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反驳道:“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但这里头几分真,几分假,谁又清楚?我这里你是知道的,顶多就是半夜醒了几次,头不痛气不喘的,身上没半点毛病。东头那伍账房还找了大夫看,药都没给开。”
“是,你看着是还行。”妇人道,“但城里这许多人都睡不安稳了,这能是没什么?”
“开春杨絮多的时候,还满城都是咳嗽,眼泡子肿的人呢。”男人也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这夏天死热死热的,睡不消停怎么啦?再说了,我看都是兰台会的错!”
窗外的谢真:“……”
长明道:“就这有事没事挨骂的份,兰台会确实足称得是大商号了。”
“我看啊,这事根本没那么严重。”男人振振有词道,“本来就是几个人苦夏的事情,传来传去,被兰台会那帮奸商煽风点火,到处乱传,就为了推销他们那果子汁儿!”
妇人道:“你小点声!……我也不和你辩,我且问你,咱们邻居这片子,有几个做过魇梦的?”
“啊?”男人道,“也就是那伍账房吧?”
“还有巷尾那个给人卜吉凶的崔婆子。”妇人道,“她跟她收的女徒弟都是好几晚没睡好。”
男人:“那又怎么地?”
“你以前说你小时候有个仙师路过你家门口,看你根骨不错,说以后若有缘分就回来收你入门,结果再也没来,这不是胡吹的吧?”妇人问。
“我干嘛要跟你胡吹!”男人听声音是有点急了,“我跟你说,要是当年他……”
“停,停,我不是跟你纠结这个。”
妇人平心静气道,“你想想,那伍账房年轻时候在衡文当过侍从,后来犯错才给赶出来。那崔婆子还有她徒弟,也都是有点玄乎的门道。街坊里,老的小的身体弱的,没见过哪个这次有夜惊,偏偏就是你们几个,你真不觉得里面有古怪?”
男人被她问哑巴了。屋里屋外一时安静至极,只有潺潺流过的雨声。
谢真和长明对视一眼,均觉得这位夫人实在很有见地。只听她又轻声说道:“小时候我在镖局里,听过许多邪门事情,有些东西你根本也弄不清楚,可一旦挨上了,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倒了霉。我就想呢,左右这回有人邀你去逢水城,咱们就借着机会离开这儿,托说家里房子首尾一时处理不完,先看看情形。过了这阵,要是轩州真没什么大事,想再回来也不是不行。”
男人显然也被她说得意乱如麻,喃喃道:“有这么严重?……衡文的仙师们不是还在城里么,真出什么事他们不得管管?逢水城可没有衡文的书阁啊。”
“仙师管得是大事儿。城里现在没波澜,对他们来说就不算什么。”
妇人道,“万一你……你出了什么好歹,再求爷爷告奶奶就来不及了。凡人一条小命,在仙师眼里是小事,可在咱们家里是天大的事啊,我还不是担心你这二傻子……”
说着说着,她也委屈起来,男人手足无措,连连劝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说起了去往逢水城镖局的事宜。
眼看这俩人一时半会都不会睡了,谢真抱起小狗,把它放回棚子里,和长明退出了这院子。
“你怎么看?”
走在夜里落雨的巷子里,谢真思索着刚才听来的话,“要真是灵机较为敏锐的凡人才有夜惊的症状,难道是因为他们不经意间察知到了什么?”
长明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夜惊,还待多查查。不过,轩州城里不是没有修士,这么想下去,他们应当比凡人更容易察觉不妥。”
“但这样一来,事情就不该仅止于街头风闻了。”谢真也领悟了他言外之意,“看来有必要听听灵徽怎么说,不知衡文对此有什么反应。”
是查了却没当一回事,又或者是知道缘由而按下不表,这里面的差别可大着。
想起长明摆的那副勘察气机的阵盘,当中昭示着本地隐于表象之下的混乱,他不禁感觉这事态确实不妙。
两人在这片街坊里顺着东边找了找,没费太大劲就找到了那个“伍账房”——是不是账房不好说,至少的确是犯了魇梦的症状。
这人独住一间屋子,谢真看着那关得挺严实的窗户,默默告了声罪,还是走门进去。
一到屋里,他多少也明白此间主人为何要把门窗紧闭了。就见床边放着洒了香灰的水钵,帐顶还贴着红纸符,可见这位账房和方才那个浑不在意的是两个极端,为了治这夜惊的毛病,什么手段都要拿来试试。
可惜用处不大,此时就见他两眉皱紧,眼皮下的眼珠动来动去,像是睡得极不安稳,又没法醒来。
谢真仔细看了看那几张红纸符,确信上面的字迹完全是瞎画,大概只是江湖郎中拿来糊弄个心安的。
除此之外,屋里既没什么妖气,也无术法的残留,找不到可供追索的痕迹。
凡人心神远较修道者脆弱,那些涉及神魂的探查法门在此不宜使用,一时间他也无从下手。谢真道:“不知千秋铃前辈能不能除去这魇梦?”
当初在晋平城,长明曾借助圣物驱走附着在凡人少女身上的一道雀蛇神魂,可见其磅礴威力之下,也能收放自如。
长明微微摇头:“若是神魂受到侵扰,或许能对症施术,可这个人的神魂并没有那种问题。”
“难不成这还真的只是病?”谢真疑惑道。
“不……”长明也在思索,“这可能并不是魇梦,但比那更糟。”
他五指间银铃的虚影一闪而过,握着显形的千秋铃,将它贴近谢真掌心,示意他运起神念去看。
谢真心道,幸好他们现在处于隐匿之中,万一这位账房突然醒了,看到大半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他床前盯着他看,可比什么夜惊还要恐怖多了……
银铃上传来涓流的灵气,引导着神念织成的图景在他眼前展开。谢真凝神看去,黑暗中此人周身萦绕着一层濛濛微光,乃是神魂在视野中的显化,当中头颅、双肩、胸膛处的光亮尤为显著,像是起伏不定的火焰。
但又有一道极其黯淡的光线,从心胸中升起,如同捻香时细细的烟柱。其状如蛛丝,闪烁不定,未必能一眼就得见,可是只要看到,就很难再将其忽略。
只见它笔直地向上攀升而去,看不到另一端尽头在何处,仿佛穿过了帐顶和屋瓦,一直没入到了沉沉的夜幕中。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什么,狗狗,撸一下.jpg
第216章 未更阑(四)
金猊烟熄,一室之中依稀仍有冷香氤氲。灵徽两手叠在丹田处,规规矩矩躺着,眼望帐顶,兀自毫无睡意。
衡文向来讲究排场,哪怕只是边城一座书阁,也是金屋银屏、峻宇雕墙。接待起他这个正清贵客,下榻处的奢夸自不必提,走到哪里都有人妥善作陪,十分的尽心。
灵徽早不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了,自然看得出这份恭敬逢迎,不过是想把这桩事情好好地对付过去,免得横生枝节。
他要是真的只领了一个入册的差使,纵不习惯衡文的处事方式,也不会多嘴,把事情办完就得了。
灵徽默默回想着白日里和衡文弟子的交谈,一路上话没少说,有用的没几句。誊给正清的卷册尚要准备一番,衡文弟子旁敲侧击打听着正清近来如何,他当然要称事无不顺;他问书阁在轩州怎样,本地可有烦扰,衡文弟子也一样连说万事大吉。
他倒是希望这里都平平安安的,可也不是他能说了算。
阶上雨声点滴,轻轻悄悄。在太微山时,他最爱下雨的夜晚,若没有特别的修行安排,他就不去静坐,而是伴着那雨声好好睡一觉。到了外头,那雨声反倒让他心绪不宁。
突然间,他听到远处似乎有人长呼一声,带着惊恐之意。那边立时有脚步声在院里响起,还记得压低步子,没闹出太大动静。
灵徽衣服都穿得整齐,闻声一掀帐子就翻身起来。他在走门和跳窗之间犹豫了一瞬间,手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一把拉开了那描金嵌翠的窗扇。
早就想这么试试了——闪过这念头时,他已经顺着窗户飞了出去。
这场小小的骚动就发生在角房里,离正屋不过数十步,不然声音也不会传过来。
屋里住的是书阁的侍从,也兼任守卫,不过不管巡逻,只随时预备听人招唤。几人轮换着值夜,此刻那个原本应当在睡觉的侍从正坐在铺盖上,满脸惊魂未定,看着闯进他屋里的几个人。
他两个值夜的同僚都在屋里,灵徽进来时,就看到睡觉的那侍从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同僚连忙道:“怎么还惊扰了贵客……阿盼,你又说梦话了?”
那看着还很年轻的“阿盼”慌张地点了点头。灵徽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单纯的梦话,那一嗓子喊得他都听到了,这噩梦只怕得相当吓人才行。
“仙师快回去安歇吧,扰了您清梦,都是我们的不是。”
他那同僚给另一名值夜的人使了个眼色,急着劝灵徽回去。灵徽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阿盼,就事论事道:“夜惊之症可大可小,来都来了,我给你把个脉。”
阿盼道:“我……我不碍事。”
灵徽已经走到了他床边,他同僚忙道:“仙师愿意给你瞧瞧,旁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呢,快把手伸出来。”
阿盼只好伸出手,瞧着还是很紧张。
灵徽被他们这毕恭毕敬弄得很不适应。正清的宫观中有内门、外门弟子,也有无法踏入修行之途,但依然在宫观谋生的侍从,彼此之间不能说全无隔阂,但和衡文中森严的上下尊卑一比,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只作不觉,专心给阿盼诊脉,又看他眼睛、舌头,最后还运起灵气,仔细检视。
灵徽对医道虽不说精通,多少也有些自信,看来看去,却只觉这人身强体健,不见有什么病症。
“你气血充足,并没什么不妥。”他柔声道,“你可是做了什么魇梦,才会惊醒?”
“多谢仙师,但我不记得了。”阿盼苦着脸说。
他又问了几句,看他实在说不出来,只好作罢。这时,院中的总管也匆匆赶来,说尽好话,总算把他给劝回去休息了。
回到住处,灵徽怎么也静不下心,在屋里找了找,翻了一只蒲团出来。
衡文果然度量着正清客人所需,连这个也有准备,只是上头衬着紫缎,织入金线,望之花团锦簇,让他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慢慢摒除杂念,将心神沉入静寂中。
自从来到轩州城中,他始终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萦绕心头。像他这样天生灵觉敏锐的修士,常被教导要小心这种似有若无的预感,哪怕暂时还不知道它源自何处。
灵气的异常,地脉气机的流动,潜藏的阵法,乃至影响心志的秘术,都有可能触动他的警兆。若他日后修行大成,或会更清晰地辨别出异常来自何处,而现在他至多也就能感觉不太对劲而已。
但他还是想尽力捕捉那飘忽的蛛丝马迹,谁知道在哪个不起眼的时候,就真能发现点什么呢?
他的知觉缓缓向外延展,越过楼阁画栏,漫入雨声如织的夜色。
用毓秀孟师兄指点他时的话说,他察知到的景象就像是泼墨于水上,时而墨迹深厚,时而水色清澈。天地间灵气多寡自有其规律,正如下笔浓淡,应是气韵流畅,行云流水,他要留意的,则是这画卷中不合意韵的突兀之处。
凡人的气息十分模糊,修士则要明显得多。衡文终归是仙家名门,弟子修行的均是正宗功法,其气机清浊冲和,各个都显得扎实。他们驻守的这座轩州城的书阁,大可称一声气象不凡。
灵徽一寸寸地探察过去,始终未能找到令他感觉异样的源头。他也不怎么气馁,毕竟本来也没指望一举建功,正准备收工,忽然只觉一道探查术法的形迹凸显出来,宛如往水面泼了颜料,就这么大剌剌地闯入了他的灵视中。
他吃了一惊,立即收敛感知,视野顿时重回到室内一灯如豆的昏暗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谢师兄那边到了,随即回过神来,觉得大概并非如此。那两人修为远超于他,若是不作掩饰,气势一定更为煊赫,而要是有意掩藏,又不见得能叫他察觉。
这么说来,书阁里是另有一人趁夜施术,难道是和刚才夜惊的事情有关?
灵徽一挥衣袖,将灯火点得大亮。他片刻间已经想得清楚:这道术法横扫四方,如此明目张胆,他正愁找不到缺口,焉有不借机发挥一下的道理?
这回他没再跳窗,而是推门下楼,余光瞥到有人慌忙赶来,他也步伐不停,只朝着那术法的来处而去。
一盏盏灯火正渐次于中庭亮起,他不客气地直闯了进去,这做法十分有效,面前的人都是想拦又不好拦,他只要克制住想要讲礼貌讲道理的冲动,根本就是所向无阻。
等到那个风尘仆仆站在庭前的人回过头,和他眼神相对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昀师兄?”他疑惑道。
景昀也是一脸的没想到,就见他先是惊讶,随后神色逐渐凝重——显然他并没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个正清的人站在这里。
*
黎明之前雨已小了,天边的阴云中淡淡泛出了鱼肚白。谢真一回到租住的宅院里,就迫不及待地去取茶具。
在雨里四处忙活了一晚上,尽管有避雨的法门,衣袖都没沾湿一点,他还是觉得心神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潮湿,只想赶紧喝上一口热的,驱驱这股烦闷劲。
那边长明已经煮上了水,还有心情打趣他:“一晚上闯了几百家的空门,怕是传奇大盗也做不到吧?”
谢真:“快别惦记着你那什么大盗了……”
他走到桌案上的阵盘边,看得出那些玉筹仍旧在波动不定,不像是勘察出了什么结果的样子,不禁忧虑道:“还是没有征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