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那股遗憾之意也从他的语调中透了出来。山长眼前所见景象又是一变,他的目光仿佛化作千百份,映出了数不清的身影。
那其中,有他自小教导的亲传弟子,正从书卷中抬起头。有那修行不辍的门中菁英,走出闭关的静室,若有所感。有忙于庶务,勤恳劳碌多年,已现老态的执事,搁下写了一半的文书,推门迈下台阶。也有那些刚刚结束晨课的新进门人,互相三两结伴,没有太多交谈,却不约而同地逆着平时的方向,朝着文德堂走去。
就像一言不发将自己抛下了石台的黎暄那样,从他们的神色里,也看不出什么受人所控,横遭逼迫的迹象。每个人似乎都是想起了一件应做之事,于是放下手头的东西,前去赴会。
可是从上方俯瞰时,这一幕又显得如此怪异。无人出言召集,没有什么钟声敲响,偌大衡文上下都在悄然朝着门派中央汇聚而来。在道路上碰见别人,他们也只是彼此看看,颔首示意。
去吧,前去文德堂外。
这一句在片刻之前还不存在的命令,此时像是深植于众人心中,是件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之事。
随着来到文德堂外的人越来越多,庭前也有些挤迫起来。不过衡文中常有辰祭,站位论资排辈,诸人大致都知道自己应当处于什么位置,只需每次跟随协调即可。在这森严的传统下,哪怕这片庭院不像正殿一样宽敞,众人还是很快就适应了,站不下就改变队列,后面的顺延到庭外,地位高低一目了然,没有丝毫凌乱。
无人惊讶,无人询问,人群的阵列安静而平稳地蠕蠕而动。
山长耳边听到了接连的裂响,禁锢他的金线一根根迸碎开来,这无形的阵法之线本不应该发出响动,因而或许也只是他在挣扎时神魂破碎的声音。
但金线无穷无尽,他也还是难脱网罗。在他无望的目光里,那些丝线也连结着每一个衡文弟子,上面偶尔掠过的微亮,让那密密麻麻的线头就像一把金光闪烁的砂尘。
阵法中的另一片景象里,“泰弘”的幻影仍然还留在竹林中。他不知从哪里搬了把石凳,不失端正地坐在上面,以便和他对面的人视线平齐。
在他面前,山长脱力地跪坐于地,只从外表而言,已经很难看得出他还是那个衡文的山长。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更加虚化,轮廓之中的雾气不住变幻,翻花滚沸般地摇晃着。
失去了面目的神魂已经发不出声音,不过“泰弘”还是侧耳听着他的心声,时不时回答一句。
“……你亲手做下规划,建起阵法,应该清楚其中凶险。”
“泰弘”说道,“你自觉决不会用它来操纵衡文弟子的心智,只是想利用阵法在与之连结的凡人心中种下一些改变……微不足道的改变,借此重铸衡文的信仰根基。不必有什么危害,延国人甚至不会有所察觉。”
他挥袖作了一个手势,前方只有竹林间澄澈的日光,“就像这些衡文弟子,他们也一样无从察觉。于你而言,他们是仙门高徒,并非蒙昧的凡人,不该经受这等摆布。但在阵中,这并没有什么分别。”
雾气翻卷的人形颤抖着。“泰弘”又道:“至于你,你此刻残存的念头可曾受到操控,有没有在无意中偏斜呢?只要你还在阵中,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留下那未竟之言。这正是他所提的那一问的答案——没有解答,乃至于思索本身也不再有意义。
雨后碧空如洗,惠风细细,四处尽是轻柔的噼啪声,如同春夜里竹子拔节的脆响。而这幻景却逐渐崩解,竹林一片片地抹消不见,到了最后,山长神魂的轮廓也涣散开来,化为了溶于天际的烟雾。
金色砂尘在虚空卷成漩涡,围绕着周天转动。在保存下来的这块小小土地上,只剩几丛竹子,一条石凳,和阵中留下的那个最后的主人。
“泰弘”垂目沉思,一柄无鞘刀凭空现身,不知从何处而来,横放在他手上。刃锋细薄,轻灵秀逸,晶莹的刀身却通体泛着夺目血红,仿佛铸剑师在打造这把刀时的怜爱之心,已经彻底被它卷入的不祥命数浸染,仅余下无情的邪异。
“这就是妖刀‘琉璃’?”
有人问道,声音与“泰弘”极为相似,但语调中带着一股含而不发的凌厉,不难分辨出两者之间的差别。他站在一丛青竹边,无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和低头看刀的“泰弘”一模一样。
对方随口答道:“是啊,原来你也认得出来。”
新的那个“泰弘”说:“有所听闻,不过这把刀在许久之前就已遗失了。你在阵法中化出它的具象,有何用处?”
石凳上的人起身一扬手臂,举刀斜指,刀上红影粼粼生波,不似鲜血,倒像是飞舞的流光。收刀时,他已经变了副模样,一袭白衣之上,涌动的金砂遮盖了他的面容。
“只是想起了往事。”他伸手抚过刀脊,“年少游历时,我机缘巧合间得了这把刀,当真不负盛名。那时我见识微浅,心想说不定一生都得不到比这更好的兵器了。但妖刀凶险无比,我修行未成,恐难驾驭,因而宁愿将它毁去。说来奇怪,这个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明白。”
“所以,就是没有用处了。”
新的“泰弘”把这所有话都当做耳旁风,只见到白衣人将那柄刀的轮廓挥散,便不再追问。
白衣人道:“看着你的门人后代这般作为,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只是一段秘文,并不是真正的泰弘。”对方漠然地说,“这阵法的弊病,我无法向他传达,你冒用我的面貌,将他逼迫至神魂溃散,变为你手中傀儡,篡夺主阵之权,我也束手无策。”
“听着不无怨恨啊。”白衣人打量他,“泰弘刻录你的时候,容许了心绪的偏差吗?你们昔年的秘法,确实有独到之处。”
“我应当避免与你冲突,以使得这段秘文尽量传承下去。”秘文的幻影回答,“但恕我不愿协助你,即使你将我销毁也无所谓。若是泰弘本人在此,也会作出如此选择。”
“情理之中。”白衣人说,“不过,这样的想法不必再有了。”
有着泰弘面貌的幻影站在那里,略带迷茫地看着他,但并没有反驳的意思。白衣人一弹手指,虚空中条条丝线倏现倏灭,只有一缕金辉兀自流动。
他抬头远眺,目光越过阵法的边际,从一双双眼睛间掠过,瞬息千里。阵法的领域从衡文向四周缓缓扩散,在暂且无法探查的疆界外,仍是云雾朦胧,一道渐渐接近的痕迹却从中显现出来。
属于神魂的超然视野中,继任的凤凰真灵犹如光焰明灯,其锋芒不必昭示,也根本无法掩盖。与之相伴的同行者,踪迹则黯淡到几乎难以辨别,那是剑修神光内敛,心魄凝练至圆融无缺的征兆。
竹林间,他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小情侣在昨天今天明天共此灯烛光的时候有些人只能对着siri追忆往事,星老师你就说这把是不是你打得有问题吧
第242章 满亏蚀(一)
谢真从屋檐下走出,看向天际。青空之上,流云满盈晖光,一行行细密鳞纹层迭推散,将碎波铺向半面苍穹。
民间有“鱼鳞天”招风引雨的说法,如今所见的那片积云,仿佛又带有另一番不祥之意。海山感到了主人心绪凝重,在鞘中轻轻一振,似乎已等不及要将那无形块垒尽皆斩破。
剑意一起,谢真反倒静下心来,手按剑柄,意在安抚。但这动作正被院门边犹豫着探头探脑的妖族看到,不禁当即倒退两步,直接跟后面进来的撞在了一块。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对方的嘴,硬是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谢真就是再出神,也不至于看不到门口这两位,为免给人家徒增压力,他就当作是对方找不到路,伸手一指对面屋门:“请这边走。”
那两名妖族也假装没有在腿抖,挺直后背走过来:“多……多谢。”
他们都是延地住民,以衡文统管多年的形势,还愿意留在这里的妖族,早就过惯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上次那个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虎妖,刚开始为祸世间就被一剑送走的事迹,至今还在当地流传。现在让他们突然看到谢真本人,真是想不害怕都难。
目送着两个妖族进了门,谢真心道还好灵徽已经不在这里了。对于游离在王庭三部之外的所谓野妖来说,正清应该还要更讨厌一些;修为低的觉得他们可怕,修为高点、能自保的觉得他们烦人,总之就是绝对不想与之打交道。
仙门与妖族的芥蒂日久年深,想要暂时协作,并不能勉强捏合,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通力同心是别指望了,但凡能避开冲突,就算调度有功。
衡文本门离新宛约有半日路程,延地求仙问道者众,却并非谁都有资格拜山朝觐。因而在国都之外,去往衡文山门的途中,一处小村便随着往来客流渐渐兴盛,如今已是座繁华镇子,得名“望仙”。
这名字十分直白,丝毫不鲜见,天下取名叫什么“思仙”“寻仙”的酒馆茶楼、城镇名胜,不知凡几。但这望仙镇名副其实,非但确实望得到仙门,如今的一切欣欣向荣,也都是由望仙之人带来。
倘若只是想感受一番向往仙家的气氛,望仙镇可说是无从挑剔。多年接待四方远客,这些人爱看什么景致,爱听什么传说,对传说中的仙门有何想象,本地人全都一清二楚,包管叫你舒心适意,再不能更周到。
只是,真正的衡文弟子几乎从不会来到这里。于这些“仙师”而言,国都新宛的距离不远,不必经停歇脚,望仙镇汇聚的又多是他们眼中的俗流浊物,那些似是而非的摹仿,反倒相当恼人,眼不见心不烦。
从轩州城而来的谢真一行人可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长明往舆图上一扫,就干脆地指了这里,当作是临时驻地。
他的理由也很直接:“新宛现下形势不明,不必横生枝节,至于布阵的幕后之人会不会察觉……离得这么近了,横竖无甚区别。”
在镇外一处独院中落脚,清空了闲杂人等,长明便着手重起阵盘。有了在轩州的经验,他明显比第一回更加熟练,测定灵机时,也多少适应了延地这凌乱的底色,不再觉得那么难以捉摸。
谢真则把灵徽叫来,仔细交代一番,放他去和正清联络了。算算时间,几位掌门此时应当已经前往渊山探查,但灵霄在此前有所布置,至少能调动准备的人手,经由正清向仙门各派通传,以备不时之需。
那边厢,被王庭召集而来的信使也依次抵达。前些年来,王庭在各地派驻得力部属,又以散居的妖族为助力,燕乡大小诸事皆可有所察知,中原则没那么便捷,只是谨慎经营,这其中延国的妖族为数最少,仅有一些原先就在本地的信使权作联络。
平常王庭也不会没事去打搅他们,只是如今事到关头,不得不把这些习惯躲清静的妖族挖出来干活。万一乱局真从延地而起,这里也没什么小日子好过,到时候可是谁都别想再清静了。
看得出在这些远在中原的妖族间,王庭也极有声望。那份尊崇之情,并不是靠着血脉传承维系,而是因为深泉林庭在多年之后终于又有了一位令三部俯首,天下妖族信从的共主。
要论起来,除了上代有那么点不着调之外,历任王庭都算中规中矩,不曾有什么倒行逆施的昏庸之举。但仅凭沿袭正统的名义并不足够,要紧的是继任者有没有与之相衬的实力,不使权位虚悬——妖族如此,仙门里也是一样,世间诸事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月满亏蚀,盈虚有数。问道之途,却常常是与天命相争。
谢真望着衡文的方向,想起借由临琅国主的双眼看到的琼城旧梦,心中难免沉重。这时,景昀又从隔壁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虽是暂且一起同行,景昀还是对长明敬而远之,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只有在谢真面前,他知道事关重要,抛下了旧见,没有半点隐瞒。
“谢师兄,”他低声说,“我感觉……有些不大好。”
他面露难色,并非为了该不该说而迟疑,而是难以描述出那不可捉摸的感受。
谢真听得出来,伸手在眼前一拂,凝神朝对方看去。
此前多次借由千秋铃窥探那股冥冥之间的神魂牵连,即使没有专门修习过这种法门,他也大致学会了如何去“看”。在他眼前,景昀神魂上那一缕延伸开去的丝线,原本无形无色,朦胧不明,如今却泛起了微弱的金芒。
那金色闪烁不定,一时顺着丝线侵染,一时又消散开去,仿佛在与什么相抗。谢真不动声色,问道:“阵符带在身边了吗?”
“一直没离身的。”景昀立刻道。
他才要从袖中取出,忽然表情一僵。谢真见他神情有异,不禁也提起戒备,仔细看着神魂之丝的情形……似乎也没什么显著变化。
景昀摸出一本明显换了封皮、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书册,从夹页间将阵符抽出,又闪电般地把书收了回去。谢真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能理解为那书不好让别人看见,不过那符纸完完整整,倒是让他心里有了些底。
那是长明临时写来用的阵符,既是防御,也是监察。谢真以前也拿到过长明叫他带上的阵符册,说是闲时写就,实则分外精心,照类别清楚归纳,实用又兼具雅致,和提笔之人一样深藏体贴。可惜后来和其他东西一起被星仪这恶霸给卷走了,想起这事就让人生气。
景昀带着这一张,就确实写于仓促之间,除了效力实用外别的一概不管,背侧那里平时应当封存再加以装饰署名的地方,干脆直接画了个圈。
此时,隐没在纸中的阵法图纹正淡淡浮现,红影流转,蓄而不发。依照这张阵符的构造,这情形昭示着神魂正受外在影响,但又没到要引发警示的程度。
即使在静室中修行,神魂也很难全然内外隔绝,行走世间,更如同湖上水波,时时都有风起涟漪。因而,勘察神魂是否遭到侵染时,须得设下界限。
当下从丝线牵连上传来的波动,正是如此无声无息,潜藏入微,几乎隐没于寻常的感应中。
奈何长明当时一股脑地在景昀身上下了十七八种禁制,后面想起来又添了几次,不管是正统阵法还是术式杂学,能上的全都上了一遍。这全方位的围追堵截没白费力气,现在连景昀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哪种禁制让他感觉到了不对,但却实打实地起到了提醒的用处。
谢真拿着阵符,端详片刻,又放回景昀手里,道:“先拿着。容我失礼了。”
景昀老实地拿住,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话中何意。
下一刻,海山倏地跃空而出,一道视线难以觉察的剑光从他头顶掠过,轻盈地一转,在那阵冷意还没有飘落之前,剑已回鞘。
“……”景昀疑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在咫尺之间挨了一剑,虽然没有当真挨到,那股威势还是侵入骨髓,他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谢真已经尽量收敛剑势,但在向那根连结着神魂的丝线斩去时,心随神动,难□□露锋芒。那一缕金芒溃散退去,看在眼里分外熟悉。
他问:“可有什么异样感觉?”
景昀深吸一口气,体会了一下还活着的滋味,这才定下神来,仔细感知。
片刻后,他说道:“似乎轻松了一些,但……之前那种异样感觉,也并非那么明确,也不曾全然消散。”
谢真凝神细观,不出所料,即使蔓延的金光暂时被斩去,那无形丝线却仍旧停滞在虚空中,飘忽不定,正在一点点重新聚合。
景昀忐忑道:“是不是有点不妙。”
未等谢真说话,另一边就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屋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那几个到访的妖族已经离去,长明大步走了过来,上下扫视景昀。
景昀头皮发麻,只觉得对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凶。
谢真很熟悉长明这副绷着脸的样子,推算阵盘十分耗费心力,他以前沉迷钻研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会这样,累过头了就有点木愣愣的,这时候逗一下就特别好玩。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应该就只剩下严厉了。
长明转头对谢真说:“听到你出剑了。有没有妨碍?”
谢真知道这说的是他和星仪之间那种玄妙感应是否有影响,答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