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他尽力稳住船只,但他也不是什么水生妖族,在水上总有些束手束脚。船里进了许多水,往一侧歪斜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洒出一片丝网,又喊长明:“殿下,能不能把水烤干——”
谢真:“不行,船要沉了!”
长明也同时道:“去鱼背上。”
两人对视一眼,长明抓起奉兰,谢真揽住无忧,一齐纵身一跃。
长明挟着一道火光,站到了左边那只鱼头上。谢真就要难一点,手里也没剑,拖着个半大少年,全靠身手,勉强抓住了鱼尾巴。
他先把无忧推上去,回手把碍事的衣带打了个结,爬上鱼尾。无忧被颠得正发懵,已经被谢真扛起来,问他:“你要在哪里驾驭它?”
无忧一激灵,回过神来:“头上,左右都行!”
谢真:“好,抓紧我。”
归亡在水中摇头摆尾,兴许对它来说只是平常,但在上头待着时,就跟挂在狂奔的野驴上没什么区别。鳞片湿滑,一不留神就要踩空,无忧看得都胆战心惊,谢真走得却很稳,一路踏着它摇晃的后背,来到右边的鱼头上。
“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无忧:“放……放我下来。”
谢真依言放他下来。无忧七晕八素,不过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伸手按住大鱼的背鳍。
归亡一晃,他差点又被甩出去,谢真眼疾手快,把他拽了回来。
无忧从小哪吃过这种苦,现在衣衫湿透,在大鱼上晃来晃去,腿软得像两根面条,怎一个惨字了得。但当他看到旁边单膝半跪,神色镇定,一只手揽住他腰的谢真时,他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背后火光闪过,长明也从那边的鱼头上过来了。两人分别一手按住他的肩背,让他能够稳稳地站在背鳍前面。
行的,无忧,你不上谁上……他闭上眼睛,那首古老的歌吟再次响起。
欣悦之意透过归亡的灵性蔓延出来,无忧慢慢地与它沟通:从这里出发,沿着西侧那一条河……向下,去菱湖,找一件东西……
谢真与长明正扶着无忧,不防归亡忽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所有人顿时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无忧嘴里咕噜噜冒泡,心里奋力尖叫,甚至喊出了声:“……不是从水下走!从水上!我们可不是鱼啊!!”
归亡听懂了,重新冒出水面,继续向前游去。无忧松开背鳍,不停咳嗽,鼻子里都是湖水味,整个妖都不好了。
连长明都没料到这一手,被水结结实实地泡了一回。等看到旁边那脸上从来没什么波动的小花妖,浑身往下滴水,仍然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好笑。
他屈起手指,火光绕着三人周身转了几圈,暖意流转,使衣衫头发都干了大半。
无忧可怜兮兮道:“对不住,殿下,都是我没说清楚。”
“没事。”长明说,想了想又道:“做的不错。”
无忧不好意思地低头,偷瞄向谢真。谢真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把一根水草从他头发上摘掉了。
落日向山边坠落,水面上万道霞光。此情此景,尽管形容狼狈,但无忧心想,这是他见过最好的一次夕阳。
左边的鱼头上,一大团灰白丝网裹着奉兰,把他结结实实地捆在背鳍上。
他吐出一口水,幽幽地说:“我真的好讨厌鱼……”
第12章 万鬼门(三)
菱湖,月色正明。
无忧站在岸上,奉兰一条手臂搭在他肩膀,勉强站直,道:“殿下,此去一切小心。”
长明:“知道。”
奉兰:“我会看着无忧叫他不要乱跑。”
“我才不会乱跑。”无忧小声说,“而且我现在认识铜钱了。”
奉兰:“……”
“你们就在晴羌镇上等一下。”长明说,“天亮之前我们会回来。”
无忧摘下玉牌递给他:“如有万一,也可凭借这个与归亡沟通,以及……那个,阿花,殿下您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啊!”
长明:“不用担心。”
谢真也点点头,他们脚下的归亡于是转弯,离开岸边,向黑夜中的菱湖游去。
月朗星稀,湖中莲叶全是一片泛着银辉的模糊轮廓。归亡这条大鱼仗着身宽头大,遇到花花草草,全都直碾过去,如果说乘小舟还算得上是夜游,现在只能说是恶霸出巡。
谢真斜坐在恶霸头上,默默无言。
原本归亡上面的两个鱼头还分的很远,进了菱湖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并到了一起。他只要侧过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长明。
自濛山到这里一路,因为不想引起注意,他从来不把视线往长明身上多飘。但行走之间,总能看上几次,这里瞧一眼,那里瞧一眼,零零碎碎,便把他的面貌拼得清晰。
他几乎没有笑过,也不对什么东西抱有兴味。谢真盼望他长成一名洒脱的好青年,但这十七年来,他仿佛过的并不快活。
有几次,谢真差点就想坦诚身份,好去问他:这些年里,你都遇到了些什么?
长明或许会反问:你竟然没死,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为何不回瑶山?你师门还在等你回来。
瑶山。师门。
以往他自恃天资卓越,觉得剑之一道无所不破,只要心无旁骛、正意守一,便永不会迷茫,不会偏移他一往无前的道路。
但如今,他要怎么答?他答不出。
或许内心深处,他只是在不由自主地逃避。他已不是瑶山门下,不是什么剑仙,不是谁的大师兄。他的骄傲,他的心血,他所坚信、为之舍身的一切全遭抹去,这副一败涂地的狼狈模样,他不想叫长明知道。
他仰起头看向夜幕,时隔多年,他仍然清楚记得上次来到菱湖时的那片星空。
今夜与那时不同,今夜月色正好。
“到了。”长明低声说。
归亡的两支背鳍上,红光逐渐亮起。谢真站起身,看向黑暗中的湖水,全没有在这蔓延的赤色光环中表现出不适。
长明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有问题,说道:“你就待在原地,不管看到什么都不用惊慌,这里不需要你做什么。”
谢真:“好。”
黑夜中,横贯天地的巨门已经缓缓浮现出轮廓。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仍然十分震撼,不管你是人族妖族,在这宏伟的奇观下都只剩下仰视。
归亡带着他们缓缓穿过这道大门,无数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雾气在四周张牙舞爪,拉扯着他们周身的灵气,发出若有似无的哀声。
长明本想说一句这些都只是幻象,但看那名花妖,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听不到那些惑人心智的声响。
他便不再担心,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葫芦。
谢真以余光看到,不明所以,上次来可没有这环节啊?
归亡驶入大门,门后茫茫大雾,令人宛如身在云端。长明将葫芦从中一折,断口中涌出一团光芒闪耀的清气,气团的正中央,悬着一点朱红的血滴。
谢真愕然,一刹那明白过来。
长明一定是想要用这个不知道是谁的血来当做引子,这样鬼门呈现的就不是他的祖先,而是这滴血主人的血脉渊源!
但是他怎么做得到?鬼门可不是等你自己送上血,它是会自己去取的。
果然,大雾中伸出许多丝丝缕缕的线条,绕过了谢真这个工具妖,往长明身上探去。长明则似早有准备,手中握着一只银铃,对着雾气一晃,那些白线还没碰到他就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很快散去了。
就这样,不管来多少,他都用那完全没声音的铃铛摇两下,把白线全数撞散。最后,终于有几缕线伸向空中悬浮的那滴血,吸啜起来,周围的雾气也一下子转红。
成了。谢真不禁佩服,这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真被他给做到了。
他不知道那银铃是什么,想来是一件奇物。长明凝视着越来越少的血滴,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点紧张。
当清气中的血消耗殆尽,围绕他身周的红雾光芒大盛,猛然浓郁起来,使得谢真一时间都不到他身形。
红雾将他紧紧裹缠在中间,当中幽光缠绕,好似一只大茧。
事情至此,称得上十分顺利,除了用葫芦中的血代替他本人之外,其他都和谢真当年亲眼见过的并无差别。这时候,他应当是已经进入鬼门的幻境,感受不到外界了。
他放下了一点心,在鱼头上坐了下来,心知不管长明最后能不能看到,这都得要等好一会儿才行。
谁想到,他才放松片刻,白雾中就传来了一阵怒涛!
谢真立刻起身,凝神看去,只见雾中数道鬼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却速度极快,往他们的方向扑过来。
他心道:不是吧?真来啊?
当年他与长明来鬼门之前,查阅许多古籍,其中一本里提到,鬼门中有些守卫,自古护在门中,但如果只是开门寻血脉,不惹他们,便相安无事。
可看这架势,这群气势汹汹的鬼影肯定不是来和他们打招呼的……
多半是察觉了长明的夹带,过来处理他们的舞弊行为了。
谢真对长明倒是有些了解,他既然也知道这段,便不会没有准备。果然,当那几名鬼影临近,红雾中又是铃铛一震,这回带出了些响声,听起来很钝,光听声音,这铃恐怕已经在堂前搁了几十年,里面都长满了锈。
鬼影被这么一震,纷纷立在原地,再不动了。
这群鬼影衣着古朴,完全不似当代的装束。想想也是,鬼门对寿长的妖族来说也是一件古物,里面的遗留,估计都是祖爷爷的祖爷爷辈了。
为首的一个鬼影是个宫装女子,手中却持着一柄带刺大锤,十分威武。还没等他细看其他,长明那边骤生变化。
他那裹在红雾中的身影忽地摇晃几下,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谢真一见这情况就知道不好,那些被铃声镇住的鬼影,渐渐可以活动起来,向长明的方向又迫近过去,这次铃铛却没动。
想来,那银铃虽然可以自己震响,却也要主人的意志为引。而现在,长明在雾中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已经没法操控它了。
谢真不再犹豫,纵身一跃,来到他身后。这会儿也不说掩饰不掩饰了,何况长明在雾中看不到外面,他从包袱中取出一直藏在里面的欺霜,拔剑出鞘。
大雾中本就湿冷,欺霜一出,周围更是寒意涌动。那拿锤的女子率先从铃声中恢复,向他扑来。
谢真自从拿到欺霜起,从未正经用过这剑。他不知鬼影守卫的深浅,只当面前是一条飞瀑、一座山崖,一出手就是全力!
刹那间,雾中仿佛落下漫天大雪。
剑气过处,宫装女子的身影凝固在原地,须臾迸散,化为无数冰凌散落。谢真并不多看,转身又与其他守卫战在一处。
他能感觉到,这些守卫确只是影子,哪怕这一轮打完,接下来或许还会复现。可是欺霜毕竟只是凡剑,与鬼门守卫打起来,恐怕撑不了太久。
谢真横剑一收,最后一只鬼影也被打散,欺霜上已经现出道道裂痕。他回头看着红雾里的长明,心想为今之计,只能把他弄醒,一起御敌。管他到底要看什么,有没有看到,先把命保住再说。
“殿下?”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红雾中毫无反应,想来他根本没听到。谢真便还剑入鞘,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下一刻,红雾猛然顺着手臂往上一卷,把他也裹了进去。
谢真:“……”