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源:“……………………”
谢真虽然也有诸多感怀,但还是不太适应这样重逢的场面,看师弟总算不哭了,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他放开手,上下端详片刻道:“没怎么变样。”
霍清源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半死不活了,闻言呆呆道:“真的吗?”
谢真说的其实是相比不久前的那一面,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要说相比当年在瑶山,也一样差别不多,以修行维持形貌并非难事,但对方显然也无意给自己在外表上增些年纪,好看着更成熟一些。
谢真点头道:“精神还不错,最近有点累吧。修行也没有懈怠,挺好。”
长明也道:“瘦了。多喝热水。”
霍清源:“……”
不是,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趁机摆长辈的派头啊!就算是大师兄的道侣……可恶,也确实没办法反驳,连吵架都会很没礼貌了!
想起以前被对方用武力欺压,以后更好,直接在他面前矮了一头,霍清源真是彻底没招了。
他蔫巴巴地看着大师兄,谢真也知道长明就没给他留什么好心眼,瞥了长明一眼:什么叫瘦了要多喝水?
长明无辜地回望:这不是嘘寒问暖的标准台词吗?
谢真看他:先收收那得意劲再说吧。
长明:那不能。
霍清源看这俩人你一眼我一眼的,已经麻了。谢真最后总算想起来救他,对长明道:“去忙吧,我们在这说说话。”
长明朝他一笑,很乖地点了点头,临走前没忘记回头跟霍清源道:“你师兄还在休养,少惹他生气。”
霍清源:“……”
第289章 万重山(二)
心平气定之后,方得以细诉离情。霍清源很快找回了自信,反正哭也哭了,脸也丢完了,已经没什么面子好挽救,索性把积攒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谢真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应和一两句,对方就能一直这么叭叭地说下去。他不怎么插话,却并非没有认真听,当霍清源说得逐渐离谱,什么都开始往外抖的时候,他还是找到这里面的重点。
“这么说,你是哄了天南在延地跟正清协调,自己跑来芳海了?”
霍清源正在得意忘形地大讲最近仙门里的风波,听到这飞来一问,顿时戛然而止。面对大师兄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小声狡辩:“我没哄人啊,他自己愿意去的。”
谢真道:“没哄,那就是激将了。”
霍清源:“……”
他重新体会到了这种被大师兄一眼看透的冷飕飕感觉。在封云手底下混久了,习惯了掌门有时候装糊涂,有时候又心照不宣,虽然他俩会在一起为方天南的脾气头疼,但搞不好方天南那边也觉得掌门才更懂他……反正他们现在也很少会有冲突了,日子总还是要过。
大师兄则向来一视同仁,该揍就揍,霍清源作为比较能惹事那方,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这次倒也不能说师出无名,以往是他常领掌门之命与各派交际,方天南那个直愣愣的性子不提也罢;如今衡文生变,以正清为首的各路仙门来使在延地天天吵架,瑶山此时派方天南过去,好过让在新宛有不少熟人的霍清源在里面掺和。
他眨眨眼睛,还在想怎么解释比较好听点,却听谢真并没有要多问的意思:“记得多给他带点芳海的特产,你们俩别总拌嘴了。”
霍清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那些不用细想也酝酿出来的虚虚实实的话,都被他咽了回去。他抬起头,见大师兄只是一如往常,了然而包容地看着他。
要谢真来说,这小子就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聊起来容易上头,讲着讲着就不知道飘到哪去了。久别重逢,更是多了些包袱,装老实装得都有点忘我了,浑然不是一张嘴就开始告别人状的时候。当然如果他胡扯过头,确实容易挨收拾,这么想未必不是一种成长。
他默默添了些茶,耳边的声音正经了一会儿,又渐渐欢快起来。他也不能说不怀念这样恍如昔日的时刻。
即使对方说些闲话,他也一样会耐心听,不过霍清源很知道什么样的话题有趣又有用。对于远在芳海休养的人来说,当然是中原修士听来的仙门八卦更加稀罕,哪怕王庭在延地也有遣使回报,他还能占个内行人的视角,保准新鲜生动。
让谢真有些宽慰的是,至少在延国凡人眼中,此间动荡多在暗处,衡文的阵法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他和长明连夜拆石板的一番功夫都没白费。国朝虽有波澜,那个病中被好儿子们和衡文搬来弄去的延王还活着,让仙门又给续上了一口气,好歹能有个过渡。新宛居民遭连番异象恐吓,但除了宫墙上那块实在遮掩不住的缺口外,城内外的种种战斗总算没造成更多的破坏。
衡文应此劫难,一夕间失去了主心骨,将来的情形尚未可知。仙门接手此地时,不可能当即就将衡文从人们心中刨出去,无非是潜移默化,徐徐图之。可以想见,在以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里,有关衡文的议论都会久久不散,而当这激起的涟漪渐渐平息,身处其中的人大概只有在回顾往昔时,才会察觉到周遭的改变了。
正如仙门不会让此间诸事悉数让凡人知晓,围绕着渊山、天魔和蚀日的这一场风波始末,其真相也只局限于少数人之间。不知内情的寻常修士只道这是渊山最后一次镇魔,当中略有波折,最终平安无事——要这么说的话,的确也是这样的起因,这样的结果。
对于没有亲眼目睹过蚀日悬空的人来说,这只是千里之外的一段故事。没有什么席卷四方的灾害降临,世间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日升月落,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发生了这么多事,真正要紧的又不为人知……”
霍清源有些怅然,“但不知道其实也不错吧?到头来大家还是这样,没什么大事情,就当作是没有事情。”
谢真对此评论道:“没有事就是好事,不也挺好。”
*
长明回到持静院时,日色渐西,屋中飘来一丝淡淡的药味。
他对这味道很是熟悉,这次大战归来,谢真总算是老老实实遵医嘱调养,方子上既有丹丸也有汤药,需要火候的部分都是长明熬的。看时辰,这会应是已经服药之后在入静了。
他到内室去看了一眼,就轻轻退了出来,转到厢房去见霍老四。
霍清源还留在厅中,对着一壶新上的热茶发呆。看长明来了,他没精打采道:“殿下忙完啦?哎,忙点好啊。”
长明不客气道:“你这是装模作样地演累了?”
霍清源耸耸肩,也不否认。除了刚见面时的真情流露,后面他未尝没有破罐子破摔、耍宝扮嫩、顺势逗大师兄开心的意思……当师弟嘛,不寒碜。
但是看到长明略带嫌弃的表情,他又忍不住讽刺:“我就不信你没有装乖的时候。”
“呵。”
长明用一个冷笑,充分表达了“装又怎么样”和“还用得着装吗”的轻蔑之情,看得霍清源又有点上不来气了。
两人互看不顺眼地沉默了一会,霍清源慢慢道:“大师兄失去的那些剑法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
长明并不意外他会问起这个:“你师兄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这是镇魔的代价,也是一种注定。”霍清源道,“可是……”
“没有可是。”长明打断他,“结果如此,你也不必再问了。”
霍清源低声道:“我问师兄会不会回来重学剑法,说不定能唤起些过往的修行记忆,他只说改日回山探访,至于剑法,要再看机缘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仙门又是什么好去处不成。”长明冷冷地说,“你们想迎他回去执掌门派或许出自真心,但曾经是瑶山需要他苦心支撑,他一路走来却不缺少名门正派的荣誉点缀。对瑶山,对仙门,他都已经尽职尽责,别再想着拿你们的想法去左右他了。”
霍清源急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师兄作何想法……”
“那你跟我讲什么。”长明道,“想挨打就直说。”
霍清源:“……”
这次的寂静里就有点险恶的味道了。片刻后,霍清源忽道:“大师兄跟瑶山之间,还有别的事情吧?不然——我说不清楚,总之大师兄的态度里头,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迎着他探寻的目光,长明面无表情:“你没问你大师兄吗?”
“我不敢。”霍清源诚实道。
长明反问:“那你们瑶山的事情怎么不去问封云,倒来问我?”
霍清源嬉皮笑脸:“长明殿下!咱们俩谁跟谁啊!”
长明:“……”
看得出来,这人离开了他大师兄的视线之后,不但脑子活泛了,脸皮也恢复到了原有的厚度。
“少在这套话了。”长明看了看帘上的日影,站起身来,“你大师兄想和你谈起来的时候自然会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做点让他高兴的事情?等会到练剑的时辰了,识趣点,赶紧去陪陪他。”
霍清源一怔:“我……”
他似乎一瞬间想了很多,眼圈不由得有些红了,但他不愿在长明面前表露,死活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我知道了。”他认真道。
……
芳海的天,很蓝,也很清澈。
霍清源呆呆地看着天空,一时间仿佛融化在了那片青蓝之中。他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话说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视线的一侧飘来衣角,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师兄略带无奈的声音:“你怎么耍赖不起来永远都是这一招?”
“……”霍清源悲从中来,他还能有什么招啊!
想到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境地的,他这回是真的眼泪往肚里流了。他不奇怪大师兄在承受了这么沉重的代价之后,伤病未愈就又开始重新练剑,不如说这才是大师兄的做法。可是理解归理解,他却难免为此心酸。
以前大师兄教他习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在忘却了一切之后,和亲手教授过的同门切磋,大师兄又会是怎样的感受?易地而处,霍清源觉得自己恐怕很难面对这样的情形,但……或许这正是大师兄意志之坚,对他而言,这也只是再度磨砺锋刃的一步罢了。
既然这样,不管心里有多少复杂,他也得装作无事。
他在准备的短短时间里想了很多,大师兄现在剑法都不记得了,哪怕新学也学不了多少,那他是不是也应该想办法适当让一让?既不能让大师兄觉得他不认真,也要打得有来有回,尽兴才行。
当他拿到明显有点脆的特制木剑时,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只以为这是担心切磋时伤人的缘故,心里不由得更多了些伤感。
直到真正动手的时候……大师兄这次不是瑶山剑法起手了,十分中正平和的剑式,不对,我的剑在哪?我的人又在哪?
“……”谢真看着躺在地上不起来的霍清源,油然而生一股怀念之情。还是熟悉的场景啊,这小子。
距离新宛的大战没过去多久,但他现在也多少能掌握一些用剑的方式了,这些使力过重就要裂开的木剑就是为此制作的,让长明很是研究了一番火候。跟霍清源对练时,他始终控制着分寸,只用些随心写意的招式,并没有让潜藏着的剑意出来给对方当头一棒之类的。
即使如此,他们拆了几个来回后,小霍还是就这么自闭了。
谢真知道对方不以剑法为主业,不过这些年来他的习练还是,怎么说呢……看着霍清源生无可恋的表情,他觉得还是别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了。
不过,等过阵子还是得好好给他锻炼一下。这么一会,他已经想到了些不错的办法。
霍清源浑然不知还有什么在日后等着他,可怜巴巴地问:“大师兄……你就只是在这些天里练了一下吗?”
谢真实话道:“差不多吧。”
霍清源眼泪都要掉下来,他之前竟然还在想着怎么让着大师兄啊!他也配吗!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一定就是长明的阴谋,让他主动送上门挨大师兄的打——都得意成那样了还要陷害他,根本不是人,不对他本来也不是……虽然被收拾一顿也挺开心的,大师兄甚至没批评他,果然是太久不见才会这么温柔吗?
还没琢磨明白,他只觉身上一轻,被从地上撬了起来。重新头上脚下地站直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赖着,咬牙道:“再来!”
“歇一下吧。”谢真把他的剑也取了过来,翻过来察看两把剑上有没有什么裂纹,一边道,“突然想起件事情要问你。”
“……什么?”霍清源登时觉得不妙。
“《玄华箴言》到底是谁编的?”谢真问。
霍清源眼前一黑:“啊……这,这个……”
谢真看看他:“知道不是你,不然你也该来坦白了。不过别说你不清楚,你在里面经手帮忙了吧——放心,我已经不打算去找人算账了,这种纪念方式对本人是有点尴尬,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已经不打算,就是曾经打算过的意思吗?霍清源心里已经汗流浃背,这时大师兄检查完了剑,又给他递了回来,他接过剑,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提前开始疼了。
“我答应过编书的作者,绝不告诉其他人。”
他飞快道,“但是!我之前已经跟他谈过这件事了,叫他早点来跟你自首!再过一阵,他肯定会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