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飞身掠过门墙,迎面而来一只裹着黑烟、怪形怪相的“妖魔”,他脚步不停,海山当空一掠,那东西登时打着转跌落下去。
滚滚嘈杂之中,一小团火焰从谢真的衣领里钻了出来,顺着肩膀一路爬上去。
火光一暗,它的本相舒展开来,现出一副光华灿烂的红玉羽饰,一道道飞羽的刻纹纤毫入微,金红色泽浓淡交叠,看这如今的原貌,完全想不到它之前怎么能缩成毛茸茸一个小团子。
羽饰的轮廓在火焰中变幻,分开两边翅翼,一边贴在谢真颈侧,一边攀到他耳边,端庄地挂住,好像他真的长了这么一道耳羽似的。谢真回手摸了摸它,调运神念无声道:“看得到这情景吗?”
“还不成。”长明透过羽饰答道,“但你所料不错,如今衡文的灵机仍在倾斜之中。”
“那只听我说也行。”
谢真轻轻呼了口气,每次和星仪打交道都让他分外不舒服,此刻重又听到长明的声音,只觉得悦耳无比,光是听听都感到安慰。
羽饰热乎乎地贴着耳朵,谢真心想这会说上一句不好听的都是破坏气氛,于是忍住了痛斥星仪的话,平静道:“我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作者有话说:
谐真:这星仪怎么这么坏啊!
第247章 过愁城(三)
“我们还是被星仪的虚张声势给唬住了。”谢真道,“如你在阵盘上所见,新宛与衡文这表里呼应,确是阵法已成,但并不是说就真能好好运转起来。”
长明疑道:“如今衡文的情形难道是障眼法?”
“算,也不算。”谢真说,“衡文这里的阵法的确启动了,可是还缺些东西,而且灵气不足,就只够开个头,很快就要不稳。我猜阵法另一头新宛那边,绝对不知道星仪在衡文这里弄出这么大事,延地的灵气不足以支撑此等规模……”
新宛沸腾的夜色间忽地扬起一阵水雾。他穿行的身形顷刻消失,随即剑光横越河上,下一刻他已经站在崩塌的楼阁之顶,持剑镇住那咆哮的河水。
漂动着河灯与花瓣的河水翻滚滔天,在城中狭窄河道里掀起巨浪,但在横剑当空的剑修面前,它左冲右突,都难以越过一步,最终不得不落回原处。
四周震动的石砖、屋墙也随之恢复原状,那街头巷尾的花灯也在原处摇曳起来,又是一番太平景象。
谢真收回海山,面前缠结的神魂丝线一条条解开,归于平静。接连处理了几段事件,穿行在神魂的泥淖中,他也不免有些难捱,并非疲惫,而是心中剑意炽烈鼓动,却知不是放手施为的时候。
海山感他心意,轻轻一振,剑光乍现乍隐,宛如一道惊电,越过了灯影流离的新宛城,落在了衡文庭前的寂静之中。
谢真一手抚剑,平定心神。刚才他停下说话,开了片刻小差,此时不忘对着羽饰道:“这边无事,些许麻烦而已。”
“你剑声凌厉,只怕是施展不开,烦得狠吧。”长明一语道破。
谢真愕然道:“你听出来了?不对,这哪里能听得到?”
他出剑收剑,都在神魂之间,只挑破此地纠缠翻卷的灵机,并不斩在实处,不然衡文家里这好好的庭园早就被他给拆了。
长明透过羽饰这件灵器与他传讯,跟衡文现下神魂搅动的漩涡互不相干,全然搭不到一起去。照理说,他应该根本不知道那拼凑起来的虚假新宛城中发生了什么才是。
“剑声即是心声,你挥剑时心里也有声响。”长明道,“就这么咻咻、唰唰的,听得很清楚呢。”
“……”谢真木着脸,“你要是不学得像扫帚扫地一样,我还真以为你听出来了。”
长明轻笑道:“没那么离奇,多少还是有所感应。”
被这么一打岔,谢真心神已然静了下来,这时他也有所觉察,衡文这一片漩涡般的神魂之海,对他并不是毫无影响。
虽然现在只是略微激发了他的战意,但长此以往,停留其中,难免受到心绪的牵引。神魂的连结本就危险,一有动静,丝线两端都会接收到那股波澜。
谢真意识到,所谓天魔的权柄,并不是真就那样超然,或者说天魔当初正是这一切心魂相融中诞生的结果。
当年瑶山先掌门知涯曾因心中执着引动了天魔,染上深藏心底的狂乱,而谢真自己也只是刚刚接触到一点天魔的本质。和他们相比,星仪却已经与天魔共处多年至今——如今的他,又是否反过来被天魔中的混沌所塑造?
“怎么?”长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疑虑,“有什么难事?”
“不……只是突然想到,现在这个星仪,是不是也是在天魔的影响下,变得越发执着了?”
谢真没有隐瞒,想到什么就说了,这会儿些许讯息都说不定能作个提醒,一个人琢磨不如两个人想。
长明听了冷笑一声:“霜天前的星仪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影响了只是更缺德了点,还不是一样得打。”
谢真:“……也是啊。”
“不必担忧,你从渊山出来那么久,都并没什么不妥,这次直面星仪纠集的神魂,才会受些影响,没什么奇怪。”长明冷静道,“你对天魔的戒备之心,已经足够深刻,别管那些是什么玄之又玄的真灵、天魔,哪怕是神魂间的无形相抗,凡是有争斗,都能取得胜机。”
“你总是这么信我。”谢真笑道,“这下若不大胜而归,可没法跟你交待了。”
长明轻咳一声:“……总之,接着说衡文这边吧,这阵法怎么说?”
“现下整座衡文山门里的弟子都在星仪手中,他想必正在为再造天魔做准备。”谢真道出结论,“衡文的守御阵是个包袱皮,里面装着的是星仪掌控的阵法,就像是临琅王宫里那座琉璃塔的改制,只是规模更小,构造也更精密了。”
“起始时小,扩张倒很方便。”长明说,“看轩州坊墙里的白玉版,完整的阵法恐怕比临琅那时更大,到时把衡文隔绝的屏障一撤,当即就能遍及延国各地。”
和长明说话就是省事,提个开头,他就已经把后面的想得差不多了。谢真从屋檐跃下,落在从衡文正堂向竹林而去的白玉步道上,时而挥剑荡开漂游在新宛街上飞来飞去、画着鬼面、冒着磷火、还在凄厉惨叫的怪灯。
他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衡文弟子怕鬼怕成这样,一边道:“但是,星仪在这里并未准备万全。他当初暗中对三部下手,被你打断了谋划,如今我们得知他在延国这里也有伏线,就以为他化身无数,做了两手准备。可现在看来,纵使他布置日久,这边的情形也太仓促,只是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找到他头上了,他才不得不强行推动。”
长明:“何以见得?”
“他把所有衡文弟子的神魂都纳入阵法,全部搅成了一锅粥。”谢真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这样阵法也算运转起来了,但星仪要主持阵法,已经没有余力去调理这些混沌一片的神魂,所以他趁着我们到来的时机,引我过来处理这些。”
觉察到星仪的筹划后,谢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低估了这人的混账程度。
对于谢真这个预料之外的具有天魔权柄的对手,星仪显然已经想好了要怎么人尽其用。无法引诱,那么就因势利导地推动。
此刻的衡文就像是一个底下埋了几百斤流火的柴堆,要是不管,说不定能把衡文和星仪一起轰上天,一了百了。然而他很清楚,谢真是绝不可能坐视衡文这一大家子人跟他陪葬的。
但要是管了吧,那敢情好,就来帮忙把活都干完吧。
现在看来,星仪来打招呼时说的那句“并非以衡文来威胁,只是刚好有用”,居然也不算是假话。他只是孤注一掷地推动了事态发展,等着对方不得不出手而已。
长明思索道:“星仪这人素性狂悖,但不管不顾也有个限度,他如此行险,正表明他已经左支右绌了。”
谢真心知没错,星仪之前那如影随形的险恶,有一半是来自于他那莫测的来历和手段。眼下天魔的底细都被翻了个遍,他与长明这边追查着星仪现在的谋划,另一头仙门那边也查到了渊山,等到各方一合计,把他老底掘完,那就真要无所遁形了。
于星仪而言,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的时机,只能放手一搏。
“困兽犹斗,何况是星仪这种肚子里藏了十八般阴谋的困兽。”谢真苦笑,“要是能把这烂摊子约束在衡文山门里,也算控制住了局面,但想必不会这么简单收场。”
“正是这样。”长明沉声说,“先前联络了正清,等他们通传,如今看来只靠仙门未必能应付得来。我原令王庭调来的驰援隐匿行踪,穿过延地待命,现在也顾不上什么中原事务,什么仙门的面子了,直接前来新宛就是。”
“是要守住周边,以防如霜天之乱那时一样滋生魔潮?”谢真听出了他的顾虑。
长明应了一声,道:“总得做好打算。”
想起那化为一片废墟的琼城,谢真心头沉重,决不想看到新宛也遭到这般灾祸。他伸手碰触耳边的羽饰,抚过那轻柔的暖意,随即纵身前行,迈入那再度变幻的神魂景象里。
入耳就是一片惊呼,天色依旧幽深,风凉如水,不是早春便是晚秋。谢真也看出了这一锅神魂汤的特质,无论季节如何,总是入夜时分,月暗星隐,画面也大多是从新宛各处拼凑而来,反倒没有什么衡文门中的景象。
这也不难理解,众多散乱的心神混杂在一处,浊念浮泛,想必在这众多衡文弟子的心中,新宛这座繁盛的都城,浸满了红尘中的欲求,正是寄托了那些喜怒悲苦、爱憎忧惧的缥缈迷境。
眼前的街道一片凌乱,几架马车的头尾黏连在一起,这具凭借庞大身形四处乱撞的异物,像旋风般扫得街上碎石乱飞,那些被城中异动拔出了半条树根的树木也纷纷向下歪倒。
海山的剑光深深犁入街道,从头至尾将那组马车一剖而过,片刻凝滞后,马车怪物轰然落下,从被劈开两半的车厢里,几个被颠得晕头晕脑的乘客相互拉拽着爬出来。
谢真从屋檐跃下,剑光一掠一斜,斩开为首的车厢,让墙下呆坐的一名布衣荆钗的少女重见天日。她似乎是被马车撞到墙上的受害路人,但细看身周毫发无损,只是手里紧紧捏着的布包散开了,掉出两三本书册。
危机得解,她却好像缺失了常人的情绪,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不向外逃去,兀自低头捡拾那几本书。谢真心中轻叹,越过她身侧,剑光拂过她上空,将从空处浮现出来的一团搅乱的线结挑开。
景象变幻中,少女的轮廓渐隐,她的身世一幕幕从光影中飞掠而过。年少时在一起惊马事故后孑然一身,又因在蒙学中表现聪颖而进了书阁做事,书阁弟子间的压力纷争从来不少,考校、评检、挑灯夜读、艰苦修行……一次次晋升,一点一滴的修为精进,都是她全力以赴,辛苦争得。
她是衡文内外门许多平凡的弟子之一,尽管那些哀痛的往事仍在记忆之中,但衡文已是她新的归属,照常理来说,她或许一辈子也不必去将这些旧伤痕示人。
这正是神魂困于他人手中的残酷之处。不管星仪对此如何轻描淡写,甚至真要问起来,说不定能列出十个八个好处,讲得天花乱坠,终究还是有着藐视一切的傲慢,将人心视为随手摆布之物。
但无论是在从前还是如今,谢真心道,他都大错特错了。
第248章 过愁城(四)
街角一盏挑起的琉璃灯笼下,卖酸甜饮子的摊主正将桌椅收拾干净。
金光灿烂,照得夜色下的墙角一片亮堂,这华美的灯笼自然不是摊主自家的。新宛近来正是一年中最繁华的时节,街头巷尾满是盛夏喧嚣,处处都使人洒扫,修葺门墙,拆换旧物,务要显现出一国之都的气派来。
且不说人流如织的那些店家,他们这样的小贩也比往常更忙了。大早上开张,等着进城的过路人,卖完回去收拾了东西,再来一直待到晚上。趁着宵禁延后,那些平时不屑于跟游人一起拥挤的老新宛人也都愿意出来,在坊市间走一走,逛一逛。
摊主家的小孩子长得刚比桌子高一点,也在这边学着帮忙。今日生意做得好,摊主也不急,含笑看他抻着短手转来转去,直到他把几只碗往起叠时,才制止道:“这样拿不稳……”
话未落下,顶上那只碗已经一滑,跌了下来。
摊主慌忙伸手,却隔着点距离,眼看就要摔落,忽然有一阵风吹过去,不知怎地,那碗又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旁边的桌面上。
摊主使劲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小孩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看碗,又看看旁边院墙的树上落下的几颗梅子,歪着头乐了起来。
孟君山循着推算一路找过来,抬眼一看,眼前正是城东的醴禾坊。衡文在此辟出的园子就在两条街外,高阁上的珠灯在夜幕下隐现,犹如碎星。
日落之后,闷热渐消,走在新宛的夏夜中,就像是涉过清凉的小河。
他昔年数度在延地往来,也几次在新宛流连,目睹过这座都城的诸多变迁。要让他说,天下那许多城池里,新宛既不是最得他喜爱,也不是最能叫人铭记的,甚至也说不上有什么独一无二的胜景。
再算上他这回在衡文的憋闷经历,倘若有得选,他简直不想在这里多待,恨不得早点离去,好洗刷一身积蓄的尘灰。
可今夜当他穿过灯火斑驳的街道时,一幕幕再寻常不过的印象又覆盖上去,像在一幅旧画上重又描摹。即使不曾挥毫泼墨,这城中的砖瓦草木,也一笔接一笔地勾勒而出,就与他以行迹丈量过的每一处地方那样,已在他心中宛然如生。
孟君山仿佛又看到了师父案台上那一尊玉瓿,飘洒的水镜之中,映照着天下四方的灵机走势。无论是门派重镇,显形的地脉振荡,还是集聚的修士与妖族,在那片幽深水面上,都只是一道道、一颗颗明灭不定的光痕。
几代毓秀掌门都是如此端居水镜之前,时时测算思量。若不能超然物外,俯察世间,便会被芜杂纷扰所羁,难以持得清明。
孟君山心里知道,师父一直期待着他越过那道境界。毓秀的数种修行之法中,他选了最不可测的一种,从此下山踏遍南北。
与其说是他选择入世,不如说他天性如此,这就是唯一适合他的道途。待到他勘破本性,褪去尘缘,方能得圆满成就。
但他行游各地,走得再远,见得再多,始终无法破除心障。从缥缈仙山,到中原的广阔土地,向北的险峻群岭,南边的水泽之乡,那数不尽的凡人、修士、妖族,奇险绝秀的胜景,或是再寻常不过的山坡溪流,无不令他难舍眷念。
他也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就这么一颗犹豫不决的尘心,不管怎样都做不到将这鲜活的一切视作两三笔痕迹。只有此刻,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时候,他总算可以放下那些反复磋磨的心绪。
倘若他着实难以超脱,那为此抛掷生死,未必不算有始有终。
醴禾坊的衡文书阁前空无一人,以往巡游守夜的弟子也都不见踪影。四下悄无声息,那绝不是夏夜里怡然的宁静,不管是轻风穿叶之声,还是流水般的虫鸣,全都消失殆尽,唯有一片死寂。
孟君山并不觉得诧异。向庭院中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到周遭的寒气加重一分。及至来到园中深处,走向当中那座殿阁时,他已经必须要运起修为,才能抵御那阵刺骨的冷意。
即使没有冰雪降下,那楼前的松竹枝叶,熄灭的玉石灯笼上,也都结上了一层黯淡的银霜。
孟君山朝着阁顶看了一眼,径直走上楼阁的台阶。他走得缓慢,一阶比一阶更加艰难。
自打修行初成,寻常登山渡河早都对他轻而易举,他也有许久没回想起年少时,还未踏入仙门前是什么光景。当时他一心要攀上毓秀山那条冰封的登云路,处处是陡峭崖坡,石阶断断续续,冻结的瀑流更是令他这一路险象环生。最后终于登上顶峰时,他深觉这辈子到这也都值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要看多少山,渡多少河,走多远的路。
阁中幽暗的台阶宽阔平展,仿佛是只要踏步向前,就能一级级走上去的坦途。但在笼罩四周的极寒中,层层阵法的灵光乍起乍灭,从四面八方推拒着这名不速之客。孟君山索性闭目,神念一分万千,全心与那激荡的波澜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