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牙疼地嘶了一声:“你就不好奇么?”
“如果那办法没有缺陷,你们也不会为难了。”谢真说,“如此,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修行中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法门,偏离正道并不可取。”
行舟:“你倒是看得开。那么我问你,殿下和你说了你后遗症的事情吗?我可是已经原原本本和他讲了。”
谢真怔了怔:“没有。”
“你看,我就说。”行舟摊手,“他不让你担心,背着你想方设法要把你治好再说。不过,如果你要走,多半还是得告诉你。毕竟躺在床上的病人有救,出去打架的死人没救啊。”
谢真:“……”
“所以,”行舟把玉简放回他手里,“你多少也惜命一点吧,你不在乎,有人还在乎。”
谢真一时默然。行舟又道:“看你这个不相容症,想必也很有点故事,我是不知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要命到这个份上,但且看眼下啊。”
做什么的,谢真心道,做剑仙来着。
不要命?或许有一点,他当然也想活,可大道独行,除了手中的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还有什么会一直在他身旁?
“你讲的是,”他说,“且看眼下。”
与行舟说了这些后,谢真难得犹豫起来,暂且搁下了和长明谈话的打算。长明看起来也还没从行舟那里听到这事,他一琢磨,左右也是要雩祀之后再决定动身时日,不如到时候再说。
在王庭上下的一片忙碌中,繁岭部的来使终于抵达。
之前谢真还奇怪过,为何唯独繁岭来得比其他两边晚那么多,后来才知道,繁岭主将会亲自参加这次雩祀。这日,他返回持静院的路上,正见到一人站在门前。
他身量颇高,肤色略深,与中原人有别的轮廓如刀刻斧凿,倘若他走过越地的街道,这副流淌着异族血脉的相貌不知会引得多少人暗中打量。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从那刻意敛去锋芒的双目中,谢真看到的是令他战意盎然的野性与傲慢。
对方楞了一下,随即微微抽动鼻子,似乎在嗅闻风中的气息。
“你用剑么?”他问,语调斯文,发音有些生硬。
谢真一点头,并不说话。他不是很想和这种兽类天性强烈的妖族交手,打起来容易收不住,生死相争倒是无此顾虑,可是面前这家伙明显是王庭客人。
对方道:“你闻起来不像。”
谢真:“……”
闻起来?这还能靠闻的?
正当他觉得今天可能不打一架是没法罢手的时候,那人却后退一步,让出了通向院门的道路。
“幸会,我是繁岭部的那图雅塔兰。”
他彬彬有礼地说:“按照中原的习惯,你也可以称我为狄珂。”
第51章 灯烛光(二)
谢真:“我叫阿花。”
“阿花么?”狄珂道,“很好的名字。”
谢真:“……”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听到他的名字后是这样的反应,看表情也并非嘲讽,而是一派自然,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可笑之处。
“在我的家乡,‘那图雅塔兰’的意思是丰沛雨水。”狄珂道,“雨落之后,山林回春,繁花正是万物苏生的预兆。”
谢真:懂了,所以你叫阿雨。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人刚见面就说了这么一串是要做什么,于是便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对方像是觉得礼节性的交谈已经完成,直接进入正题:“切磋一下,如何?”
……搞了半天还是要打。
谢真:“先容我问一句,为何找上我?”
“你与他们不同。”狄珂道,“繁岭以外的妖部,用兵刃的不多。”
谢真明白了他的意思。静流与昭云中,大多是以运使术法为先,辅以各色法器,少有将刀剑作为主业的妖族。比如长明,他所佩的朝羲就很少会直接拿来砍人。
狄珂:“我听闻王庭中来了个花妖,剑法很好。”
谢真:“我倒不知道还有这种传言。”
他心想只有可能是从昭云部那边传出去的了,也不知道被他一剑穿胸的金翅鸟长老是怎么在背后编排他的。
狄珂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他好似不习惯那样绕圈子讲话,连形容也只会说个“很好”。谢真也不跟他客气,道:“行,那就来吧。”
话音刚落,对方便伸手往后,抽出背在背后的两柄长刀。双刀呈现粗粝的深色,黑中带着暗红,形状古怪,谢真还在想这是什么奇门兵器,就看到他将两刀并起,随着呛啷一声,顿时浑然一体。
握在他手中的是一把既厚且长的宽刀,谢真在蜃楼砍柴时候用的柴刀也很笨重,和眼前这把相比,却远不可同日而语。
游历天下时,谢真也见过精研重刀的高手,号称一刀有六千斤,能开山裂石,横断水流。一味追求巨力之重未免有失偏颇,但这位阿雨显然不是那等死脑筋之辈,只看那持刀架势,就是千锤百炼中锻造出来的技艺。
不过……谢真左右看了看,此处虽然开阔,但不能说多么适合对战。他说:“不换个地方?”
“这里就不错。”
说着,狄珂已经擎起手中宽刀,气势如同滚滚林涛,向他迫来。
谢真觉得这家伙看似有礼,其实霸道得很,难说是桀骜不驯还是存心挑衅。别的不说,就这么在王庭里拉出架势开打,是不是有点不给长明面子啊?
“点到为止。”他说。
“当然。”狄珂答道,“若使名花有损,我于心不安。”
谢真:“……………………”
繁岭部地处山林之间,木属妖族对族人意义特殊,尤其是花妖一类,十分受人喜爱。只是花妖大多是医师,又或者培植药草,往往深居简出,很少涉入纷争,更不会动辄拔刀与人对砍。
是以,狄珂这话说得十分自然。
谢真和繁岭部不算熟悉,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理解归理解,他只想说:态度如此不端正,还打什么?
他懒得废话,抽剑出鞘。狄珂的宽刀落下,他侧身斜指,海山的顶端刹那间吐出一道漆黑剑芒。
狄珂喝到:“好!”随即刀刃横挥,紧随他身后跟上。
两人都没用灵气,纯以技巧比拼。谢真起初存心速战速决,打着打着,却觉对方的刀法不拘一格,极有灵性,令他有些见猎心喜。如此,他就让了几分,想要多看看他的路数。
狄珂那边则是越打越惊,他本身习性霸道,刀法同样大开大合,如狂风暴雨,即使敌手用术法迎战,也常常被他一径破去,鲜少有人能正面抵挡他的一轮直攻。
然而这个花妖竟然是以势对势,哪怕他用的剑相较之下纤细许多,也毫无顾忌,一剑快似一剑,让他恍然有种面对悬崖飞瀑的错觉。
眨眼间数十招过去,他全没占到上风,早就想不起来什么面对脆弱的花妖要小心谨慎之类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要是稍微分神,就会被那凌厉的剑势瞬间击穿。
眼看这么下去迟早要输,他轻喝一声“小心”,便改为双手持刀,摒去杂念,跨步拧身,以万钧之势当头斩下!
才一出招,他就意识到这招堪称生死相搏,但也收手不及。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对方略一偏头,飞扬的发梢末端恰好避过锋锐的气浪,没有损伤半分。
花妖迎着他的势道纵身向上,贴着刀刃掠过,然后从半空中直坠而下,穿过他那一刀将尽未尽的空隙,接着剑刃就指到了他的咽喉上。
那冰冷的锋刃一触即收,散发出来的剑势仍然令狄珂不寒而栗,几乎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断了。
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一下喉咙,却只觉察到一丝极轻的刺痛。片刻后,那个位置才缓缓渗出一颗细细的血珠。
他抬起头,那花妖站在两步之外,已经收剑回鞘。
狄珂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不防旁边骤然一阵烈火扑来,他立刻拔刀相抗,下一刻,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地上便出现了一个燃烧着的深坑。
谢真:“……”
想都不用想是谁干的。他转过头,看到长明走到他刚砸出来的坑边,漠然往里面又添了一把火。
“……”谢真看了看坑,又看了看长明,“我们只是切磋。”
“我知道。”长明说,“他一向这样。”
过了一会,火渐渐熄灭,狄珂从坑里站了起来,看着没受伤,只是发尾有点焦,衣服有点糊。
他说:“殿下。”接着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伸出拇指,把它抹掉。
谢真心道长明这下手好像有点狠啊。长明道:“深泉林庭并非十二荒,请谨言慎行。”
狄珂:“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不再看长明,拍了拍身上尘土,迈出坑外,经过谢真旁边时停下脚步道:“是我看轻你了。改日来繁岭部做客,定要再讨教一番。”
谢真感到他这话十分真心,便点点头。狄珂将双刀一分,负在背上,就这么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后,谢真才道:“他好像和你很不对付。”
“这是繁岭主将,那图雅塔兰。”长明道,“当年与王庭一战,算上前任主将在内,他死了三个兄弟。”
谢真:“那他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长明:“四个。”
谢真:“……”
静流位于水泽环绕间,昭云高居万峰之巅,繁岭则远在山林深处。大片人族尚未涉足的密林荒山,姑且都可算作在他们的势力下,因而倘若按照疆域划分,他们的范围也在三部中最广。
就像打起架来未必是个头大的取胜,地盘大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强势。但繁岭部多年来自成一体,即使当初对祈氏俯首称臣,至今也仍维持着许多与中原风物截然不同的旧日习俗。
在一些妖族看来,比起人族的诗书礼乐,繁岭部众反倒更愿意与荒蛮兽类为伍,实在是不堪教化,自甘堕落。繁岭妖族则对此嗤之以鼻,不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足够像个人,即使披上人皮,他们也绝不会丢弃骨子中的野性。
是以,当祈氏势弱,繁岭部主将卓延一系的反叛也并非毫无缘由。
卓延氏统领繁岭多年,是最初在深泉林庭与王族立下盟约的血脉。那图雅塔兰身为正统后裔,却与家族不合,常年在外流浪,若非他的兄弟死伤殆尽,他或许终生也不会返回族地十二荒。
被放逐的异类孤狼最后继承一部主位,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谢真:“所以他完整的名字,是卓延那图雅塔兰?”
“卓延是部族称号,与这边的习惯不大一样,分开讲。”长明道,“因而通常只提名字,不说姓氏。”
这是雩祀的前一日,王庭四下里戒备森严,到处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紧张气氛。长明回来的很早,平静一如往常,甚至还有功夫与谢真煮茶闲话,讲讲传闻逸事。
隔着袅袅升起的水雾,他的神情也看不分明。谢真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但兴许是还不知道要不要讲,于是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依照繁岭旧习,新生儿的名字被称作‘赠名’,来自世间万物。”长明放下茶杯,“若是弱小的妖,赠名常常具体准确,或者说很‘小’。像是‘草叶上结霜’,或是‘尾巴尖的一撮白毛’。”
谢真大感稀奇:“还有这样取名的吗?”
“他们相信这样渺小的名字,可以保护孩子不被山川的伟力所摧毁。”长明道,“是一种祝福。”
“希望他们平安长大。”谢真了然,“人族里也有类似的小名,二狗啊,铁柱什么的。”
“正是这样。”长明点头,“但另一些血统强悍的妖族,会反其道而行之,给后裔取上意义鲜明的赠名,愿他们一生宁折不屈,与天地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