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说道:“封掌门,你们瑶山又如何呢?”
“事无不可对人言。” 封云静静道,“再说,对于瑶山,长明殿下总归是有几分了解的罢,就不用我多加介绍了。”
谢真:“……”
他心里一揪,就怕听到长明痛殴对方的声音。但出乎他的意料,长明并没动气,只是轻笑一声,说道:“不用总是变着法子来激怒我。封掌门可以猜猜,我对你们瑶山的秘密知道多少。”
谢真满头雾水,什么秘密?他怎么不知道?还是说长明依旧没摆脱对封云的疑心,到现在了还在套话?
封云:“殿下不妨说得再清楚一点。”
“就凭你这股话里有话,却不敢明言的劲儿,不如我们就从你大师兄说起吧。”长明的语气冷了下来,“封掌门该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接任掌门的吧?”
封云仿佛竖起了全副的戒备:“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自打有这通对话以来,虽然话里常有针锋相对,但封云大体都是那副气定神闲的语气,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焦躁的态度。
但谢真在一旁听着,转念一想,又并不觉得封云会这么容易袒露真情实感。以他对封云的了解,越是到了紧要关头,他越是镇静。
如此想来,他反而觉得,封云确实心中有什么瑶山的秘辛,不过那和他关系不大。之前封云话中几次暗示,如今长明将话头引向他大师兄,他便顺势地假作惊愕,以此掩饰真正的问题所在,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长明到底有没有看穿这一层,又或者即便看穿了,也要借此试探,他就不清楚了。
只听长明道:“瑶山掌门之位,本应由孤光剑主接任。那时正逢上代掌门病逝,接着就是渊山镇魔,随后你取回孤光,代行职责,之后正式继任,一应事务处理俱是无可指摘……这也是顺理成章,原本门中事务都经你手,真正的下任掌门只是潜心修炼,仅仅如此,还可以说是你原本预备辅佐掌门师兄。可是,你既非剑修,之前也从未用过孤光,竟然如此快就得到孤光承认,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谢真都听懵了,他从没往这里想过。一来孤光对他堪称百依百顺,授剑大典不过是走个过场,根本没为持有孤光的事情发过愁;二来他复生后对瑶山的消息只是知道大概,在他看来,封云接任掌门是理所当然,并不知道还有这些经历。
“殿下是要说,我三师弟更具孤光剑主的资格么?”封云反问,“大师兄固然是不二之选,但瑶山掌门并非只有剑修才能接任,我们的师父乃至上代师祖,都不是以剑技见长。”
“没错。”长明淡淡道,“上一代瑶山门中变乱之事尽人皆知,再向前追溯,早在变乱之前,资质最出色的谢诀下山时就已换了佩剑,意在空出孤光剑主之位,不再争夺掌门。先代陈掌门在变乱后幸存,但他正式继任已是数年之后,这时他方能授领孤光。到如今,在镇魔前一直属于你大师兄的孤光,之后没用几个月就随你继任,那封掌门你到底是天赋过人,还是门中早就预料到你会接任掌门,因而做好了准备呢?”
“殿下,你并不明白我瑶山门中的规矩,却在这里妄加猜测。”封云寒声道,“你所说这些,我自有分辩之力,但为何要向你解释?”
长明笑道:“好啊,那你就去仙门众议上解释去。你们仙门这同气连枝的一家子,总不是外人了吧?”
谢真:“……”
他心中一片混乱,耳边听得黑暗中无人回答,想必封云也没好到哪去。过了许久,忽听封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长明殿下,与其说你是推测出的这些,不如说你是心中有怨,之后才将怀疑落在我身上的吧。”
长明冷冷道:“我不能怀疑你么?”
“……我此刻的话,不因为你是长明殿下,而是看在大师兄的份上。”
封云低声道,“我若是对大师兄有过一丝一毫的加害之意,教我邪魔噬身,永堕幽暗,受千刀万剑之苦,不得解脱。”
长明默然。半晌,封云放软语气,说道:“为大师兄镇魔一事难以释怀的,并不是只有殿下你一个。可如今往事重提,让仙门之中重起波澜,再使大师兄清誉有损,无论你我,想必都不会乐见。”
“那是我王庭与仙门之间的事情,与他又有什么关系?”长明愤然道。
“殿下不要明知故问了。”封云沉声说,“大师兄当年在仙门中隐隐遭到各方忌惮,中间有几分是你的缘故,殿下难道不清楚?如今这些俱是前尘过往,殿下你固然可以肆意妄为,却管得了世人议论么?”
许久无人说话,谢真只觉酸楚难言,直到他听到长明的回答。
“他一生无愧师门,也无愧于正道。”长明缓缓道,“那些俗人议论,他要是在意,就不会把我当友人。若说他会后悔,那你才是看低了他。”
谢真想,假如他此刻在他们面前,怕是也会因为心神激荡,一时无言。耳边长明还在继续道:“至于你,封掌门,在意的到底是你大师兄的名声,还是瑶山的面子,恐怕还是两说……”
“殿下,你的妄执也要有个限度!”
封云的语调中终于升起了火气,“你怀疑这个,怨恨那个,以为你做的事情就没人知道?我问殿下一句,多年来你从未在人前现出过真身,中间是什么缘故?”
刹那间,谢真顿时想起了长明双翼上那银白色的剑痕。
封云已经毫不客气地说了下去:“那年有个神秘人物夜探瑶山,几乎闯到玄华剑阁,受了九重剑阵的两击后,直到遁走前都未曾显露真容。曾经我以为是哪个与大师兄有仇怨的妖魔想要打搅他身后事,后来殿下执掌王庭,我才知道一直都错估了你的修为……剑阵之伤,这些年还不足以完全化解吧?你对待友人,就是要闯入他的灵祭?”
“你想不到我才要吃惊。”长明森然道,“不许我见他最后一面,就是封掌门你的主意吧?”
“要不是我拦着,你就要私自开棺,闹个天翻地覆了!”封云怒道,“你这样什么都不顾,就对得起大师兄的照拂了?”
“我们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评说!”长明厉声道。
“祈长明,你觉得我胡言乱语,尽可以一剑杀了我。”
封云冷冷地说,“大师兄待你以诚,而你又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敢不敢对着大师兄的名字发誓,你对他从未有一丝一毫的逾越之意,爱慕之情?”
黑暗中是长久的寂静。这寂静有如悬丝,一端是两人无言的沉默,一端维系着旁听者那摇摇欲坠的理智。
纵使真的走在深渊之上,也从未像此刻般令谢真觉得,他即将无所依托,飘然跌落。
那并不仅是他心神大乱下的错觉。四周始终柔和包围着他的灵气涌动起来,逐渐将他吞没。
在神志渐渐昏沉的时候,他却觉得思绪如同在镜中照见一般清楚。
他想告诉封云,你师兄或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完美无缺。他自恃勇决,却惧于看清那本该看清的种种;他以为所行诸事,皆是顺心而为,可是并不曾坦然检视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也有话要对长明说。若他还能从这里脱身,他不会再像青崖那时一样犹豫不决,尽管前路不明,不知下一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又一次在此错过。
但无论何种情形,何时何地……他想道,我都一定会去见你。
【第四卷·完】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终于有了微不足道的进展……谢谢大家的耐心_(:з」∠)_
借此机会稍微闲聊两句,这一卷的名字是《青萍》,大师兄单刷副本的路上,见证了翟歆和任飘飖这两个角色的经历,他们一个属于过去,一个即使活着却无法摆脱过去,他们都不是那种在主线意义上非常关键的人物,或者说他们都被某个更加强有力的漩涡席卷着,走向自己的结局;即使他们一样才华横溢,或许本应过着另一种生活,但到最后,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如同飘萍。那些无名的人是这样,翟将军和白狐是这样,我们的一对主角其实也是这样,推动他们的不是形而上的命运,而是由许许多多事件组成的时代的狂风。(当然限于笔力可能写出来更像是街头械斗……
前段时间整理大纲,理出了一些边缘的人物故事,基本不会写进正文,或者最多就是提一嘴的那种,日后完结了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讲讲看(?
再次感谢朋友们,下一卷见!
第145章 东风面(一)
繁星宛如水中倒影,搅起时聚时散的漩涡。
先是一片涟漪,之后幽暗的无形水波便推动着周遭的微光散开。星光一环环荡漾四散,围绕着那个被投入其中,打破了此处寂静的异数。
他在这片光海中漫游,那本该横过天际的星空此刻在他头顶卷成深井,缓缓转动。
他心知那些光点并非星辰,只是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词语来描绘。它们寒光冰冷,如同砂砾,又似微尘。每当有星点拂过他身边,他就从一段光影中掠过。
他看到远嫁的长姊,从车窗间对他投来最后一瞥,那帷帘随即放下,缀于其上金雨似的桂花不住摇晃;他是住在破庙里的乞儿,教他功夫的老醉鬼整日昏沉,偶有清醒,就拿偷来的钱叫他去买青鱼;他在河边摆渡为生,小儿子跟他一样身强体健,熬得住劳役盘剥,却抵不过南轩蛮子的刀剑,他被叫去认人的时候,只看到好像半块生姜的残躯;他无亲无故,住琼城秋坊石榴子巷,养两只花狸,不知怎么惹恼了禁军小头领的亲眷,走夜路被从后心刺了两刀……他滚倒在院墙下,脸朝着石砖地上的水洼,那带着脂粉气的污水赛过琉璃银镜,倒映着白练般的月光。
他是瓦匠,画工,盗匪,猎人。他是师长,子女,将领,仆从。他有过欢喜,哀恸,仇怨,悲苦。他经过这些,不作停留。
记忆如海波拍岸,席卷来去,只留下细碎浮沫。他一路向前,终于见到熟悉的景象。
深泉林庭落叶似雪,蜃楼在雨后大雾弥漫,隐约现出几点幽灯。永安关桃花纷飞,毓秀峰上飞瀑湍流,华楼丝弦不绝,旧亭台蔓草丛生,江中渔火烁烁,他走过荒山枯林,走过熙攘的长街,走过泥淖血泊,最后走向那从梦中浮现的故乡。
林间小径的尽头,布衣少年手持木剑,使一式最寻常的“小归藏”。不知是多少遍,他运腕展臂,剑尖刺破昏暝夜色,抵向虚空中不可见的那一处。
破晓之前,瑶山上万籁俱寂,唯有松风隐约低吟。
……
谢真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置身于这片星海的底部。
纷杂的记忆正如潮退去,他拍了拍脑袋,仰头看向上方那旋转的星空,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他知道他的神魂就在天魔之中,穿过漩涡,此处是真正的尽头。
一轮漆黑的蚀日悬浮在他面前,周围溢出幽暗金辉,使它看起来仿佛一枚奇异的眼珠。不久前与星仪那一战中,他正见过对方身后出现过这个图案。
正当他想要细看时,他的心魂好似被牵引,不由得抬起手,向一旁印出。
银光从他指间洒落,在黑暗中形成一柄长剑的轮廓。
剑影与蚀日遥遥相对,共存于这黑暗之底,却隐隐相斥。在印下剑影的一瞬间,谢真便察觉自身与这片星海之间产生了难以言说的联系。
就像他当年第一次面对天魔时所感到的一样,那是无形无质,无善无恶,无处不在的一种……东西。
要不是他刚从繁岭走了一遭,恐怕还是完全一头雾水。
现在,他则对这所谓的天魔,有了更清楚的领悟。与繁岭的先祖类似,天魔也是一种“灵”,它是如此的广阔稳固,远远超越了寻常的魂魄,如同日月星辰、山川河海,已近恒常之列。莫说六百年,就是再来六百年,它或许也还是原来的模样。
但天魔之中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些散碎的记忆就只是记忆,是所剩无几的余烬。他几乎可以确信,与先祖之灵不同,天魔是被人所铸造出来的。
以无数魂灵的聚合为容器,盛着难以计量的灵气,形成了这样一种不自然的造物。
就好像用骨头绷成架子,蒙上皮,倒进血与肉,并不会让它变成一个活物;天魔具有神魂,也蕴含灵气,但它不是一个“人”。
或许正因为这个堪称奇迹的造物天生带有缺陷,如果放任容器中混沌的灵气四处流动,被它污染的一切都变化难料。因而,当年霜天之乱末尾,仙门与妖族对付天魔的办法,就是把它封锁在渊山中。
每当天魔中灵气满溢,其无心的化影就会冲击镇印。仙门每一轮镇魔,都是将这溢出的化影击败,让复还平常的灵气回归天地。
前面那些,谢真都还能从经历中找出对应,就是最后这里让他疑惑不解。
他十七年在渊山对上的敌手,确有天魔之力,可是怎么看都像是个真正的人……活人死人先不说,至少绝非无心无魂的化影。
想到这里,谢真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蚀日印记。
若说天魔是一把刀,那星仪想必就是第一个握它的人。不知是星仪铸造了天魔,还是只是善加利用,总之他塑造的那些金砂化身,那些取之不尽的灵气,现在终于知道都是怎么来的了。
如今谢真在他之后,也在天魔中刻下了自己的印记。可惜的是,关于当年霜天之乱的真实情形,乃至星仪与天魔的关系,他都没能从这里听说,但他已经知足了。
“也许我能操纵天魔多一些,星仪那份就少一些……”
他看看蚀日印记,再看看自己的剑印,不禁琢磨起来:“不过,当年镇魔的时候,为何没人这么试过?难道是试了却没成功?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潜藏的危险?”
想了一会,不得其法,他也就不想了。反正木已成舟,与其担忧后悔,不如赶紧想个办法出去,还有人等着他呢。
……说到这个,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直到此刻,他的最后一点恍惚也散尽,终于彻底从这醺然迷梦中清醒过来。
天魔原本无心,但又极易令人迷失其中。正如方才,他甚至没去思索自己究竟是真身在此,还是神魂在这里游荡,只是全心沉浸在天魔这壮丽造物的奇妙中。
不过,一点灵光既现,就能跳出这桎梏。
谢真这些日子也算是经历丰富,哪怕是专研神魂一道的修士,都未必有他最近这么多离奇体会。眼下这般情形,无疑是神魂而非现世,他聚气凝神,引导心光回归躯体,熟练得让他怪惆怅的。
片刻后,他总算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天魔里游荡太耗费心神,他此刻倍感欣喜,分外踏实,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
接着,耳边哗啦一声,他从水面里冒了出来。
天光耀眼,令他不由得眯起眼睛,暗道果然已经过去了许久。
进渊山时是深夜,如今看日头的位置,大概是刚过午。谢真先左右一望,看到河岸边乱石野草,四面皆是荒坡,不见半个人影,倒是省却许多麻烦;随后他且不忙着出水,反而潜下河底,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漂出来的。
他记得符刻石林中没有水流,但渊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暗河,要是他失去意识后掉进深渊,又从被暗流送出了渊山,似乎也不无可能。
才转动着这念头,他就发觉不对,他海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