之外,一股莫大的危机充斥心头,耳畔不断回荡着楚常欢那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一直在逼我做选择”。
他的心口窒闷难受,呼吸亦变得急促。
须臾,顾明鹤朝楚常欢走近,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家罢。”
述律华正欲开口,楚常欢却点了点头,述律华立刻道:“常欢哥哥,你不能跟他走!”
楚常欢温声道:“殿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回府途中,他二人俱都没有说话,气氛沉凝胶着,仿佛往日的千百般恩爱已成云烟。
下了马车,楚常欢拢紧斗篷径自前行,顾明鹤无声紧随,直到发现干燥的地砖上有两行湿淋淋的脚印,方担忧地道:“欢欢,你的鞋袜被雪水浸透了。”
见他不语,顾明鹤索性把人打横抱在怀里,疾步走向后院,并对身后的成永道:“去备热水!”
楚常欢没有挣扎,任他抱着自己。
寝室内暖意扑面,顾明鹤将他放在美人榻上,旋即脱掉湿透的鞋袜,一双纤瘦白净的脚早已冻得通红。
顾明鹤解开衣襟,迅速托着那双冷冰冰的脚放在自己的胸腹处捂着,楚常欢神情淡然,由始至终都没看他。
少顷,成永打来热水注入脚盆里,并依照他的叮嘱撒了些驱寒的草药。
顾明鹤将楚常欢的双脚泡进热水里,耐性地按摩。
偌大的寝室鸦雀无声,仅可闻水花击拂桶壁的响动。
待泡完脚浴、穿上脚衣后,顾明鹤方在他身旁坐定,轻声唤道:“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