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风萧萧,述律华在此处流连忘返,直到驸马爷亲自来接她,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至夜,顾明鹤给两个孩子梳洗后,便将他们仍在了榻上,晏晏光着脚丫子钻进被褥,把脚心贴在哥哥的腿上,抱紧他,很快便合上了眼帘。
楚常欢特意在寝室内烧了一炉炭火,免他兄弟二人受凉。见楚常欢和顾明鹤并无休憩的迹象,晚晚问道:“爹爹,你们何时睡觉?”
顾明鹤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谢爷爷今晚身子不舒服,我和你爹爹去照看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陪弟弟可好?”
晚晚点头道:“好。”
五公主离开不久,谢叔便咳了血,大夫瞧过之后并未多言,只吩咐他们照顾好老人,莫让他留下遗憾。
临潢府的深秋冷意浸骨,谢叔的屋内纵然生有炭火,依旧令人作寒。
谢叔双目无光,空茫茫地凝向虚空,嘴里断断续续迸出几个含糊的字眼,令人闻之心酸。
成永道:“谢叔最近每晚都这样,口里唤着老侯爷的名讳,直言有愧。”
顾明鹤胸腔滞闷,隐隐作痛。
成永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旋即笑道:“谢叔如今应是没有遗憾了罢。”
楚常欢站在床旁,眼眶湿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落。
少顷,顾明鹤于脚踏板坐定,握住谢叔枯槁的手:“谢叔,当年迫害您入狱的真凶已被欢欢射杀,他为您报仇了。”
谢叔张了张嘴,喃喃道:“有愧啊,我有愧。”
顾明鹤压下心头的苦楚,轻声说道:“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何来愧疚一说?反倒是我,用兵不慎,遭人算计,害您落得如此下场……错全在我。”
谢叔直愣愣地望向帐幔,渐渐不再说话。
约莫过了盏茶时刻,谢叔合眼沉睡,干枯的手被顾明鹤捂热,不复冰凉。
他起身,对双目红肿的楚常欢道:“我们回去罢。”
翌日晨间,宫里派人来顾府宣旨,道是太后传召,令顾明鹤与楚常欢携子入宫觐见。
梳洗更衣后,楚常欢便牵着两个孩子来到院中,见谢叔坐在檐下晒着太阳,便走近,与他说了几句话。
谢叔今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他摸了摸晚晚的手,又捏了捏晏晏的脸,笑道:“真乖。”
未几,顾明鹤自屋内行出,谢叔将他叫到眼前,问道:“侯爷,你和少君是否重缔了婚约?”
顾明鹤虽提过此事,但两人尚未来得及缔约,便匆忙赶来临潢府了。
在他犹豫的间隙,楚常欢接过话道:“我与明鹤已有了孩子,定然重缔了婚约,复为夫妻。”
谢叔点点头,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须臾又道,“你们快些入宫罢,别让太后久等了。”
两人辞别谢叔,带着孩子前往皇宫。
萧太后已是耄耋之年,无力再论朝政,所以在去岁春分那日就已将政权移交给璟盛帝述律阮宗,半年后迁至通州住了数月,直至今年盛夏方返回宫中。
七旬妇人的脸上褶皱丛生,早已窥不见青年时的俊貌,相较于此前的威严,如今萧太后眼里反倒多了几分慈祥。
她打量着楚常欢身旁的两个孩子,笑向顾明鹤道:“看来你的坚持的确有用——至少你如今有了一个至亲骨肉。”
顾明鹤知道太后仍在为晚晚的事耿耿于怀,因而道:“晏晏和晚晚都是我们夫妻的孩子,我素来一视同仁,从不偏爱哪一个。”
萧太后道:“罢了罢了,哀家今日召你们入宫,不是为了数落谁,你们难得来一趟临潢府,哀家已命人备了宴席,吃过午饭再回去罢。”
此次宴席五公主述律华并未到场,就连璟盛帝亦未受邀,楚常欢谨小慎微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萧太后并未将多余的眼神放在他和顾明鹤身上,反倒对晏晏疼爱有加,不住地给孩子布菜,询问他的喜好。
而晚晚则明显受了冷落,只因他不是顾明鹤的孩子。
顾明鹤见状,立刻替他盛了半碗粟米乳酪,笑说道:“尝尝这个。”
晚晚道:“谢谢阿叔。”
萧太后这才将目光移向另一个孩子,不厌其烦地照着晏晏的菜式,给他碗里也添入一份。
楚常欢道:“还不谢过太后。”
晚晚立刻揖礼:“多谢太后垂爱。”
萧太后淡淡地道:“你这孩子,嘴皮子倒是利落。”
顾明鹤道:“此子将满六岁,已识文知礼,甚为伶俐。”
萧太后转过话锋,问道:“小五昨日去了你府上?”
顾明鹤道:“公主得知欢欢来到临潢府,大为欣悦,故而纡尊鄙府。”
萧太后冷哼道:“那个死丫头,真是眼不见为净。”
顾明鹤笑道:“太后最疼爱的便是五公主了,如今五公主安适自得,与驸马爷伉俪情深,您当宽慰。”
萧太后道:“她过得是好是坏,皆是她自己选择,与哀家无关,哀家管不了她。”微顿须臾,复又道,“你也一样。”
自皇宫出来,已近未时,秋日懒洋洋地挂在穹顶,泼洒了一地的金芒。
两个孩子午间有困觉的习惯,此刻坐上马车后,相继趴在软枕上沉沉睡去。
楚常欢轻轻抚摸晚晚的发髻,面上浮着几丝温柔的笑意:“明鹤,谢谢你。”
顾明鹤纳罕道:“谢我作甚?”
楚常欢道:“你在太后面前如此维护他,我自是要谢你。”
“你我之间,若是言谢,便是生疏。”顾明鹤道,“我既已承诺视他如己出,焉能再令他受委屈?”
楚常欢垂眸,一时无话。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渐渐的,楚常欢也有了睡意,正待合眼时,马车已驶回府邸,停在正门之外。
他强撑睡意抱着晏晏下了马车,抬眸时,只见门楣上悬挂着丧葬白绫,就连灯笼亦换了颜色,扑面而来的死气教他心口一滞。
顾明鹤亦驻足不前,面色苍白如纸。
不过须臾,成永披着孝衣走将出来,眼眶红红地向二人揖礼:“侯爷、少君,谢叔他……去了。”
顾明鹤疾步冲进府内,楚常欢亦抱着孩子紧步跟上,至前厅时,一口漆黑的棺椁正停放其间,满堂烛火,长明无尽。
棺椁尚未合上,顾明鹤站在灵前,静静注视了半晌,方跪地叩首。
楚常欢把孩子交给成永,转而来到顾明鹤身旁,亦磕头行礼。
几息后,顾明鹤问道:“谢叔何时走的?”
成永道:“您和少君进宫后,谢叔便坐在檐下晒着太阳,却不知在何时睡了过去。属下见他面容含笑,以为心情舒畅,故而未做叨扰,直到正午,属下煎来一碗药,欲唤谢叔服下,才发现谢叔已经……”
顾明鹤不再多问,与楚常欢回房,更衣守灵。
谢叔虽是家仆,顾明鹤却将他以叔伯的身份执礼入葬了,不曾亏待分毫。
待终七之辰结束,顾明鹤便带着妻儿离开临潢府,返回眉州。
此时进入十月,北狄多地均已落雪,临潢府也不例外。
述律华得知他们要离开,特意命厨子制备了几分牛脩和酱牛肉赠与他们,以便路上充饥果腹。
述律华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眼下挺着大肚子送别,眼里毫无意外又蓄满了泪花。
驸马爷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安慰,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楚常欢朝她走近,笑说道:“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蜀地山环水璇,奇景秀丽,公主产子后可来蜀地一游,我定倾力相待。”
述律华瘪瘪嘴,哽咽道:“明年开春后我就带着孩子来中原,常欢哥哥可别忘了承诺,好生招待我。”
楚常欢有意逗他,拱手道:“草民遵旨。”
述律华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快走罢,趁雪势尚小赶紧离开,过了雁门关便可畅行。”
楚常欢拉着两个孩子向他辞行,晏晏年幼,不知礼数,倒是晚晚格外懂事,对她深深一揖:“承凤拜别公主。”
述律华轻戳他脑门,道:“臭小子,你可得管本公主叫一声‘干娘’!”
晚晚抿唇不语。
述律华瞥了一眼候在马车前的顾明鹤,催促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随爹爹离去吧,干娘明年便来探望你们。”
谢叔已殁,成永亦随他们南下,北狄境内银装素裹,新雪漫天,行进途中格外森寒,好在述律华赠了他们几张虎皮毛毡,御寒之效极佳,两个小崽子并未挨冻,只是行车速度过疾,令他们吃了不少的苦头。
一行人昼夜兼程地在寒冬腊月里赶路,终于赶在年尾这天返回了眉州。
姜芜早在小年前夕就已贴了对联和窗花,檐角亦挂了几盏红彤彤的灯笼,煞是喜庆。
得见众人归来,她欣喜地扔掉手里的簸箕,抱着晚晚和晏晏亲了又亲:“我还以为你们今年不会回来了,真真是件喜事。”说罢,又冲屋内叫喊道,“老爷,公子回来了!”
楚锦然自屋内走出,笑盈盈道:“回来就好。”
因此番舟车劳顿,楚锦然便免了守岁的习俗,叮嘱他们梳洗后早些入睡,初一醒来再包饺子。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格外安生,即便邻里街坊轰隆隆地燃放炮竹,也未催醒任何一个疲累的人。
顾明鹤既将谢叔以叔伯身份入葬,自当为其守孝,他原想着趁新年择个吉日与楚常欢重缔婚盟,可眼下看来,此事只能延后了。
得知他的念想后,楚常欢道:“咱们当年成过亲,无需大操大办,你且挑个黄道吉日,修一封婚书与我即可。”
顾明鹤道:“这太委屈你了。”
楚常欢笑道:“是你要名分的,于我而言,有无婚盟并不重要。”
“当然重要!”顾明鹤掷地有声地道,“有了婚约,你就只能是我顾明鹤一人的妻子。”
楚常欢戳了戳他的胸口,调笑道:“没有婚约,我亦独属于你。”
顾明鹤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把人打横抱起,径自走向床榻。
屋内烧了地暖,即便外面下着雪,亦柔沐胜春。
稚子体热,熟睡的晏晏不知何时踢开了被褥,大喇喇地躺在床内,脚丫肥硕,格外可爱。
楚常欢扣住男人的肩,压低嗓音道:“孩子今晚在身边,你别胡来。”
顾明鹤拂开他的手,告诫道:“你小声些就好。”
楚常欢轻易就被他撩动了情,渐渐沉溺其中。
正当顾明鹤吃得正欢时,一道灼灼的视线倏然凝来,教楚常欢头皮发麻。
他蓦地侧首,竟见晏晏不知何时醒来,宛如黑晶石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道:“奶,奶,晏晏也要吃。”
楚常欢顿觉眼前一黑,恨不能将身上的人立马踹下床去,他急忙捂住孩子的双眼,把晏晏放在臂弯里,温声哄道:“晏晏乖,快快睡觉。”
晏晏尚小,并不记事,顾明鹤见他已隔绝了孩子的视线,索性得寸进尺,犯了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