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上梁誉的目光,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梁誉道:“放心罢,孩子无恙。”
楚常欢愕然:“什……什么?”
梁誉只当他还未清醒,便又道,“孩子命大,保住了。”
楚常欢眼前一黑,他费尽心思才动了胎气,怎么就……
梁誉握住他的手,道:“你昏迷了好几日,应是饿了,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备来。”
楚常欢抽出手,淡淡地道:“王爷出去罢,让我静一静。”
半晌,梁誉起身,离开寝室。
其后又将养了几日,楚常欢的身子得以痊愈,可他却不像前些时日那般热情了,复归死气,杳无生机。
夜里入眠后,亦是噩梦频频,嘴里念叨的,永远都是顾明鹤的名字。
过了小满便算入暑,河西的白日也趋渐炎热。
这日午间,楚常欢休憩时又被噩梦惊醒,此刻姜芜并未侍奉在左右,他兀自发着呆,良久,起身下床,往供奉顾明鹤牌位的耳房行去。
自打动了胎气之后,梁誉因心存愧疚,对他的看管便疏松了许多。
西北风沙严峻,数日不曾来此,神龛又积了灰,就连灵牌上的刻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楚常欢跪在蒲团上,用袖角揩净灵牌的尘埃,轻声唤着顾明鹤的名字,不知不觉又湿了眼。
“明鹤,对不起,我未能落掉肚里的孩子……”他一面擦拭灰尘,一面哽咽,“你若在天有灵,便带我走罢。”
屋内孤冷,远不及窗外的风和日畅,楚常欢触摸着冰凉的木牌,泪流不止。
忽然,紧闭的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楚常欢骇然回头,竟见梁誉铁青着脸向他走来!
楚常欢抱着灵牌匆忙起身,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梁誉沉声道:“原来你不知廉耻地勾引我,就是为了在房事中落胎?”
楚常欢不语。
梁誉气恼至极,胸口宛若压了一堵巨石,又闷又疼:“为什么?”
楚常欢垂眸,始终不愿开口。
梁誉闭了闭眼,道:“当年你舍命救我,可我却那样对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楚常欢道:“从前我的确对王爷一片痴心,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爱恨与否,如今已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梁誉问他,“顾明鹤吗?”
楚常欢道:“他是我夫,自然重要。”
“可我也是你的夫君!”梁誉厉声道,“我与你拜过天地,也洞了房,你是我的王妃,是吾妻!”
楚常欢沉默地抱紧牌位,梁誉妒火攻心,一把夺过它,用力摔做两半。
“明鹤!”楚常欢欲拾灵牌,却被梁誉一把拉过,惯在了供桌上,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咬牙道,“嘉义侯顾明鹤私交敌国,致邺军溃败,乃千古罪人!生当五马分尸,死后应下地狱,永不超生!”
楚常欢双目无神,唯有眼泪可流。
梁誉愤恨难当,沉声问道,“他对你做尽恶事,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已怀了我的种,为何还对他念念不忘?!”
楚常欢眸光翕动,对上他的视线,冷笑道:“王爷莫要忘了,当初可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嘉义侯的。”
梁誉一怔,怒意全无:“什、什么?”
楚常欢道:“两年前的端午,我亲耳听见你与明鹤的对话——为救李幼之,王爷不惜舍身入局,诓我吃酒,给我下药。这些事,莫非王爷都忘了?”
第27章
李幼之乃前朝名将李光弼的后人, 李光弼治军严整勇略,曾于河阳之战立下汗马功劳,乃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良将。
后因遭宦官谗害, 憾恨终身, 最终只留下几本兵书传与后人,然而正因这几本兵书的遗世,致使李家后人惨遭横祸,或死或伤,数年来一直被各方势力追杀,慌于藏身逃命,哪怕几经朝代更迭,仍有人惦记着前朝李家的兵书。
后来李幼之便将先祖所著兵书逐一焚尽, 并以傩神的身份在天水城立脚。
兵书虽焚,但他却能倒背如流, 是以当初被梁誉从火堆里救出后,他便凭此优势留在了梁誉身边, 出谋划策,协助作战。
庆元四年春,凉州之战告捷,梁誉回京后不久, 留守在凉州城的李幼之因其身份被夏人知晓而遭掳掠, 梁誉得知此事, 义无反顾地派人营救。
而此时,楚常欢逃婚离京, 顾明鹤不知从何处得来李幼之被掳的消息,便以救人为条件,与梁誉做了交易。
可没想到, 端午那日,楚常欢竟将他二人的话都听了去。
他已不及去细想当初是否是顾明鹤刻意诱他说出那番话让楚常欢知晓,此刻满心皆是悔恨。
“我……”梁誉张了张嘴,无力地辩解道,“我不知道你那日也在。”
楚常欢冷笑:“王爷若知道,便不会说了吗?”
梁誉一时愣怔,不得言语,良久方道:“我救李幼之实因惜才,并无他意,倘若重来,我定——”
“没有倘若了。”楚常欢推开他,自供案起身,将碎裂的灵牌拾了起来,拼在一处,重新放回神龛内,“当年王爷为救人而把我推给嘉义侯,我的确心有不甘,可命该如此,我也奈何不了。”
梁誉只觉脑内嗡嗡作响,震出一股子剧烈的痛楚:“是我负了你。”
楚常欢扬了扬唇,似笑非笑道:“王爷说笑了,一厢情愿的事,何来负与不负之说?如今俱已过去,我也没放在心上了。”
他的一句“没放在心上了”,几欲令梁誉失去理智,良久方缓过神来,艰涩地道:“常欢……”
楚常欢凝望着神龛内的破碎灵牌,淡淡地开口:“我夫已死,王爷莫就再为难他了。”
每每提及顾明鹤,梁誉便气恼不已,他很想告诉楚常欢,顾明鹤其实并未死,可楚常欢被药物操控,对顾明鹤死心塌地,倘若真教他知道了,恐怕又要不得安宁。
忍了又忍,梁誉转过话锋,道:“你腹中的孩子不能打掉。”见他不语,复道,“你虽怀有身孕,却与女子不同,无分娩之道。一旦胎死腹中,则一尸两命。”
楚常欢神色平静,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越是这般死寂,梁誉就越是难受,遂扣住他的手,央求道,“你若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待巫祝到来后再行抉择也不迟,别再糟践自己了。”
楚常欢抬眸,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见他如此期盼,梁誉心尖一紧,好半晌才应道:“一言九鼎。”说罢便行出此处,径自离开了驻军府。
至夜,姜芜与两名侍婢一道将王妃的用物搬离寝室,梁誉回到后院,见她们如斯忙碌,便问道:“这是做甚?”
姜芜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用手语回话:王妃打算搬去客房歇息。
梁誉拧眉,快步流星迈入寝室,见楚常欢正在翻弄衣橱,便走近了道:“为何要搬去客房?”
楚常欢道:“我觉浅,王爷每日晚归,我无法安睡。”
本以为他要拿他们并非真实夫妻一事来堵嘴,不成想用了这么个理由,反倒让梁誉无从应对。
眼见楚常欢要将衣物尽数取出,梁誉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又塞回柜中,道:“客房不及此处宽敞舒坦,你留下来,我搬过去。”
楚常欢正欲开口,梁誉就已转身离去,未几,姜芜和另两名侍婢抱着一应用物折回屋内,分放妥帖。
夜里无人相陪,安神香亦不可用,楚常欢难免多梦,醒来再难入睡。
他瞪大双目凝向虚空,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立夏那日,他强拉顾明鹤前往五岳观扶乩一事。
五岳观与金恩寺乃汴京城最负盛名的佛道圣地,现今的五岳观观主陈小果更是追随崇宁帝出生入死的高人,所卜之卦,从未有过疏漏。
楚常欢前前后后往五岳观跑了不下七次,总算得见陈道长鹤容,向他深深揖了一礼,嘿嘿笑道:“道长盛名,晚辈倾慕已久,今日冒昧拜访,烦请道长为晚辈解惑。”
陈小果满头鹤发,一双眼睛却锐利灵敏,扬了扬浮尘,道:“福生无量天尊,小郎君不妨写下生辰八字,贫道可代为一卜。”
楚常欢目不识丁,遑论写字,不由看向顾明鹤。
顾明鹤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下他的八字,双手奉与陈小果,陈小果接过一瞧,道:“小郎君所求为何?”
楚常欢挠了挠头,赧然道:“姻缘……”
陈小果略一思索,半晌后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楚常欢捏了捏顾明鹤的袖角,小声问道:“道长写了什么?”
顾明鹤道:“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楚常欢不解其意,单听“哀”字便觉不好,于是问道:“道长,我能与思慕之人长相厮守吗?”
陈小果捋髯道:“郎君之姻缘,贫道已解,若再深言,便是泄露天机,有损福德。”
楚常欢焦急不已,头一回恨自己不识字。懊恼片刻后,又对顾明鹤道:“明鹤,不如你也问问?”
顾明鹤笑道:“我不信天命。”
陈小果闻言,轻嗤一声:“上一个不信天命的人,最后跪完了金恩寺的三千佛阶,头都磕烂了。”
顾明鹤并不言语,楚常欢对他的姻缘颇为好奇,便催促道:“写嘛写嘛。”
顾明鹤架不住他撒娇,复又提笔,写了自己的八字。
陈小果瞥了一眼,转而落笔,上书:他朝若得巫山顾,何须教人觅断肠。
顾明鹤神色微变,转瞬又恢复如初,他对陈小果拱手道:“感谢道长扶乩,晚辈等先行离去。”
说罢便拉着楚常欢走出道观,楚常欢按耐不住好奇,连连问道:“明鹤,你的姻缘是什么啊?你看懂了吗?能否说与我听听?”
顾明鹤笑了笑,道:“天赐良缘。”
楚常欢大喜:“当真?那我的呢?我的卦何解?”
顾明鹤道:“亦是良缘。”
楚常欢喜不自胜,奋力一跃,扑在他的背上嚷嚷道:“太好了太好了!”
忆及此,楚常欢掀开被褥下了床,掌灯行至桌旁,落座后提笔沾墨,在纸上书写道: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从前不识字,自然也不知卦辞是何意。
如今亲身经历一番,便也了然。
彼之所求不得,此之所求亦不得。
如今,倒真的只剩半世哀了。
他放下笔毫,重回榻上,熄了灯再度入眠。
*
朝廷近年与大夏频频交战,兵力过度耗损,本该秋季募兵一事,已提至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