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誉在他身旁落座,问道:“今日起床可有呕吐?”
楚常欢不愿搭理他,但又恐惹他生气,便摇了摇头。
须臾,梁誉又道:“你腹中胎儿应是与巫蛊之术有关,我的军师李幼之原是天水城的傩师,对巫蛊之术略通一二,让他给你瞧一瞧,或许可以得解。”
“若得解,王爷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吗?”楚常欢问道。
梁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楚常欢冷笑,“我不想见李幼之。”
梁誉正欲开口,忽闻门外有人道:“王妃为何不愿见我?”
话甫落,一道白色人影缓步入内,在离桌七尺外站定,拱手揖礼道:“下官李幼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此人丰神俊朗,秀色夺人,手持一柄十二骨乌木折扇,举止端庄,不乏书墨之气。
但楚常欢不喜欢他。
昔年朝廷派兵出征凉州,乃是梁誉父子挂帅。楚常欢放心不下,便偷偷离京,随一支商队前往河西,历经艰辛终至凉州前线,并费尽心思混进军营后厨,勉强立住了脚。
过了数日,他总算寻得机会接近梁誉,却发现梁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容貌清丽的男子,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楚常欢从未见过梁誉对人如此耐性温柔,顿时慌了神,他想冲过去问个明白,却被刘大厨的徒弟孙梧一把拖到营帐后方:“你要干什么?”
楚常欢焦急问道:“梁誉身边的小白脸是谁?”
孙梧当即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斥道:“胆敢直呼梁小将军的名讳,你不要命了!”
楚常欢抓住他的肩膀晃个不停:“告诉我,那个小白脸是谁?!”
“别摇了别摇了,早饭都快被你摇出来了……”孙梧被他晃得头晕目眩,无奈道,“那小白脸叫李幼之,原是天水城的一个什么祭祀,专跳傩舞。后来不知犯何事触怒了天水城的百姓,被处以火刑。将军等人途经天水时,李幼之已被青烟熏晕了去,是梁小将军出面救了他,自此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听说那李幼之腰如韧柳,舞姿尤胜女子,还抚得一手好琴,说不定梁小将军对他——”
“你胡说!”不等孙梧说完,楚常欢便厉声打断了他,嗓音竟有几分颤抖。
“你激动什么呀?”孙梧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师父说,京中权贵擅养男宠。梁小将军虽在军营里长大,但到底是名门望族,且他出身科举,免不了文人的风流,更何况李幼之模样俊俏,又蒙小将军搭救,以身相许并不为过。”
楚常欢被这番话刺得心脏抽痛,眼眶止不住地发热,嘴里喃喃道:“不会的……梁誉不可能喜欢他……”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孙梧揽住他的肩,推搡着往前走,“赶紧回去替师傅打下手罢,否则咱俩又要挨骂了。”
自那之后,楚常欢就时常偷溜去前营,试图找梁誉问个明白,奈何前线吃紧,硝烟不休,梁誉随父上阵杀敌,鲜少待在营里。
见不到梁誉,他便待在暗处观察李幼之,此人除却一身好皮相之外,举手投足风雅俱现,文书笔墨精巧绝伦,就连琴技造诣也远胜京中名师。
楚常欢未免嫉妒,可转念一想,李幼之不过是会些琴棋书画罢了,与云生结海楼的侍者并无两样。梁誉心高气傲,焉能看上这等俗物!
然而他瞒得了自己的心,却瞒不住自己的眼,梁誉回营后,李幼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伺候在左右,夜深时,灯下更是人影成双。
楚常欢忍不住胡思乱想,心里一阵阵地泛酸,他冲进营帐时,便见李幼之手忙脚乱地从梁誉手里夺过一物藏于身后,楚常欢又气又恼,质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楚常欢?”梁誉眯了眯眼,语调冷厉,“你怎会在此?”
楚常欢看向李幼之,不答反问:“梁誉,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梁誉哂道:“我想留谁便留谁,莫非还要经过楚公子同意方可为之?”
楚常欢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半个辩驳之词。
须臾,梁誉又道:“楚公子一无官衔,二无圣谕,如今私自潜入军营,已是触犯了法纪,当以严刑惩处。”
楚常欢指着李幼之道:“他也没有官衔和圣谕,你若罚我,也当罚他!”
“他是我的人,置身军营理所应当。”
“什……什么?”
梁誉没理会他的错愕,正颜厉色道:“你若不想吃皮肉之苦,就立马离开。”
楚常欢脸色煞白,唇瓣轻颤:“梁誉,你……”
梁誉已无耐心,语调骤然变得凌锐:“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楚常欢从未想过,似梁誉这般冷清的,竟会对一个跳傩舞的人如此上心……
后来他回了京,为情所困日夜买醉,甚至在酒楼里误把顾明鹤认作梁誉,开口求了姻缘。
再后来,顾明鹤与他同游端午,意外撞见了梁誉,两人一番交谈,让楚常欢知悉自己是被梁誉下了药,并亲手将他塞进花轿送给了顾明鹤。
梁誉之所以这么做,则是因李幼之被奸人所掳,不巧顾明鹤又有法子营救,梁誉未假思索就与他达成了交易,拿楚常欢换了李幼之一命。
直到那时,楚常欢才彻底醒悟,此生此世,他与梁誉,再无可能了。
见他久久不语,梁誉道:“常欢,李大人与你说话,可有听见?”
楚常欢渐渐回神,抬眸望向李幼之:“说了什么?”
李幼之微笑道:“下官方才问王妃,是否愿意让下官取一点指尖血查验查验。”
沉默半晌,楚常欢点了点头,姜芜当即取来匕首和碗,李幼之道:“王爷,动手罢。”
梁誉怔了怔,蹙眉道:“动什么手?”
李幼之不禁失笑:“取王妃的指尖血啊。”
梁誉的目光凝在那双染了蔻丹的手上,眉峰渐渐拧蹙起来。
李幼之挑眉,揶揄道:“王爷征战沙场,斩敌无数,怎么今日连一把匕首都不敢碰了?”
梁誉仍是不为所动。
李幼之摇了摇头,旋即扣住楚常欢的手,用匕首在他食指上划出一道裂口,挤了些血水注入碗内。
待取完血,姜芜立刻用纱布替楚常欢包裹住伤口,梁誉问道:“如何?”
李幼之低头嗅了几嗅,而后端着碗,起身朝外走去:“王爷请随我来。”
两人行至花厅,梁誉当即遣退下人,合紧门窗,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幼之不语,自袖中取出一只琉璃瓶,瓶中蛰伏着一双通体漆黑、壳甲油亮的虫子,他揭开瓶盖,将黑虫拨进碗内。
那两只虫子一闻见血便兴奋地饮嘬起来,直到腹肚滚圆时,李幼之择其一置于桌案,用瓶身用力碾碎,“啪”地一声,黑虫爆裂,溅出一滩苍翠的浆汁。
须臾,他又用同样的法子碾碎了另一只黑虫的身体,爆出来的汁液却是墨一样的颜色。
李幼之皱了皱眉,道:“是同心草。”
梁誉问道:“何为同心草?”
李幼之道:“同心草又名连理枝,是九黎族特有的一味巫药,其叶如针,一株双生,五年方结一果;其果性寒,若以心头血饲养,食之可逆乾坤阴阳,并与蒂命者永结同心。
“此果若与蚕沙相佐,又是一味至烈的合欢药,可诱人情动。”
逆转阴阳,即指男人产子,而安神香里有蚕沙,与同心草相融,则生情-欲。
细细一想,楚常欢每回情动时,屋内的确都焚了安神香,难怪他会……
梁誉闭了闭眼,道:“你方才说,同心草需以心头血饲养,若让人服下,即可与蒂命者结同心之好?”
李幼之道:“不错,且服下同心草的人会永远忠诚于蒂命者。”
梁誉面色铁青,怒与恨在这一刻放肆地蔓延开来。
——难怪楚常欢对顾明鹤情深意重,原来是受巫药所控!
他二人本是青梅竹马,关系非同一般,顾明鹤怎舍得下此狠手,对他用这么阴毒的药!
愤然之际,他又想起了从嘉义侯府搜罗出来的那只金笼,问道:“同心草是否能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楚常欢畏惧囚笼,偏偏对顾家的黄金笼一无所知,现下看来,必然是忘记了某些事。
李幼之点了点头,梁誉握紧双拳,又道,“可有什么法子换回记忆?”
李幼之道:“此事恐怕只有九黎族的巫祝才能解决,我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略识几株草罢了,帮不上半点忙。”
梁誉顿觉胸口闷痛:“如何解掉常欢体内的巫药?”
李幼之道:“蒂命者死,同心草散。”
“可顾明鹤已经死了,为何楚常欢仍……”话音未落,梁誉和李幼之都愣住了。
屋内异常沉寂,几息后,李幼之道:“难不成……顾明鹤还活着?”
第23章
顾明鹤还活着。
这个消息犹如一把利刃悬在梁誉的胸口, 不知将于何时坠落,刺穿他的心。
倘若顾明鹤没死,如今藏身何处?
既然对楚常欢有那么重的占有欲, 又为何放任他不管, 害他差点命丧皇城司?
一旦顾明鹤出现,楚常欢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离开。
思及此,梁誉便烦躁不已,目光凝在那两滩肮脏的浆液上,杀心毕现。
良久,他又询问李幼之,楚常欢腹中的胎儿是否会危及生命,日后瓜熟蒂落时, 又该如何分娩。李幼之对此一无所知,只言九黎族巫祝或许有法可行。
传闻九黎乃上古蚩尤的部族, 徙居黄河中下游及长江一带,后来中原屡经战乱, 其族人死伤无数,又因朝代更迭,现已南迁,隐世于滇中哀牢山内。
梁誉即刻唤来梁安, 命他派几名武功高强的暗卫前往九黎部, 请族中巫祝出山解王妃之疾。
“且慢——哀牢山内毒瘴丛生, 务必备些驱瘟药丸,莫平白丢了性命。”李幼之叮嘱了梁安, 待他走后,对梁誉道,“若下官没记错的话, 王爷当年对楚……咳,对王妃并无好感,如今怎把人娶回府上了?”
梁誉仍在思索楚常欢和顾明鹤的事,嘴里淡淡地道:“一言难尽。”
李幼之谅他此刻也无心明说,遂不再过问,吃完茶方起身请辞。
梁誉独自在前厅静坐了许久,折回后院已近午时。
今日风朗气清,楚常欢恹恹地躺在院中的摇椅里晒着太阳,小狐狸绕着他逛悠几圈后,“嗖”地一下跳了上来,在他肚皮上懒洋洋地睡觉。
数日不见,这只狐狸崽子长大了不少,茸毛渐丰,油光水亮,火红如霞,贴着楚常欢时,更衬他肤白胜雪。
梁誉放缓脚步走将过去,楚常欢抬眸,问道:“他说什么了?”
梁誉微顿,悟出这个“他”是指李幼之,于是说道:“李大人用蛊虫验了你的血,言你体内有一味巫药,此药可逆转阴阳,若遇安神香,则有合欢之效。”
“巫药?”楚常欢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目,难怪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地涌出欲念,一次又一次地犯错,竟是这么一回事。他猝然坐起身来,追问道,“什么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