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先代掌门这时,正清对渊山的态度已经逐渐倾向于顺其自然。灵霄从师父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一件令人心惊的旧事,毓秀曾经有过重造渊山的构想——另起炉灶打造封印,将天魔移去,再处理留下来的遗迹。
不能说不可行,没准陵空还会很欣赏这份气魄。只是,正清却不会赞同此等行事。
自上古时羽清建派之始,卫护的始终是太平世道。正清也继承了这种志向,倘若仙门诸派中相安无事,妖族、凡人各得其宜,在正清看来就是好时候。多年以来,有人嫌他们太过保守,只会和稀泥,也有人斥责他们尽在粉饰太平,但无论何时,仙门总归还是需要这一份秩序。
毓秀,同为延续至今的古老名门,并不会广收弟子、遍开宫观,他们的道法在山川之间。和总在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正清相比,无疑更为超脱,目之所及,殊为旷远,他们所信奉的正统与平衡之道,与旁人亦有分别。
就像是为了矫正即将到来的大盈之期,毓秀会想到向渊山封印动刀,而正清决不愿意冒这种风险。灵霄听说了这件事后都觉背后发凉,他怀疑若不是移动渊山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正清,毓秀或许根本都不会找他们商议。
当灵霄继位时,他对如今执掌毓秀的郁雪非多少有点心里发怵。传闻中,这位掌门是年少时半途拜师,因天资卓越得以接任——灵霄真是担心这种人又会一拍脑袋想出什么激进的主意。当然,情形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郁掌门虽然有强硬的一面,在处理渊山一事上还是大体奉行旧制,让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但话说回来,事情不会因为你不做就不找上门,也是因此,他才会坐在这里。
距离上次镇魔不到两年,那仍然是一道新鲜的伤痕,时常刺痛,灵霄只能尽量叫自己别往那边想。他现在要面临的问题是,这次镇魔之后,渊山封印的灵气并没有如期归还。
这段时日里,他们不停测算,又反复检查渊山封印,怀疑是不是他们改动过的细处导致了疏漏,可是仍然一无所获。封印如常运转,莫说拨乱反正,他们甚至不知道差错究竟出在什么地方。王庭那边正在内乱中,暂时腾不出手来朝他们问责,可是事情总归得解决……就是现在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但有件事确认无疑,这个封印如今当真经不起再动了。即使镇魔的终期临近,渊山的寿命走到尽头,盈期将至,他们也只能面对。
灵霄已无谈兴,座席对面,郁掌门依然不声不响。正清与毓秀在这间书室里暂且达成了一致,主人和客人皆是心绪难平,无言的沉默随着烛火,冲刷在四壁的光与影之间。
听着窗扉潇潇而响,灵霄知道他该告辞了。直到许久以后,毓秀山上那冰冷的雨声仍好像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请选择你的上司——
陵空:行业明星,亲和力负数,没有他不能接的活,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没有他不敢骂的人
星仪:怎会有这样的职场大善人!在你掉进他的坑之前他永远十分nice
郁雪非:话少事少,耐心细心,不知不觉搞出大事情让你背锅而你此前听不到一丝风声
长明:我行我素,你的意见很好下次不要再说了,奖金补助拉满,嫌你通勤太久早上没精神而借你一套步行5分钟的房子让你拎包入住
灵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请各位注重工作生活平衡,记得把年假用完
第234章 昔往矣(十)
黎暄探手到亭檐之外,讶道:“又有雨了。”
园中一盏灯不见。乌云蔽月,仙师大人独自窝在漆黑的亭子里,不看歌舞,不摆宴席,不叫人服侍,令人费解,但也不敢有谁过来打扰。
凉夜中,细雨来得不知不觉,落在屋瓦与湖面,都好像被浓厚黑暗吞下了一样悄无声息。
“何不趁夜回去书院?”琉璃铃中,那熟悉的声音说道。
黎暄道:“见雨不留客,反倒要赶客?岂有此理。”
“道友说笑了。”铃中之声答道,“在这园中,要论客人,也该是我才对。”
“是吗?”黎暄往铃上瞥了一眼,“看你把风铃挂遍侯府上下,连庆侯的门人清客也要送去几枚,方便你监看,我还以为道友早就自居这里的主人了。”
他说话刻薄,对方却处之泰然,只说道:“在新宛,在这延地,敢自称主人的唯有衡文而已。”
纵使黎暄心中烦乱,存心找茬,听到这也不禁一笑。这位道友说话顺耳时,当真令人受用,且不说是不是曲意迎合,想到以对方的志气,百般能耐,仍要出言恭维,那滋味更胜过多少句俗人的奉承。
黎暄起身走到亭边,两手撑着石栏,雨雾在夜风中徐缓吹送,扑来一阵清凉。他也不再那么恼火,有了打趣的兴致:“领了师父的谕令出来,回去得太早,倒显得我没用心办事。”
“今时不同往日。”铃中之声却没有顺势转开话头,“要紧时刻,更不应离开山长左右。万一事有不谐,你也能知道情形如何。”
黎暄顿时脸色一沉。哪怕知道对方是变着法子劝谏他,说得也在理,他仍不愿意被揭开疮疤。
他能说什么?师父重用他到如今,对他始终有所防备,这也无可厚非。即使行动不便,师父依旧是山长,不会真就放任他诸事自专,何况他受命去做的事情也有许多见不得光。
他也知道师父对景昀另有安排。当他为了建造阵法而忙碌时,景昀还茫然不知门中潜流背后的意义,这个曾被寄予厚望的师兄,依然受到师父谨慎的保护,使他和整个计划隔离开来。
黎暄不是不懂师父这么做的用意,却难消不甘。
他仍要让师父看到他的恭顺,只要他行事不出格,纵使他心存芥蒂,师父也可以当做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全不重要,师父只是用他做事而已。
他向师父表明忠心,甘愿为之驱使,他有了从前梦寐以求的地位与权柄,他不能否认这些是他求来的,他一步一步地累积了如今的功绩。
但是,这能说是师父对他的重视吗?又或者,他做了这么多,对师父而言也不过是使得顺手而已,用完了也可以弃之不理?
“别对我指手画脚。”他沉着脸对琉璃铃说,“我自有安排。”
铃中之声笑道:“贵派师门中事,自然轮不到外人多嘴。只是,这番筹划事关重大,诸多事务由你一手承揽,可在这与毓秀打交道的关头,你却不去为师父分忧吗?”
黎暄先是一惊,旋即警惕:“你这是什么意思?”
“贵派与毓秀暗中立约,并不是说就没有冲突。”铃中之声道,“两套阵法互为表里,毓秀在阵法一道的造诣,又远在你们之上……”
“那又如何?”黎暄打断他的话,“这种事早在迎毓秀入局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要是能自行解决,还找他们作甚?”
铃中之声道:“贵派山长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因而也会明白最大的难处。没有毓秀,这座阵法就是空谈,无论先前如何约定,毓秀想要占据上风,在事成后将其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比你们容易得多。”
“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阵法就建在延国,建在衡文之中,实打实的跑不了。”黎暄不快道,“毓秀自有所图,不然怎么请动他们出手?我们不过也是因势利导,各取所需罢了。”
“说是各取所需,哪里能泾渭分明呢?”铃中之声叹道,“贵派一番心血,延国的无数凡人,对毓秀而言,只是适好能作为承载地脉的器皿而已。我想,贵派山长近来思虑之事,和你的师兄弟未必有多大关系,倒是因为毓秀到访,阵法即将成形,须得反复考量其中得失。即使难以和对方抗衡,这‘晖阴’之阵的主导者已是毓秀,仍要维持复兴衡文的初衷。”
黎暄听得怔住。铃中之声又道:“而你,对延国各处书阁的建造都了如指掌,倘若在推演阵法时,贵派山长要你相助,可没有谁能替代你。”
听了这话,黎暄霍然起身,正要离去,忽又迟疑,换了个神色说道:“指使我倒是满口道理,但值此当口,你不也没在新宛现身么?”
“道友莫不是忘了,我这一介散修,最是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
铃中之声似乎带着笑意。听这话音,黎暄不禁怀疑起自己有没有拿这种话讥讽过对方——或许是有吧,他对此人行踪飘忽的埋怨也不是一两天了,但他眼下却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年来,推进书阁修筑,为山长的谋划作准备期间,他时不时就要问策于这位“道友”。虽然对方算是半个自己人了,黎暄也提防着他会不会顺杆爬,因而从不提及实务,只是在阵法技艺上请教。饶是如此,对方也依旧帮了他许多,让他一路顺风顺水,少有被难住的时候。
偶尔黎暄也会觉得,山长对自己办事得力的赞许,恐怕得有一部分是归功于对方。他心里那些抹不开面子的纠结不提,真到了要用人的时候,他又觉得还是要留着这个外援才踏实。
像是看透了他的念头,铃中之声的语气正经了起来:“不过,我近来确是被事情绊住,并非有意轻忽。想来,一两日间也能赶到新宛了。”
黎暄松了口气,也想起来要关心一下了:“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若要关照,但说一声。”
铃中之声道了声谢,说道:“些许小事,不必烦劳贵派。”
想来是散修间的什么江湖恩怨,黎暄听了,便不多问。对方又说:“倘若有事急召,也可用这铃唤我。不过,雕虫小技,在贵派山门中派不上用场,须得出了守御阵法的地界才行。”
闻言,黎暄使了个术法扯断系带,接住那只从亭檐上落下的琉璃铃。从前他留了个心眼,私下里请研习阵法的门中师兄看过这种法器,里面只有个传讯的术阵,精细有余,并没什么出奇技艺。听对方说这传讯越不过衡文的山门,也不奇怪。
风铃小巧一只,在黎暄看来,比起玉石或温润、或冰寒的灵性,琉璃这样的凡俗死物,在手中只有呆板的触感。
他捏捏铃铛,上下抛了抛,忽然笑道:“听说我们戴师弟拿着你的引路法器,在逢水城的遗迹里吃了个大亏。你胆大包天,可别在这时候给我找麻烦啊?”
铃中之声道:“道友可是信不过我?”
黎暄不置可否,沉默片刻,还是将风铃收在袖里,转身离去。
*
园中雨声渐悄,但檐下珠帘,阶前点滴,细细密密,始终未能断绝。自云端飘悬而下的游丝已将夜幕浸透,楼台与树影,皆在这湿凉的罗网之中。
孟君山怔怔地说:“以延国众生铸造阵法根基,师父竟能认同这般做法么?”
“晖阴之阵对此间凡人并无损伤。”郁雪非道,“古衡文的秘法有其独到之处,若非我推演它确实可行,这番计略也无从实施。待到渊山释出的灵气得以容纳,延地也将受其惠泽。”
“就算这样,就能替他们决断吗?”孟君山难以置信道,“如此行事,怎能称得上谨守仙凡分别?”
“今时今刻,别无他法。”
郁雪非神色如常,只是说:“为解渊山崩毁后灵气漫溢的局面,正清修正符刻石林中阵法的计策已告失败,我派先辈重造渊山的想法亦不可行。这晖阴之阵,就是最后的办法。”
孟君山喃喃地说:“盈期再临,不至于令世道大乱,即使妖族得以复兴,仙门难道便没有应对之策吗?”
“你现在仍觉得王庭不足为虑?”郁雪非冷淡道,“凤凰取回三部权柄,便迫不及待向仙门耀武扬威,观他行事作风,与上代没有半点相似,倒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祖先。”
孟君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凝波渡后,毓秀与王庭之间情势已是剑拔弩张,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没有立场去分辩什么。
“这许多年来,妖族声名不显,未能掀起过什么波澜,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郁雪非道,“盈期一到,正是妖族大势之世,仙门与其的均衡也将转瞬倾覆,世间焉有不乱的道理?”
孟君山沉默良久,终于艰难道:“……维持仙门持续至今的格局,才是最要紧的吗?”
郁雪非坦然说:“仙门与妖族,总要有一方凌驾于对方之上。既然如此,当不能拱手服输。”
“我明白局势当头,可是难道为此就要将一国凡人拖进争端中?”孟君山争辩道,“再怎么说于他们无碍,这晖阴之阵将众多凡人神魂织为一体,岂非将他们的生死握于一手之中?莫说衡文有无异心,仙门担负得起这所有人的命运吗?”
“任重则忧,身在仙门,更不能推卸这重责。”郁雪非淡淡道。
“弟子以为,我辈修士正应抱定本心,尽其所能。”孟君山冲口而出,“而不是将那些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知道仙门要做什么的凡人摆在棋盘上处置!”
话音落下,屋中只余微微的雨声。
面对这近乎直斥的谏言,郁雪非平静以对,既无怒意,也不见动容。孟君山只觉自己的话像是掷向了冰面,却撞不出一丝一毫的回响。
郁雪非看着他,缓缓道:“你自然也可以束手不管,静候盈期来临。待得妖族生乱,你去巡游四方,行侠仗义……”
说到这里,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那神色一闪而逝,难以辨明,“你救下十人、百人……你觉得这就算是无愧于心了。”
他合起那份孟君山悉心写成的文卷,方才提笔写下的“晖阴”二字,也随之隐没其中。
灯火幽幽,郁雪非将卷轴放在孟君山手上,说道:“前因后果,你已尽知。我只问你,能否听令行事?”
此言一出,再无转圜余地。孟君山心乱如麻,徒然握紧了那支卷轴,无数念头翻搅在一起,竭力思索该如何挽回这局面。
片刻的沉默后,他听到师父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郁雪非说道,“该当如此。”
下一刻,孟君山忽觉师父冰冷的手按在了他肩上。他在惊愕中抬头,眼前却只见到一片如云如雾的紫气罩了下来。
那道光亮太过熟悉,让他一时间竟升不起抵挡的念头,但袖中铜镜心随神动,化作水光激跃而出,本能地与那逼迫而来的威压相抗。
郁雪非手中同样执有一面古镜,朦胧的镜面上似有流云飘转,缥缈不定。两枚镜子遥遥相对,纵使轮廓形状并不相似,散发的气韵却交错相融,正似镜中的反照。
这面悬于毓秀山静心堂上的大昀紫镜,在孟君山年少时被罚面壁的无数个日夜中照耀着他的踪影。就连此后与他相伴多年的铜镜,也是由此处得了灵感,亲手制成。
孟君山知道大昀紫镜兼具震慑之威,却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直面它凶暴一面的时候。昔日助他入静的紫气,此刻如同漫卷的惊涛,一刹那封住他四下退路。
倘若给他些许余暇应对,即使双方如出同源,境况对他颇为不利,他也能设法变通,不至于束手无策。但师徒过招,胜负之势只在顷刻之间,郁雪非一出手便不留丝毫余地,更不会给他什么喘息之机。
一瞬之中,孟君山也领悟到了师父将大昀紫镜带在身边的理由。借由这个来施展法门治他,实在是干净利落,不会引起半点烦扰。
当纵横的紫气重又聚拢,孟君山已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被无形的束缚牢牢限制在方寸之间。他往后倒去,跌坐在椅中,眼睁睁看着师父将拨乱的纸墨略作整理,拂灭灯火,只留下离他最近的那一盏。
师父二人短暂的交手,甚至都称不上交手,皆被局限在这一室之内,不曾激起波澜。郁雪非从容地收拾过后,将大昀紫镜放在案上,再向屋中布下阵法。临走时,他看向此前递给对方的文卷,孟君山僵硬的五指还维持着紧握的姿态,仿佛抓得很紧。
但他只是轻轻一抽,便将那支卷轴取了下来。
郁雪非走出门外,偌大的池苑正伏在幽暗中。近处几点微亮,映在石灯笼里,四下宛如罩在了一袭沙沙轻响的帷幔底下,只有濡湿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