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一名囚犯立刻拱手道:“这位军爷,听康大人说天都王就要攻破兰州城了,我们这些犯了事儿的人也想尽一份力守一守。从前我们恶贯满盈,倘若此番能立下功业,也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另一人道:“俺们都明白,今日出了城门便是有去无回了,但俺们这里面的人大多都是死囚,与其被刽子手剁掉脑袋,还不如把血洒在战场上来得痛快!”
“咱要是能杀几个敌人,也算对得起祖宗十八代了!”
知悉他们的来意后,梁誉不再阻拦,遂翻身上马,往城外冲去:“那就有劳列为随我上阵杀敌了!”
*
今日天气略有些炎热,晚晚不愿进食,午间时楚常欢便捣了一碗瓜泥哄他吃下,直至傍晚降了温,才喝了半碗肉粥。
待世子饱腹,姜芜遂将他抱走,旋即令人呈来饭菜,供王妃用膳。
楚常欢也没甚胃口,正打算吃几片酱牛肉果腹,竟见梁誉迈过垂花石门走将进来,他立刻放下竹著,起身迎去:“王爷怎么回来了?”
梁誉摘下盔帽,拉着他在桌前坐定:“先吃饭罢,我饿了。”
楚常欢忙命人添了碗筷,梁誉狼吞虎咽地扒着米饭,哽得眼眶红了也未停止,楚常欢斟一杯温茶递与他,轻轻拍抚他的背,劝说道:“你慢些吃。”
话毕,又往他碗里夹了几片牛肉。
梁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忽然抬头看向他:“常欢,你要好好吃饭。”
楚常欢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逗笑了:“我每日三餐都没落下,莫非王爷又觉得我瘦了?”
梁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沉吟半晌后继续埋头用膳。
楚常欢没有问他今日战况如何,只默默陪他吃完了这餐饭。
饭毕,梁誉净手洗脸,对楚常欢道:“常欢,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楚常欢点点头,随他一道行出了府邸。
梁安早已备好俊马候在府门外,梁誉翻身上马,一并将楚常欢也搂了上来,楚常欢被他揽在怀里,不禁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梁誉并未回答,而是勒紧缰绳,驭马悠悠前行。
河西的夜色静谧如斯,本该祥和的夜晚却因战乱而变得肃寂,纵眼望去,街市上竟难见夜出的行人。
两人一马行走在空旷的城内,这令楚常欢莫名有些不安,他抓住梁誉的手,再度问道:“王爷,你究竟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梁誉仍不回答,却在这时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回头,在他唇上落了个绵长而又温柔的吻。
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亲密之事难免引人诟病,楚常欢羞赧地拍打男人,可他的抗拒微不足道,反而被梁誉抱得更紧,被吻得意乱神迷、骨软筋麻。
“靖岩……靖岩……别……唔……”
他的哀求无济于事,梁誉像是着了魔,愈发忘情地吮.吻他,将那些细碎的、亲昵的话语悉数吞咽入腹。
马儿驮着两人兀自行进,直至北城门前方停歇下来。
楚常欢眼角余光瞥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惊骇之下奋力从男人怀里挣脱,擦了擦被吻得红肿的嘴唇。
城门下有两辆马车、数十名佩刀的暗卫,以及嘉义侯顾明鹤。
而楚锦然和姜芜也早已坐上了马车,晚晚见爹爹到来,开心得直嚷嚷。
楚常欢的心尖无端疼痛,他怔怔地看了看顾明鹤,又回头望向梁誉,质问道:“这是何意?”
梁誉勒停了马,将楚常欢抱下马来,一面抚摸他的脸一面温声说道:“常欢,我答应你的事从未食言,今日放你离开,自此便两不相欠。你带着晚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孩子听话,长大后定能孝顺你、保护你。”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梁誉,你……”
梁誉替他抹泪,却如何也擦不尽,不由苦笑:“你曾想方设法地从我身边逃走,如今我给你自由,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楚常欢哑声道:“你嫌我是个累赘,所以要赶我走?”
梁誉心如刀割,面上仍显镇定:“你为兰州百姓和将士们所做的一切,我梁誉铭记于心,何来累赘一说?常欢,别多想了,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也……忘了我。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不,我不走!”楚常欢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哭得梨花带雨,“你说过,等战事结束才肯放我离去,如今兰州城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弃你而去!我认得药草,也可以替伤兵包扎,我……我还有些钱,能买——”
“常欢,”梁誉打断他撕心裂肺的话语,柔声道,“我爱你。”
楚常欢一时无话,唯有泪水流之不尽。
梁誉闭了闭眼,强压下喉间的酸涩。
再睁眼时,面上只剩决绝之意:“顾明鹤,你还愣着做什么!”
顾明鹤自马背一跃而下,还未触碰到楚常欢,便被他用力推开了:“我不走!靖岩,我不走!”
梁誉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推向顾明鹤,叮嘱道:“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顾明鹤点了点头,旋即扣紧楚常欢腰,微一用力便把人抱上了马,楚常欢挣扎着往下跳,嘴里不断唤着“靖岩”,无奈之下,顾明鹤只能封住他的穴位,令他短暂地安静下来。
滚热的泪一滴滴地淌落在顾明鹤的手背上,他瞥了梁誉一眼,而后调转马头,朝城门口行去。
第93章 93-94章
第九十三章
六月的夜风呼啸扑面, 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
楚常欢被点了穴,唯有一双眼睛可动,听着身后震天响的杀伐声, 顿觉浑身冰凉。
他欲呼喊, 欲挣扎,却都是徒劳,只闻到一股股刺鼻的血腥气迎风而来,似毒药般灌入他的肺腑之中。
顾明鹤搂着他驭马疾行,时时警惕四周的动静,若有冷箭射来,他还得分神去抵挡。
“杀呀——别让他们跑了!”
“梁誉也出了城,速去通知王爷派人来此截杀!”
北门外的夏军愈涌愈多, 夜风里的血腥气也愈来愈浓,楚常欢眼角被泪水浸湿, 只能模糊地瞧见一片光影。
恍惚间,他脑海里浮过一片片旧日的光景……
纵使楚常欢不愿承认自己与梁誉的夫妻情意, 可他真真切切爱了对方五年,即便恨比爱浓,也抹不去他曾爱过的事实。
倘若当初梁誉没有哄骗他喝下那杯酒,没有把他塞进花轿送入嘉义侯府……或许, 他真的会义无反顾地扑向梁誉, 与之厮守一生。
「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 也……忘了我。」
「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临别前梁誉的那番话不断回荡在耳畔, 教楚常欢痛彻心扉,泪流不止。
他紧咬着牙关,渐渐尝出了舌尖血的味道, 身后的厮杀声不知在何时弱下来了,震入心间的,只剩下疾驰的马蹄声。
他们自北门离开,踩着血一路向东而行,直到破晓时马儿体力不支累倒在地,方结束这场亡命的奔逃。
楚常欢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身子僵硬地跌入草地里,顾明鹤连滚带爬地将他搂抱在怀,替他抚净双颊的草屑,担忧道:“欢欢,你没事吧?可有摔到哪里?”
楚常欢目光呆滞,瞳底布满了血丝,面上尤挂着泪。
破晓的灰蓝光线撞进他的双眼,映出一片死灰之色。
顾明鹤骤然顿住,忙解开了他的穴道:“我们已经离开兰州了,不会再有夏军追来,爹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他会死的……”楚常欢喃喃自语。
顾明鹤皱紧眉头,不待开口,便见楚常欢忽然抓住他的双肩嘶声哭喊道:“把他留在兰州,他会死的!”
“可我们若不走,整个兰州都会覆灭,你、晚晚、爹、还有姜芜他们也会死!”顾明鹤箍住他的手,沉声道,“兰州城四面楚歌,梁誉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攻破万马千军。
“欢欢,他送咱们出去,为的是请援,经略安抚使郭翼手里有秦凤路一府十二州的兵马大权,请他出兵,总能耗上几日,待朝廷援军一到,定能解当下之围。”
许久不曾流泪的人,竟在今夜哭红了眼,顾明鹤怜惜至极,抱紧他,温声安抚:“梁誉是个有分寸的人,绝不会莽撞行事,你筹的那些粮食够他们鏖战六七日了,只要撑过这几天,转机自来。”
说话间,楚锦然和姜芜的马车也追了上来,楚常欢隐隐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忙擦了泪,起身朝马车奔去。
颠簸一宿,楚锦然几乎整夜未合眼,晚晚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嗓音已然嘶哑,无论他如何安抚都不见效。
楚常欢把孩子抱在怀中轻言细语地哄,可晚晚仍躁得慌,直至哭累了方沉睡过去。
姜芜取来一床包被,道:“王妃,您和老爷先回马车内歇息,把世子交给奴婢照顾罢。”
楚锦然拍了拍他的肩:“给她吧。”
楚常欢没有应声,静默半晌后将晚晚递与她。
正这时,系在孩子脖间的玉坠滑落下来,楚常欢愣了愣,瞬即拾起。
这枚玉坠的绳索不知在何时断开了,当年修补过的裂纹竟又有了龟裂的迹象,楚常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慌乱与恐惧在这一刻爬满心头。
顾明鹤道:“兴许是路途颠簸,将这玉弄碎了也犹未可知。”
楚常欢自然是不信的,这枚玉坠顾明鹤也佩戴了好几年,屡次随他出入沙场,都未见任何磨损的迹象,偏偏在今晚无故裂开。
楚锦然也道:“明鹤说得没错,这玉本就残缺不全,即使工匠手艺再好,也难恢复其原貌。残玉复碎,不足为奇,你莫要多疑。”
顾明鹤接道:“听话,回马车歇息罢,咱们继续赶路。待请来援军,他就不会有事了。”
楚常欢木讷地点了点头,抬眸时发现顾明鹤面色苍白如纸,心头一凛,担忧道:“明鹤,你受伤了?”
顾明鹤微笑道:“没有。”
野利良祺那一箭伤了他的肺腑,似今夜这般奔波,于他的内伤终究是不利的。
楚锦然劝道:“明鹤,你去陪他,到了凤翔府再仔细休整一番。”
顾明鹤望着楚常欢,见他没有拒绝,便点头应道:“好。”
天光渐明,姜芜把马车誊出来,让楚常欢与顾明鹤带着孩子回车内歇息,她则坐在车辕,和车夫一道驾着马车向东而行。
车马至熙州时,顾明鹤借官府的信使向皇城汴京送去了一封急信,一并向驻军凤翔府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郭翼投了份援书,盼其能加急驰援兰州。
自熙州辗转来到秦州,又耗费了两日之久,盛夏时节的西北日光颇为强烈,白昼行车实为煎熬,抵达秦州后,楚常欢毫无征兆地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高热,没日没夜昏迷,瞧了好几个大夫,灌了几贴药都不见效。
后来一位老郎中为他把了脉,言其乃忧思过度,又加之中了暑,故而才会如此。
送走郎中,顾明鹤立刻托人从秦州衙署要了一盆冰替楚常欢降暑,旋即盛一碗熬好的药汁,舀一勺含在嘴里,继而掰开他的唇,轻轻渡入他的口中,反复数次方将一碗药喂尽。
顾明鹤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又看向空荡荡的药碗,不禁叹息了几声,低语道:“欢欢,你快些醒来罢,莫让我担心。”
语声未落,竟见昏迷之人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他忙伸手揩了去,忧声道:“娘子,别睡了,睁开眼看看我。”
也不知楚常欢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唤,不过瞬息便已醒来,浸满眼泪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他:“靖岩……”
顾明鹤心口一紧,却没纠正他的称呼,反而紧握他的手,应道:“欢欢。”
这声称呼令楚常欢清醒过来,眼角的泪却溢得更汹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