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就粗鲁不堪,你不知道罢了……”楚常欢低声嗫嚅,猛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河西军营里的岑大夫医术高明,当初他能救下濒死的明鹤,也一定能医你的腿!”
梁誉温柔地抚摸他的面颊,道:“我已经试过了,但岑大夫也束手无策。”
楚常欢的一颗心骤然跌至谷底,但很快又想起一人,道:“虢大夫呢?你府上那位虢大夫医术非凡,他或许能妙手回春,替你治好腿疾。”
梁誉道:“兰州之战后,王府的下人便被太后遣散了,虢大夫早已不知所踪。”
当年梁王的死讯传回汴京,王府上下无不悲凄,奈何树倒猢狲散,太后只得命人为梁王府的下人多支一年的俸钱,并做主清了卖身契,令他们归家,与亲朋团聚。
楚常欢心道只要寻来虢大夫,靖岩的腿兴许就能治好了,奈何要在九万里河山中找寻一个五旬老者绝非易事,正犯难时,不禁想起了顾明鹤——
他虽辞了官,但依旧身承嘉义侯之位,仍可享朝廷岁禄,子孙亦能依制降等承袭爵位。
即便无实权,但凭他的身份,定能从茫茫人海里寻到虢大夫的踪迹。
见楚常欢拧眉深思,面容沉凝,梁誉便知此事教他犯了难,于是引开话锋,道:“梁安烧了菜,你留下来吃顿饭吧。”
楚常欢道:“好。”
今日有贵客在此,梁安特意备了好酒好肉,楚常欢推着梁誉前往堂屋,待看到满桌的荤菜时,顿觉喉咙一紧,胃里遽然翻涌起来。
他把梁誉推至桌前,强忍不适落了座,梁安取来碗筷杯碟,斟一盅清酒呈与楚常欢:“这是今夏的荷花酒,王妃从前最爱喝了。”
楚常欢接过酒杯,轻轻放在案上。
梁誉拾箸,给他夹了一片蒜泥白肉,岂料楚常欢却用手盖住碗,道:“我、我吃些素的就好。”
梁誉便把肉放入自己碗内,欲再为他布菜,楚常欢忙道:“靖岩,我自己来。”
他夹了一片清炒芦笋,岂料那芦笋是猪油爆炒而成,甫一放入嘴里,直令他犯恶心,不受控地作呕。
梁安惊骇道:“王妃!”
梁誉立刻滑动轮椅来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可是这菜不合你口味?”又对梁安道,“还不快倒水来。”
楚常欢擦净嘴,饮了水,眼眶红红地望着他,不知是吐得难受,亦或是其他缘故。
梁誉心疼不已,再次问道:“莫非是身子不适?”
楚常欢不愿欺骗,便如实道:“我……我怀孕了。”
此言一出,堂内登时沉寂下来。
梁誉缓缓松开他的手,面色豁然变得惨白。
良久,含笑道:“恭喜啊。”
楚常欢一时无话,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他的眼泪总是教梁誉束手无策,顿时放缓语调,柔声说道:“当初是我把你交给顾明鹤的,只要你过得好,我便安心了。”
恍然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先后两次亲手把楚常欢推向了顾明鹤。
须臾,梁誉含笑为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揩净了泪水:“你见了我便哭,若叫别人知道了,以为我在欺负你,且你如今怀有身孕,哭多伤身,对孩子也不利。”
楚常欢仍不言语,眼泪却似断线的珍珠,淌个不停。
梁誉被他哭得心软成泥,便推近了轮椅,把他拥入怀里,温言细语地哄:“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我甚欣慰,这次就听你的,好好治腿,如何?”
楚常欢抬头,眨了眨被泪水浸湿的睫羽:“当真?”
梁誉笑道:“一言九鼎。”
楚常欢果然被他哄好了,眼中阴云拂散,微露了些笑意。
梁安立刻折回厨房,炒了两道清淡的酸口时蔬,楚常欢就着这两样菜吃了半碗米饭,梁誉竟也开了胃口,大快朵颐。
饭毕,楚常欢吃完茶,对梁誉道:“我要回去了,傍晚消暑后再带晚晚来看你。”
梁誉应了声好,继而吩咐梁安:“去把我枕边那只木盒拿来。”
梁安大步流星地取来了木盒,梁誉道:“这是我昨晚闲来无事编的一只小鸟,也不知晚晚是否会喜欢。”
楚常欢打开盒盖,里面乃是一只用嫩棕叶编织而成的麻雀,两脚裹以竹篾,轻轻一按身躯,羽翅骤展,活灵活现。
“他定然喜欢。”楚常欢喜笑颜开,合上盒盖,道,“靖岩,我走了。”
梁誉点了点头:“嗯。”在他离去时,忽而又道,“常欢。”
楚常欢回眸:“怎么了?”
梁誉道:“我腿脚不便,未能备得薄礼拜访岳丈,望他恕罪。”
楚常欢笑道:“爹不会怪你的。”
待他离去,梁誉敛尽面上的笑意,垂眸看向自己的腿,登时恼怒,用力捶打起来。
梁安骇然,忙上前制止:“王爷何苦拿自己撒气?王妃待您更胜从前,您该高兴才是!且王妃也说了,他会陪您治腿,若教王妃知道您这般自暴自弃,又该伤心了。”
梁誉咬紧牙根,闭了闭眼。
如果不是这双废腿,他早已与妻儿团聚,何至于此!
*
暮色将近,顾明鹤自米行归来,手里提着几袋酸梅果腹。
他行至小院,见楚锦然独自坐在桂树下纳凉,遂近前揖礼:“爹,您为何一人在此,欢欢和孩子呢?”
楚锦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阿欢带着晚晚出门了。”
“去什么地方了?”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追问太过无礼,顾明鹤找补道,“他如今有了身孕,晚晚又甚调皮,我担心他约束不了顽童。”
楚锦然道:“有姜芜陪着,不妨事。”
他越是遮遮掩掩,越教顾明鹤起疑。
倏然,顾明鹤反应过来了,道:“欢欢他……去见梁誉了?”
楚锦然叹道:“晚晚毕竟是梁誉的亲骨肉,血浓于水,他们父子早晚会相认的。”
顾明鹤心口酸胀,面上却维持着体面的笑意,讷讷道:“我明白,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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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番外是他们彼此和解的过程。
第102章
盛夏之夜, 虫鸣迭起,晚晚蹲在花坛前,伺机捕捉藏在草丛内的蟋蟀。
倏然, 一只蚂蚱跃上叶尖,将叶片压得直颤抖。晚晚借着月辉奋力一扑, 整个人埋进草丛, 将那只蚂蚱成功抓在了手里。
“爹爹!”他顶着满头草屑回到枇杷树下,将战果双手奉上,“送给你!”
楚常欢正在剥杏子皮, 淡声回绝了:“我不要。”
晚晚颇为委屈:“爹爹~”
楚常欢道:“给你父亲。”
晚晚看向一旁,犹豫片刻后行至梁誉的轮椅前, 伸出手。
楚常欢抬眼, 问道:“为何不叫人?”
晚晚努着嘴:“父亲……”
梁誉含笑接过:“谢谢。”
晚晚仍对他感到陌生, 心中亦有几分惧怕, 当即回到楚常欢身边,贴在他耳畔小声询问:“他的脚怎么了?”
梁誉乃习武之人, 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孩子的问话。
楚常欢解释道:“三年前你父亲为了救兰州城的百姓,不慎被坏人打伤,等寻到名医,双腿康愈, 便能正常走路了。”
也不知晚晚是否听懂了这番话, 双目偷偷瞄向梁誉, 视线在那双无知无觉的腿上停留了几息。
少顷, 幼童从楚常欢怀里离开,又钻进了草丛,姜芜正想阻拦, 却听梁安道:“姜芜姑娘不必担心,我在院子四周撒了驱蛇虫的药,世子不会有事的。”
姜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知我忧心蛇虫?”
梁安笑道:“黄天暑日,唯蛇与毒虫最令人头疼,王爷如今行动不便,我焉敢让那些毒物进入院内。”
不多时,晚晚又抓了一只蟋蟀回来,邀功似的递给梁誉:“父亲!”
梁誉眼角噙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吾儿英勇。”
楚常欢道:“打从他学会走路后,便爱抓些虫子回家,要么塞在被子里,要么藏入衣柜,为此还闹过多次肚子,最严重那回染了赤痢,若非明鹤昼夜不停地带我们赶去成都寻医,恐怕这孩子早就……”
也不知是提及了那件令人后怕的往事,还是“明鹤”这个字眼并不适合出现在此刻,楚常欢下意识止声,不再言语。
梁誉神色坦然,说道:“这些年苦了你。”
楚常欢笑了笑:“孩子听话,又有姜芜和爹帮忙照拂,倒也不觉得苦。”
不知不觉已近亥时,晚晚撒完了欢儿,缩在楚常欢怀里揉眼睛:“爹爹,我困。”
梁誉道:“快带他回去歇息罢。”
楚常欢于是抱着晚晚起身:“我明日再带孩子过来。”
梁誉点点头,目光凝向梁安,后者顿时会意,推着他朝院外走去。
因他双腿不便,这座院子里的门槛俱被削平,就连屋檐下的石阶也填了沙石,利于轮椅出入。
行出院门后,楚常欢道:“不必相送了,你们回屋吧。”
梁誉道:“无妨。”
楚常欢心知劝不动他,便由着他与自己同行。
然而刚走出几丈之远,忽见前方梧桐树下倚着一个俊拔高挑的人影,皎白月色洒在他身上,仿佛映出了无尽的落寞。
楚常欢放缓步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对方。
梁誉也看清了来人,抬手示意梁安停步。
未几,顾明鹤走将过来,道:“孩子睡着了?”
楚常欢垂眸一瞧,才发现晚晚已趴在他肩上酣然入睡。
顾明鹤从他手里接过孩子,那双小手就势环住他的脖子,哼唧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